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其他人好，張子幫你，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這十多年來，他一直勸你回家看一看父親，但你一直沒有回話?！标惲挚戳艘谎鄢聊徽Z的劉士強，隨手一抹，場景再次變幻。

“接下來，讓我們看看當初那場婚禮背后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周圍的色彩突然黯淡下來，如同隔著一層薄薄的帷幕，他們此刻站在一間小木屋內，屋頂的電燈發出昏黃的光芒，吸引著無數飛蟲環繞，正中央擺著一個火爐，老式燒煤的那種，抽著煙槍的老人坐在火爐一邊，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真決定要這么做了？”

坐在另一邊的男人點了點頭：“孩子還小，不能沒有媽媽，我也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家里必須有個女人?！?

“可會不會太急了一點？這才過去一個月啊，你以后會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崩先四樕嫌袔追旨m結。

“那邊一直在催，我也沒有辦法，這個時間已經是我盡力爭取到的。家里的錢要留著給孩子上學用，他媽媽在的時候一直囑咐我，這錢不能動，我不能拿著這錢給自己娶媳婦啊。”

“唉，都是我的錯，要是我那天沒去找你……以后你們這一家子，該怎么過啊，造孽??！”老人重重地用煙槍敲著火爐，臉上滿是無奈愧疚之色。

男人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這不關村長你的事，我倒是無所謂，只是可憐那姑娘，要嫁給一個比他大十歲，還帶著孩子的老男人了。”說到最后，他的臉上浮現出幾分苦笑。

“沒辦法，這都是命啊……”

木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兩個男人相對而坐，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聽到屋外的黑暗里傳來悉悉索索的蟲鳴聲。

時間再次凝固，好像一張被定格的照片，陳林繞著火爐，邊走邊說道：“你的后母呂青被查出患有不孕不育，在那個年代，女人得了這個病基本就可以告別婚姻了。后來是村長牽線搭橋，讓她和你父親認識結婚，呂家沒有要彩禮錢，甚至還倒貼錢給你父親，但要求必須馬上結婚，你父親沒有要錢，把婚禮拖了一個月。

“本來你后母沒想著舉行婚禮，但你父親覺得對不起她，畢竟他的目的是為了給這個家里找個女人，找個能照顧你的人，如果連這種事都忽略掉的話，對那個女人未免太不公平了?！标惲滞蝗恍α艘幌拢霸谀闱巴绹牡谌辏瑓吻啾徊槌鋈橄侔┩砥?，你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對你父親說了什么嗎？”

他看了一眼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說話的劉士強，緩緩說道：“她說‘進入這個家，我不后悔’?！?

“你說你的父親是個不知道愛的人，這句話也許是對的，在最開始接觸呂青的那段時間里，他確實對呂青沒什么感覺，甚至你可能都不知道，在剛開始的那一年，他都沒有和呂青一起睡過，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沒有期待能從劉士強口中得到答案，陳林決定掀開他的最后一層偽裝。

無形的波紋蕩漾開來，烏云壓頂，狂風呼嘯，樹木在黑暗中搖曳，仿佛惡鬼在跳著猙獰的舞蹈，在那個新壘起的土包旁，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手里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他遠遠地望著那消失在密林深處的火光，轉身坐在地上，靠著土包。

他從袋子里拿出三只長明燭圍繞在身邊依次點燃，借著不甚明亮的火光，又從袋子里拿出了一瓶瓶啤酒，沒有用起子，直接用牙齒咬開瓶蓋，仰頭將一整瓶酒喝下，突然笑道：“你說我現在這樣子是不是很丟臉啊，連看自己老婆都只能偷偷摸摸地來，像當賊一樣。沒辦法，我是男人啊，是家里的頂梁柱，不能讓兒子看到我現在這模樣，你可千萬別以為我把你忘了啊，今天晚上，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天色愈發陰沉，月亮被厚厚的烏云遮掩，陰冷的風在肆虐，大地上看不到一點光亮，只有燃燒的長明燭映照著男人黝黑的臉龐。

“你還記得我們當初是怎么認識的嗎？呵，你肯定不記得了，你的記性一直都很差，每次都要我來提醒你。我們當初是在東邊的荷花池認識的，那時候都是深秋了，我想找點下酒菜，就跑到池子里去采藕，天氣冷啊，那風吹得我直哆嗦，腳都凍僵了，采完了一看，岸上站著個姑娘，一直盯著我那幾個藕看，我問她‘你是不是想吃啊’，她點點頭，我就把她帶回家，給她炒了一份青椒藕絲。怎么樣，是不是想起來了？沒錯，那姑娘就是你啊，我當時心想這姑娘腦子不會是有坑吧，為了一點吃的就跟著陌生男人回家，萬一遇上壞人怎么辦？所以后來結了婚，我就教你怎么做菜，因為我可不想哪天自己媳婦為了一頓吃的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他邊說邊喝，身邊很快堆起了空瓶子，男人的眼睛逐漸變得迷離，從遠處傳來了沉悶的雷聲，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感覺，蠟燭在狂風中劇烈抖動，好像隨時會熄滅。

“后來生了孩子，你就不讓我進廚房了，說男主外女主內，要在孩子面前樹立當父親的威信，不能老往廚房里鉆。嘿，那傻小子還不知道吧，他爸爸做的菜可比媽媽好吃多了，當初可是我手把手地教你怎么做的?！?

