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利放下手稿，臉色十分復雜。

坦白來說，他仍然不愿意承認達坎諾結論的真實性，但從這大量數據明確、邏輯清晰、漂亮得宛如藝術品的手稿上，他找不到任何一點反駁的理由。

《圣經》里用了三個段落來描述神靈在兩天內創造世間萬物的過程，而達坎諾為了證明這個世界上的生物不是由神創造而來，用了二十年的時間來驗證自己的猜想，并寫下了足以填滿三本《圣經》的手稿內容。

萊斯利相信，任何一個思維正常的人看到這一幕，都會得出一個理智卻不明智的結論：

達坎諾是對的。

起碼相對于那些整天宣揚神靈偉力的牧師和神棍，他給出了一份令人無可反駁的漂亮證明。

“教會如果知道這個消息的話會瘋的，這家伙真的打開了通往地獄的大門。”他揉著眉心，苦笑道。

阿諾德輕手輕腳地將這些手稿收起來，珍重地將其放回原來的位置：“地獄大門的背后并沒有惡魔，只有冰冷而現實的真相，我們已經被來自天堂的美麗花冠蒙蔽了太久，是時候把這扇門給推開了。”

他打開書架下面的柜子，拿出了一排排表面用玻璃封閉起來的木盒子，將它們放在桌子上，萊斯利走上前，看到里面都是一只只纖毫畢現、栩栩如生的小鳥，如果不是那無神的眼睛和僵硬的身體，他甚至懷疑它們會立刻飛起來。

“這是我讓人從貝法拉群島帶回來的鳥類標本，一共有359種，來自二十四個不同的島嶼，結合達坎諾的理論，我將這些鳥類的特征和所處島嶼的特點進行聯系，發現它們的生理形態確實和當地的環境有著非常密切的關聯。除了達坎諾在手稿里提到的貝法拉雀和阿莫茨雀，還有一種非常典型的鳥類，蘿蔓鳥。”阿諾德指向其中一只鳥類標本，萊斯利順著看過去，發現那是一只體型非常嬌小的小鳥，大小幾乎只有麻雀的一半，羽毛呈現出淺綠的色澤，鮮紅的鳥喙相對體型而言略長，幾乎達到了體長的一半。

“蘿蔓鳥來自貝法拉群島最右側的麗希島，上面盛產一種叫蘿蔓的植物，很結實，甚至可以用來取代水手繩。麗希島上的風很大，一年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刮大風，普通的鳥類根本就無法在上面長期飛行，只有蘿蔓鳥這種體型嬌小的鳥才可以不受影響。這種鳥以花蜜為食，你看它的嘴喙，非常方便汲取花蜜，這在其他鳥類身上是看不到的，因為它們不吃花蜜。

“同樣典型的例子還有很多，達坎諾不止在研究鳥類，還有其他生物，例如蝴蝶、金甲蟲、香紋樹，這些你剛才都看到了。”

回憶起剛才手稿上那一張張線條清晰的圖畫，萊斯利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是的。”

阿諾德一邊撫摸這這些鳥類標本，一邊感慨道：“達坎諾真的是一個天才，瘋狂而理智，大膽而小心，既能夠忍受寂寞，又能夠堅定信念，如果不是他，我們不知道還要多久才會發現這個真相——生物存在和進化的終極秘密。”

“這就是你想展示給我的東西嗎？”萊斯利臉色復雜，不得不承認，阿諾德拿出來的東西確實把他嚇了一跳。

他不由得想到了那位異界來客對教會的形容——高等文明。他一直不明白這個所謂的“高等”是什么意思，但現在，他似乎模糊的理解了這兩個字的含義，也明白了為什么陳林會說他們之間的差距大到難以想象。

連看待問題的角度都不一樣，又怎么可能會清楚對方到底站在了怎樣的高度。

他想起有一次舉辦宴會，他跟著母親一起去買面包，當時有個穿著破舊衣服、滿臉灰塵的孩子站在旁邊，看著他們買了整整一籃子的面包，小聲地說了一句：“原來這就是貴族的生活嗎？每天都能吃得上面包，真好。”但他不知道的是，對于掌控整個北境的諾森家族來說，面包實在是太過廉價的食物。他們確實每天都吃面包，但不是只吃面包，還有蛋糕、紅茶、牛排、拉文邁特烤面……只要愿意，他們可以隨時品嘗到世界上的任何一種美食，因為他們家的城堡里配備了二十一個廚師，每個都有拿手的好菜。但對那個孩子而言，每頓都能吃上面包，就已經是十分奢侈的事情了，因為他沒有見過比面包更華麗更美味的食物。

