羅家大門斜掩著,左邊的門扇往里錯開了約一人寬的縫。
趙驥站在門口,略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正打算上前敲門,忽從門里走出一個年輕姑娘,大約十五六歲,面容姣好,見了門口站著的三個人,愣了一下,一句話沒說,一轉身又進門去了。
突然出現這種情況,趙驥一時進退不定,大費躊躕。
稍傾,只聽見里面腳步雜亂,兩扇沉重的大門被人從里面拉開,四個穿著對襟單衣,扎著又粗又寬黑腰帶,袖口和褲腳也都用布條子緊緊扎著,腳上穿著圓口黑幫千層底布鞋的人,一字排開站在門內,或叉腰或抱拳,四雙眼睛直辣辣地盯著他們。
趙驥一見這四人的穿著打扮和作派,就知他們是袍哥的練家子,如此戒備,可能是對他們有什么誤會,便忙沖幾人抱拳道:“在下趙驥,家住城南武廟街,有重要事情,帶著兩名兄弟前來拜會羅大爺,煩請幾位老哥哪位進去通稟一聲。”
說著從兜里掏出幾錢碎銀子,走上前遞到一人的手里。
那人接了銀子,也沖他一抱拳:“敢問哥子是哪個堂口,啥子字輩?”
趙驥道:“在下并非洪門中人,是受羅家堂口弟兄王振王運求之托,有事而來。”
那人瞥了眼趙驥身后的兩人,又問:“壇子頭是啥子?”
趙驥道:“陳年壓酒,是在下專送與羅大爺的。”
聽說是酒,四人擠眉弄眼地笑了。一人道:“在這等到起。”便轉身往里走去。
趙驥見門后是一個寬敞的院子,兩邊擺有石鎖、石碾、棍棒梭標之類器物,院角還立有大木樁,吊著大沙袋,顯然是一個練功場。
門內三人撇下趙驥他們,自顧下到場子里開練去了,王林和李潤站在門外好奇地張望,跟看猴戲似的。
約摸一盞茶功夫,進去通報那人轉來,說羅大爺有請,趙驥便帶著王林和李潤,跟著他往院子里面走來。
李潤一邊走,一邊用眼睛到處亂盯,臉上的神情也顯得有些焦急和羞澀。
穿過前院,是一個天井,趙驥見正中央生著一株高大的海棠,因時令已是秋天,酒杯般粗細的虬枝簇擁著蓬勃著,向上而生,雖無葉子,倒也顯得盎然有趣。
在海棠樹下,放著一個由四塊大青石板圍成的魚缸,缸里生著水草,清澈見底的水里,有一些紅魚在游優(yōu)地游動。
天井四周還擺著許多花盆,里面分別養(yǎng)著紋竹、月季、石榴、菊花等,不一而足。
見了這般布置擺設,趙驥心中暗忖:羅大爺一定是個儒雅風流之人,與碼頭上那些剽悍率意、逞強爭雄的袍哥漢子不同!
一路想著,已隨引路之人過了天井,進入一個穿堂,穿堂后面的院子看起來象是后宅。
引路人將趙驥他們帶至穿堂右側的會客廳,請他們在屋里稍坐,說羅大爺庚即就到,言罷退了出去,垂手侍立于門外。
見羅家規(guī)矩井然,趙驥更對剛才的判斷深信不疑。
他讓王林和李潤將懷里的酒壇放在地下,就帶著他們在客椅上坐了下來。
稍傾,有丫頭端茶進來,在三人面前各放一杯,便輕步退出。
李潤小聲道:“耶,這羅大爺王法還大哩,里頭的人話都不敢說!”
王林也偷偷咋舌。
忽聽外面響起笑聲,一個宏亮的聲音傳來:“王運求這家伙啷個各人不來吔?”
緊接著只覺白影一閃,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跨進屋來。
趙驥見此人穿著一套素綢練功衣,渾身上下一片雪白,又是滿頭的銀絲,只腳下穿著一雙黑色的輕便布鞋,舉止灑脫,身形飄逸,走起路來輕盈如鴻,一派仙風道骨,簡直就象是踩著兩片黑云而來的世外仙人。
他趕緊帶著王林和李潤齊齊地站了起來。
老者在屋中央站定,抬手抱拳:“在下羅階軒,敢問三位高姓大名?”
趙驥抱拳還禮,王林和李潤也忙不迭地跟著彎腰。
趙驥道:“在下家住城南武廟街,姓趙名驥,字文閣,在家排行老二;家父趙羨,字明慕。我們趙家與王振王家對面而居,幾代世交。”
羅階軒道:“原來如此,趙二爺,久仰久仰!”
趙驥又介紹了王林與李潤,羅階軒對李潤也道久仰,對王林卻以賢侄相呼。
賓主落坐,羅階軒看了看地下并排放著的兩壇酒,對王林道:“賢侄,你老漢兒為啥喊你來給我送酒?”