劉士強的身體一直在輕微地顫抖著，積蓄已久的烏云終于向著大地降下了雨水，這雨剛開始很小，如同清晨草葉上落下的露水，可馬上，雨點落在地上的頻率越來越快，好像一首節奏激昂的搖滾，噼噼啪啪要將一切淹沒。

蠟燭在雨水中熄滅，只剩下寥寥白煙，男人靠著土堆，任由雨水和泥水沾濕了他的衣裳。

他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劃過，他有些醉了，看著這漫天的雨幕，突然笑了一下，嘟囔道：“你總是跟我說喝酒誤事，要是你還在的話，肯定不會讓我喝這么多酒，但現在你不在了，我就可以隨便喝了。

“不過也就是今天了，你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孩子，士強還小，沒了媽媽，我必須要照顧好他，以后肯定是不能再喝酒了，所以，讓我今天喝個夠吧?！?

陳林靠在另一個土包上，看著男人將一瓶瓶啤酒喝下肚，站在旁邊的劉士強緊緊地攥著拳頭，緊緊地看著那個在漫天大雨中獨自喝酒的男人。

“他曾經在你媽媽的墓前發誓，會好好照顧你，永遠不會再喝酒，所以從那天開始，他就真的再也沒有喝過一滴酒，只是在你后母死的那天晚上，他才喝了一瓶?！标惲挚粗澏兜纳眢w，再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另一個土包，“這些你本來都是知道的，你全都知道，無論是那天晚上你父親的下落，還是他重新結婚的緣由，以及張子一直帶著你的原因，你全都知道。在這背后，是一個父親的默默付出，他愛你，卻不知道該怎么愛你，他想努力維持一個父親的尊嚴，所以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表達他對你的關心，你因為他強硬的態度而不滿，覺得他干涉了你的人生，但你清楚，那只是因為他當父親的方式不夠成熟，所以一直以來你都處在一種兩難的境地，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他。

“你的父親戴著面具養育了你二十年，而你也戴著面具照顧了他二十年，這場持續了四十年的冷戰，只是因為你們都拉不下面子去給對方道歉，去說一句‘我愛你’，這根本就是一場鬧劇而已！

“難道真有一天，當這場鬧劇轉化成悲劇的時候，你才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后悔嗎！？”

劉士強渾身一震，眼睛里不知何時盈滿了淚水，他看著那個靠在土包旁的男人，他現在還那么年輕，和他一樣大，可三十年后，他的腰彎了，他的頭發白了，他說話的聲音也小了，感覺好像只過了一瞬間，那個曾經頂天立地的男人就老了。

天上的雨越來越大了，在地上積起一個個水洼，男人喝完最后一瓶酒，把瓶子扔到一邊，望著漫天的雨水，感受著瑟瑟的寒風，突然嘆息了一句：

“真冷啊?！?

真冷啊，當他一個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的時候，是不是也會說這句話呢？當他每年春節看著漫天盛放的焰火的時候，是不是也會說這句話呢？當他看著別人一家團聚，其樂融融，而自己家里只有一只貓的時候，是不是也會說這句話呢？

劉士強眼里的淚水突然流下來，他伸出手，想要觸摸父親那依舊寬厚有力的肩膀，可他只能看著自己的手從父親身上傳過去，如同幻影一般。

為什么會這樣??？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從不遠處的另一個土包后面走出來。

劉士強愣住了，那天晚上，他本來沒有出現的……

“不要再給自己留下遺憾了?！标惲謬@息的聲音傳來，他消失了，劉士強也消失了，那個瘦小的孩子頂著漫天的暴雨走向男人，牽著他的手，睜著明亮的眼睛說道：

“爸爸，我們回家吧?！?

男人睜開醉醺醺的眼睛，突然笑了：

“好，我們回家?！?

雨停了，烏云也散了，明亮的星辰在天空中閃爍，孩子牽著男人往回走，皎潔如水的月光傾灑在兩人身上，每走一步，孩子的身體都在不斷的拔高，相貌也在逐漸變得成熟，而在他身邊的男人卻漸漸地彎下了腰，臉上多了許多的皺紋，但那抹笑容卻一直沒有改變。

孩子牽著父親的手，走過了他生命中的每一段道路。

……

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從床上醒來，發現身下的被子染上了一層濕潤的痕跡，他走到衛生間，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臉上滿是淚痕。

……

陳林從房間里醒來，靠在床頭，過了許久，他翻開被子走出房間，看到客廳里陳爸正在看報紙。

“你小子，趁著你姐姐和媽媽出去逛街就跑去睡回籠覺，等她回來了我非要告訴她們不可?！标惏挚吹剿麖姆块g里出來，笑罵了一句，但隨后他就說不出話了。

陳林走上前，突然環住了他的脖子。

“爸，我愛你。”

陳爸沉默了一會，放下報紙，拍了拍兒子的后背，笑道：

“我知道啊。”

吱呀

大門突然打開，逛街回來的陳曦和陳媽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你們在干嘛？”

PS:求收藏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