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孩子憤怒地望著那個男人，在過去的十年里，他從來沒有如此大聲地對著自己的父親說話。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蠟燭和剪紙都收了起來，門上張貼的大紅喜字也被撕扯得七零八碎，孩子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能做出這種事情。

參加婚禮的人們都已經走了，帶著各不相同的心情走了，在酒席上，在路上，他們偶爾抬頭相視一眼，都能看到對方眼中那含義不明的眼神。

誰也沒想到，這個在一個月前甚至都沒有給自己老婆送葬的男人，在一個月之后居然如此高調的娶了另外一個女人，就算他再急不可耐，也好歹考慮一下孩子的感受吧。

男人送給村長的請柬被老人扔進了火堆里，家里的老人沒有一個出面，這應該是村子成立以來最尷尬的一場婚禮了。

男人看著墻上被扯得破破爛爛的喜字，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只是看著孩子，問道：“你想干嘛？造反嗎？”

孩子張開嘴，想反駁他，質問他，批判他，但他看著父親古井無波的眼睛，幼小的心靈一點點被恐懼占滿，他緩緩低下頭，囁嚅著嘴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哎呀，好了好了，你別這么說孩子，父子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呢，快來吃飯吧。”女人趕緊過來打圓場，這個家里新的女主人臉上展露出親和的微笑，她看上去比男人要年輕許多，下巴是好看的美人尖，眉眼彎彎好像月亮，當她牽上孩子的手的時候，孩子感受到一種從沒感受到的細膩與柔軟。

孩子被女人帶到飯桌前，后者給他盛了一碗飯，而他只是低著頭，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不說，一口飯不吃。

女人臉上露出幾分尷尬，男人眼中浮現出一抹怒氣，把筷子拍在桌面上，冷聲說道：“吃飯！”

女人眉頭微微皺起，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孩子渾身一顫，抖著手拿起筷子和碗，一口一口地吃著米飯，沒有夾一點菜。

女人想給他添點菜，但他一直沒有把碗放下來，男人眼中的怒氣越來越濃，他一拍桌子，目光冰冷地說道：“要么今天你給我好好吃飯，要么你就給我滾出去！”

場面一瞬間凝固了下來，誰也沒有說話，沉默的氣氛在蔓延，過了片刻，孩子緩緩地放下手中的碗，露出只剩下一半的米飯和通紅的眼睛，他吸了吸鼻子，夾起一塊土豆，放進嘴里，小口小口地咀嚼著。

女人松了口氣，臉上再次綻放出微笑，不停地給孩子和男人夾菜，這次，孩子沒有拒絕。

陳林坐在大堂的門欄上注視著這一幕，突然開口道：

“你恨這個女人嗎？”

一直跟在他旁邊的劉士強沉默了一會，開口說道：“剛開始是恨的，但她一直都對我很好，后來，就習慣了吧。”

陳林轉頭看著他茫然的雙眼，不再說話。

周圍的景色再一次發生變幻，這一次的時間跨度似乎相當大，大堂里的一切都染上了經受時光磨礪的黯淡色彩，從屋里眺望遠方，遠處那片山林間也多了一些新的建筑。

“我不同意！”憤怒的聲音從男人嘴巴里傳出來，他已經老了，頭發染上了幾分斑白，臉上的皺紋如同溝壑縱橫。

但他的目光依舊好似鷹隼般銳利，帶著令人不敢直視的鋒芒，可他面前站著的這個人已經不再是十年前的那個孩子，他變高了，變壯了，變得敢于直視父親的眼睛了。

“我不懂什么美國丑國，總之，你不準去，你要是敢去，我就打斷你的狗腿！”男人怒了，他失去了以前的沉穩，就像一只邁入老年的獅子，失去了牙齒，只剩下血性。

“老頭子別生氣，士強你也是，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嗎，你看把你爸氣的。”女人趕緊拍了拍男人的背部，她也老了，臉上掛著皺紋，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衣服，手指也不像當初那么細膩，布滿了長期勞作留下的老繭，她越來越像當初的母親了。

年輕人只是堅定地看著父親的眼睛：“在這里我是沒有出路的，我考不上大學，也不想當一輩子的農民，我想趁著年輕出去闖蕩。”

“你懂個屁！”男人怒吼道，“你看到張老二家里開上車，重新修了房子就覺得自己也能行了！？那邊是吃人的！就你這樣子，給別人賣了還幫別人數錢！還出去闖蕩，你TM連城都沒進過你闖蕩個屁！”