這就是境界的差距。

也許這個讓他驚慌失措、險些顛覆認知的發現，對教會來說，也許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常識罷了。

阿諾德看著萊斯利的臉色逐漸平靜下來，眼睛里浮現出些微的疑惑，他本來以為，萊斯利還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

——要知道當初他看到這些手稿的時候可是失眠了整整三個晚上，又花了長達兩個月的時間來收集證據，直到最后才終于確定了達坎諾結論的真實性。

不過這樣也好，承受力越強，我就可以展示出越多的東西……阿諾德無聲地呼了口氣，微笑道：“我很高興看到你沒有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一般人看到這東西就算當場發瘋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這得歸功于我從小接受的訓練，那讓我的意志變得如同北地的雪石和冰巖一般堅韌。”萊斯利目光微移，他還不打算說出自己昨晚的經歷，打算看看阿諾德接下來還會拿出什么東西，“對了，你是怎么得到這些東西的？”

“一次偶然的相遇而已。”阿諾德微笑道，“當時年輕，覺得待在皇宮里太無聊了，于是就偷偷跑了出去，結果在郊外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路，正好又遇上了到郊外捕捉蝴蝶的達坎諾，然后就被邀請到他家里去過夜了。當時我很好奇他為什么要在家里養這么多鴿子，但他告訴我那是他的研究對象，然后他向我展示了這二十年來的成果，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些東西。順便說一句，當時我可沒你這么鎮靜，幾乎快被嚇傻了。”

萊斯利完全能想象出阿諾德當時驚慌失措的模樣，畢竟就像他說的那樣，一般人看到這東西沒有當場發瘋就算好的了。

他嘴角微翹，努力壓制著笑意，帶著些許優越地問道：“這位達坎諾先生還在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他見一面。”

他很好奇，這個親手將地獄大門推開的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

現在是1542年，達坎諾并沒有在手稿里提到自己的年齡，但從他1517年還能完成一場探索航行來看并堅持二十年的研究來看，應該還沒有老去。

“他已經死了。”阿諾德平靜地說道。

“死了？”萊斯利眼睛里帶著些許的驚訝。

阿諾德微微一笑，眼眸卻深邃如同海淵：“在他打算研究人類的起源和進化過程的時候，房子被一把大火燒沒了，而他也沒有逃出來。”

燒沒了……萊斯利猛然想起，當初的亞歷克家族也是被一把大火燒沒的！

昨晚他們的談話中提到，羅德尼伯爵是在研究一千年前的“女神裙擺”，而且好像還提到了一種叫“極光”的東西，難道那就是羅德尼，亞歷克研究出來的東西？而且也正是因為這個，亞歷克家族才會被教會覆滅。現在，研究生物進化的達坎諾也死了，他們都在嘗試發現這個世界更深層的真相，但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在阻止著他們……萊斯利維持著表面的驚訝，但卻在心底默默推測著這一切發生的原因。

“這些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達坎諾送給我的臨別禮物，他說他這二十多年來從來不敢把這些東西拿給別人看。很幸運，我成為了第一個。”阿諾德拿起那張手稿，眼神復雜。

“因為達坎諾給我的啟發，我開始思考這個世界上是不是還有什么看上去天方夜譚、但實際上卻能通過實踐來驗證的結論，于是我開始大量搜集相關的東西。那真是我最瘋狂的一段歲月，什么點石成金、化水為銀、靠人造翅膀上天之類的東西堆滿了整間屋子，我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和大量的金錢來按照他們手稿上的內容來探索那些不可思議的技術，但超過百分之九十的東西都是騙局，大多數都是腦袋一拍，屁股一坐就寫出來的東西，根本沒有一點價值。不過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確實在這片沙灘上找到了真正的金子。”

阿諾德從另一側的書架上拿下了一個儀器，它有著方形木塊做成的基底，上面用鐵架支撐起一個傾斜著的圓筒形物體，圓筒兩邊鏤空，取而代之的是兩塊明顯經過打磨的鏡片。

“這是什么？”萊斯利好奇地問道。

“我發現的金子。”阿諾德微笑道。

他將桌子清理出一片受光的區域，將這個儀器放到上面，拿出一塊同樣打磨過的鏡片，架在鐵架上，放置于這個儀器的前方，然后又拿出一截略高于鏡片的蠟燭，放在鏡片的前方。

萊斯利看著這個蠟燭—鏡片—儀器的古怪結構，眼睛里浮現出饒有興味的神色。

布置好這一切后，阿諾德隨手從口袋里拿出一個軟木塞，將其放在基底上與圓筒形成一條直線的位置，然后向萊斯利做出邀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