王林被羅階軒氣勢所鎮(zhèn),囁嚅半天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羅階軒不覺皺了皺眉頭,便轉而問趙驥:“王振兄弟的事情惱火不惱火?”
趙驥便將王振父子在南城門口的遭遇,從頭至尾詳細地向羅階軒作了稟告。
羅階軒聽完氣沖斗牛,重重一拍桌子,差點將桌上的茶碗震落在地:“狗日的杜棨橫教子無方!晚生后輩對前輩動手動腳不說,還下如此重手?不僅壞了袍哥的規(guī)矩,連我們這些做大爺的臉都遭丟盡了!”
正罵著,又有一人從外面邁步進來,個子不高,三十來歲年紀,但身板敦厚結實,眼中精光四射。
此人乃是羅階軒的兒子羅文峰。
他掃了一眼座上三人,對羅階軒道:“老漢兒,哪個又惹到你了,冒恁么大的火?”
羅階軒向他介紹了趙驥等人,道:“他們是來報信的。王振遭杜棨橫的兒子,守南城門的杜老三,唆使手下人用鐵矛戳傷了,王振的小兒子王隆也被杜老三抓到道臺衙門里去關起了!”
羅文峰道:“就是那年離開西門,搬回城南武廟街老家的王振?”
羅階軒嘆道:“不是他是哪個?當年我就不準他走,他死纏硬磨,非得要搬。那幾年碼頭上爭船斗得兇,三天兩頭打死人。他又是個豪硬之人,三言兩語不丁對,掄起扁擔就砍,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搞過好幾回。那兩年,他婆娘天天晚上跟他哭鬧,纏著要他收手,說不想他娃兒從小就死了爹。他煩不過,就想搬回武廟街去過幾天清靜日子,我念他為本堂立下過汗馬功勞,娃兒又惹人憐愛,一時心軟,就放他去了。原以為他搬回去了,就會收起性子,圍到婆娘娃兒過平安日子,可未曾想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終究還是惹出事來了。”
羅文峰也嘖嘖嘆息了一回,又切齒道:“要說這杜老三,也真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聽說南城門有個馬寡婦,被杜老三占了不說,竟還想打她女兒的主意,違背了袍哥人家扶危濟困不欺良善的祖訓!聽說杜家堂口的弟兄也都不大看得上他,只是礙于他老漢兒的面子,大家隱忍不說而已。這回他龜兒惹到我們堂口的人,老漢兒,我看也莫客氣了,我?guī)说蕉偶胰ィ叶艞M拿話來說!”
羅階軒擺擺手:“當然要他拿話來說,但畢竟杜老三也算是吃著官家飯,辦著官府的差,俗話說‘民不跟官斗’,我們也不能太過咄咄逼人,還是約下日子兩邊談,談不攏再說!”
趙驥插話道:“我和王林昨天到道臺衙門口打聽過了,現住在道臺衙門里的新軍團長叫彭玉石,是儀隴人,說是和杜棨橫是結拜弟兄。”
羅文峰有些詫異:“怪不得杜老三恁個兇哦,原來有個在官府的干老漢兒給他做靠山。”
王林聽如此說,原本有些激動奮然的臉一下子又灰了,泄氣道:“看來老漢兒硬是遭白捅了!”
羅階軒道:“管他靠不靠山,這是我們袍哥的家事,與官府無關。照樣約杜棨橫談!”
羅文峰道:“要得,你老人家定個日子,我來下帖子。”
羅階軒道:“王振兄弟傷勢很重,事情有些急,今天就下貼子,明天開談。”
羅文峰領命,又問趙驥等人參不參加?
羅階軒命趙驥和王林參加,李潤一見沒他,急道:“羅大爺,我也想參加,光我表哥一人,我不放心哦。”
羅階軒盯著他笑道:“我看你雖象有把子力氣的樣子,但并不是練家子,你能保護你表哥?”
李潤道:“我若不跟表哥在一起,我孃孃也不放心哩。”
羅階軒覺得這個憨頭憨腦的鄉(xiāng)下人,就是想跟著去看看鬧熱,看在趙驥面上,便點頭同意了,李潤頓時喜笑顏開,連聲道謝。
羅文峰讓趙驥他們先回去,到時與杜家堂口約定時間后,會派人來通知他們,趙驥便帶著王林、李潤告辭。
羅階軒命羅文峰去后宅拿出一錠銀子來,交與王林:“回去多買些雞鴨魚肉燉了,給你老漢兒好生補一補,希望他能挺過這一關!”
王林千恩萬謝。
羅階軒命羅文峰將趙驥等人送出大門。在經過前院時,一個嬌俏活潑的倩影在壩子里踢毽子,一不留神將毽子踢到了這邊來,正好落在李潤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