年輕人低下了頭，正當男人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乖乖聽話而因此長出了一口氣的時候，他再次把頭抬了起來，眼睛里閃爍著倔強的光芒：“我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

男人從沒有像這一刻一樣憤怒過，他抽起手邊裝著茶水的不銹鋼杯子扔在年輕人的頭上，后者只是低著頭，任由水滴和茶葉在臉上流淌。

男人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以前那么壯實了，他用手指著年輕人，強忍著怒意說道：“我不會同意你去的，你今天要是敢出這個大門一步，就永遠別再回來了！！”

說完，男人摔門而去，女人看了看他，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后還是連聲嘆氣，跟在了男人的后面。

年輕人站在大堂門口，注視著男人的背影，過了許久，他走出了大堂，走出了院子，走出了這個困了他二十年的村子。

陳林看著他的背影，說道：“你最后還是走了。”

劉士強點點頭：“我不甘心一輩子待在這里，像所有人一樣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你對父親很失望？”

“他不理解我的目標，或者說，他只希望我能按著他給我制定的道路走。”

周圍的景色再一次變幻，而這次沒有出現新的場景，他們回到了剛開始的那一幕，灰蒙蒙的霧氣遮蔽了天空，腳下并不是實質的大地，各種光怪陸離的景色在其中浮現。

陳林摸著下巴，問道：“所以這就是你和你父親的矛盾嗎？送葬隊伍里他沒有出現，隔了一個月就娶了另一個女人，還有他對你的不理解。”

“那個男人的心里只有他自己，無論是我，還是我母親，亦或者是那個女人，在他眼里都不過是工具而已，他從來不知道什么愛。”劉士強說道。

“既然這樣，為什么你還要每年都回來七八次，每個月都給他打一筆生活費，還要專門雇人關注他的情況呢？這樣的男人，值得你這么做嗎？”

劉士強臉上露出掙扎之色，似乎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你的父親或許在對待家庭，對待孩子的事上不夠成熟，但其實你知道，他并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陳林看了他一眼，走上前，推開了面前不知何時出現的木門。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那些被你埋藏起來的往事吧。”

強光一閃而過，面前再次浮現出實質的場景。這是一座裝修精美的客廳，大理石的地面，軟皮制成的沙發，這些放在十多年后隨處可見的擺設，在當時，已經是普通人難以奢望的奢侈品。

男人坐在沙發上，這種柔軟的觸感讓他有些不適應，兩只手無措地放在膝蓋上，臉上努力崩出嚴肅的模樣。

“劉叔，你找我有什么事嗎？”坐在他對面的是個穿著粉色襯衫和白色西裝褲的男子，手里拿著一只卷煙，表情懶散。

“張子，你這次回來，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張子挑了挑眉，說道：“我這次回來只是想給家里裝修一下，讓二老過得舒服一點，等這邊的事完了應該就會回去了。”

“那，士強他是不是也會跟著你一起去？”

“他昨天來找我了，我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帶他一起去，畢竟這件事有些麻煩。”張子看著男人的臉，突然恍然道：“難道這件事士強沒有和你說？劉叔你放心，等會我就讓他回去，我懂的，畢竟是去那么遠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確實讓人不放心，劉叔你等著，等他回來我就讓你把他接回去。”

男人猶豫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他要去就讓他去吧，不能讓他走上我的老路，不過張子，劉叔拜托你，多照顧照顧那孩子，他一點出去的經驗都沒有，你幫我多照看一下。”

“劉叔你這話說的，都是一個村子里出來的，我肯定照顧他啊。”

男人這次遲疑了許久，伸手從打著補丁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團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張子，這些錢，你收下，雖然不多，但也是我這些年辛苦攢下來的，準備留著給士強結婚用的。我只希望，你能多幫幫士強那孩子。”

張子的臉色終于變了，他把手里的煙掐滅，接過報紙，鄭重點頭：“劉叔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士強就絕對不會出問題。”

時間忽然在這一刻靜止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下來，陳林慢悠悠的聲音好像風一般傳來：

“剛到美國那一年，張子的公司倒閉了，幾十號人丟了工作，流落街頭，后來他找到以前的合作伙伴，東山再起。在這個過程里，他一直把你帶在身邊，不然，你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硅谷，也接觸不到風險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