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碧如洗，好像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庭院彌漫著鮮腥的泥土氣息，穿著簡單服飾的人們圍坐在木桌旁，聲音不大，好像在刻意壓制著什么，當老人牽著孩子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他們不約而同的閉上了嘴巴，看著孩子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幾分惋惜。

“可憐喲，這么小的孩子，老劉一個人該怎么帶啊……”

十歲的孩子緊緊地抿著嘴巴，腦袋微低，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陳林微微側頭，看著旁邊不知何時出現的中年男子，雖然他的眼睛里仍舊充滿了茫然之色，但一直看著那個被老人牽著的身影。

陳林微微搖頭，跟著兩人走入大堂，木質的墻壁支撐起高高的穹頂，白色的花圈、蠟燭圍繞著正中央的那扇黑木棺材，棺材面前擺放著貢品和蒲團，一個身材高大，戴著白色頭巾的男子跪在那，跪在棺材面前。

老人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后者在原地站了一會，沉默著走上前，跪在男子身邊。

男子沒有說話，孩子也沒有說話，長明燭靜靜燃燒，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陷入了靜止，老人走出大堂，靠在外面的墻上，取下腰間別著的煙槍，從懷里摸出一個黑布小袋，拿出搓好的煙草放進煙口，點燃，深深吸上一口，嘆息道：

“造孽啊……”

陳林繞過跪在地上的兩人，看見棺材上貼著一張不甚清晰的彩色照片，上面是一個相貌普通的婦女，穿著洗得發白的衣服，臉上掛著略有些羞怯的笑容，似乎在鏡頭前有些緊張。

“那是，我媽媽，拍的唯一一張照片?！币粋€艱澀嘶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陳林轉過頭，看到西裝筆挺的劉士強站在門口，目光一直放在跪在地上的那個孩子身上。

陳林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依然沒有說話。

“爸爸，媽媽她……”孩子似乎想說些什么，但他的父親突然開口道：

“閉嘴?！?

孩子愣愣地看著父親面無表情的臉，腦袋一點點低了下來，將無盡的委屈埋進了心里。

周圍的景色突然開始變幻，人們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層薄膜般變得含糊不清，一切都開始扭曲，好像一枚石子投入湖泊，帶起一道道波紋，然后重新恢復平靜。

高大的穹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夜色，明亮的燈火照亮著凹凸不平的道路和覆蓋著厚重烏云的天空，面前是一條開辟出來的小道，高大的樹木夾在道路兩側，狂風呼嘯而起，拂動著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好像無形的魂靈在呼喚。

黑木棺材放在地上，左右綁著兩根粗大的木桿，周圍站著幾個人，看不清面貌，舉著火把的老人牽著孩子，好像在等待著什么。

“快走吧，時間快到了，而且好像快要下雨了?！币粋€聽不清來源的聲音傳來。

“村長，不能等了，我們必須在一點之前趕到那里，祖宗的規矩不能壞?！庇忠粋€聲音說道。

老人向著遠處看了兩眼，忽的嘆了口氣，轉身帶著孩子走進林子里。人群中走出四個男子，圍繞著棺材前后左右各站一人，隨著一聲“起”，沉重的黑木棺材從地上被抬起，其他人舉著火把，跟在老人的身后。

烏云愈發厚重，一種沉重壓抑的氛圍在這支送葬的隊伍里彌漫，所有人都緊緊地閉著嘴巴不發一言，火把被狂風吹得左搖右晃，仿佛隨時會熄滅，但依然堅定地照亮著前行的道路，影影咄咄的身影藏在密林深處，藏在看不見的陰影里，注視著這支緩緩前行的隊伍。

不知道過了多久，人們終于走出了森林，但所有人臉上的表情依然肅穆，他們循著火把指示的方向前進，逐漸來到了一片開闊平坦的田地。

這里到處都覆蓋著長期無人清理而蓬勃生長的野草，野草隨著狂風搖曳，簇擁著那一塊塊灰白的石碑和隆起的土包，人們走過這片墓地，在最里面的位置找到了一個被挖出的深坑。

男人們放下黑木棺材，小心地將其放到坑里，其余人用鏟子將挖出來的泥土重新埋回去，或許是因為天邊逐漸接近的雷聲和周圍逐漸濕潤的空氣，他們的動作很快。

孩子一直安靜地站在旁邊，沉默得不像是一個孩子。

他其實也想找人說說話，但這里沒有人可以理解他的痛苦。

那個應該出現在這里的男人，到最后也沒有來。

村長再次牽起了他的手，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隆起的土包，除了翻新的泥土，這個土包和周圍的其余土包沒有任何區別。

那個陪伴了他十年的女人，像所有的平凡人一樣死去了，那個在她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痕跡的男人，卻沒有來送她最后一程。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一直安靜的，即使痛苦也強自壓抑的孩子心里第一次生出了無法抑制的憤怒。

他為什么不來??？

他到底有沒有愛過這個女人?。?

在他眼里，這個為家庭奉獻了一生的女人到底算什么?。?

回到家里，屋子里黑沉沉的，沒有點燈，孩子躺在床上，用被子緊緊地裹著自己，屋外傳來轟鳴的雷聲和狂暴的雨聲，一閃而逝的電光照亮著他眼中的恐懼。

陳林站在院子里，身邊站著中年狀態的劉士強，雨點穿過他們兩人的身體，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那天晚上，你父親沒有去送葬？”他轉頭看了一眼屋子，問道。

“是?！眲⑹繌婞c點頭。

“也沒有回來？”

“他第二天早上回來的，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我聞到他身上有很重的酒氣?！?

“你恨他嗎？”

“當然?！眲⑹繌姾敛华q豫地說道，“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媽媽，在他眼里，那個女人只是個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陳林不置可否地轉過頭，看著周圍的景色再一次變幻，這一次還是熟悉的位置，高高的穹頂，木質的墻壁，但這一次鋪著的不再是白色的花圈和黑色的棺材，而是大紅的蠟燭和剪紙。

院子里傳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人們的聲音比上次要大了許多，一對穿著大紅禮服的男女行走在眾人中間，不時發出暢快的笑聲。

陳林偏過頭，看到劉士強正不可抑制地顫抖著，不是像上次那樣出于恐懼，而是因為憤怒。

在他的母親死后一個月，這個家里迎來了新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