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老子》一起思考. 德篇
- 史賢龍
- 3208字
- 2019-09-12 18:49:03
第十一章 為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
(通行本第四十八章)
■字釋
[1]學:此處的學是名詞,是指古代學習的對象,即禮、樂、射、御、書、數六藝。其他若占卜、醫術、農藝、織造、器具等,皆是鄙事,屬于手藝范疇,皆世襲傳承,為貴族之學所不為也。
[2]損:郭店本寫作員,帛書本寫作云,均通損,減少意。從通行本作損。
[3]為:這里的幾個為字,指對學的作為,故無為者就是對學習這個事不作為,即停止學習(指停止在故紙堆里作為)。為道者,帛書本做聞道者,郭店本是為道者,故取為。
[4]取:獲取,引申為獲取天下人的信服和自發的擁戴。
[5]事:此處指政事,非泛指事情。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此處的事,就是指祭祀、戰爭。有事,就是頻繁地進行祭祀、戰爭等政事。
■翻譯
在學習六藝之類的內容上沉迷越久越深,
對于理解天道、感悟天道就越有傷害。
這種傷害到了把自己變成了學究,
就會讓人頓悟自己的錯誤而回歸于無為,
到了無為的時候反而能無所不為并感悟到道。
這與獲得天下人擁戴是一個道理:
讓天下信服擁戴就要與民休息,不要亂折騰;
如果無事生事、勞民傷財來滿足自己欲望,
就不會得到天下人的信服擁戴。
■精義
本章要與前一章連起來看:前面剛說了“不出于戶,以知天下;不窺于牖,以見天道”這個認識論問題,緊接著就來討論學習方法的問題,說明老子對于如何才能認知天道是有系統考慮的。天道既然不是跑多遠的地方、看多少現象能夠把握,學習(埋首窮經)自然也不是看到天道的途徑。
語言、文字(含符號)、典籍,是人類最重要的文明產物,但語言(含前述三種表現形態)并非思想本身,按照西方哲學概念,語言不是理性或思想本身,甚至是思想的囚籠。
學問與學究幾乎一起出現:有究通天人之際的智者,就有食古不化的學究。
紀伯倫說:思想是一只屬于天空的鳥,在語言的牢籠中它或許能展翅,卻不能飛翔。智者懂得何時要放下語言、文字,學究終其一生孜孜于故紙堆里考據引證前輩觀點卻很少有自己的思想。
老子為什么說“為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呢?這個問題不難理解:看看老子時代的學究竟是些什么就清楚了。老子時代,禮、樂、射、御、書、數六種人文之學,被列入貴族教育的范疇,王室諸侯有專門的太傅(首席導師),卿大夫家里也有家宰(掌管家族宗祠)、家臣(最早的謀士),比如晉國趙簡子(趙鞅)立趙無恤,就是受到家臣董安于(董狐后人)的影響。
到展禽(柳下惠)、孔子開私家學館之風,人文教育從貴族專有變成士族共有(從身份到交換,有教無類、束入學),“師”不再是身份標簽(太師位列三卿),逐漸成了專業的尊稱。六藝之學,偏重教授政事應用類的內容,雖然也兼有歷史、詩歌(文藝)等,與老子所想的“道”還是相差甚遠。
老子的道,就是古希臘的哲學(智者之學),即非實用性知識,而是從整體上思考世界與人世規律的一種智力行為。在老子的時代,這是一個革命性的思想,與蘇格拉底在雅典街頭販賣他的“思考接生術”類似,都是不以簡單實用性為目的的實踐哲學(指導治理)式的思想探索。
老子是以先知教導、直接闡述的方式,蘇格拉底是以社交談話、辯證邏輯的方式。兩人所處社會環境與社會地位也不同:老子是來自周文王嫡系聃季(周武王弟弟)家族的世襲史官,蘇格拉底是個草根智者。
老子出身貴族掌史世家,早年不僅接受過完整的六藝教育,成年后管理周王室守藏室的檔案典籍。這是老子的知識背景比孔子要更深厚的原因。
老子在創造性地思考道、德等規律的時候,清楚地意識到,皓首窮經、到處亂跑都不是體察到天道的關鍵來源——否則,老子之前或者同時代,那些博學貴族豈不都能“自動地”體察到道是什么了嗎?哪里還會讓老子來感嘆“吾言易知也,易行也,天下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
由此可見,老子提出“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是針對實用性知識與學習弊病的解藥。老子這句話毋寧是為非實用性的哲學思考張目的中國式表述。且看孔子問學老子的記錄。
第一次有年代可考的是孔子17歲(魯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地點在魯國的巷黨,問喪禮于老子。《禮記·曾子問》孔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于巷黨,及土恒,日有食之。孔子第二次向老子問學,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時間在公元前518年的周都洛邑(今洛陽),孔子34歲,老子約54歲。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老子直截了當地指出,孔子孜孜于學、殷殷欲教的所謂周禮是“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的一堆死記錄,并不值得追求。《莊子·天道》記載了兩人論道的具體內容:
這段話里,老子不耐煩孔子介紹他的“十二經”知識,不客氣地打斷,要孔子談要點。孔子說出他的仁義為本后,老子先是詰問,最后給出結論說,你自己循道尊德而行就很好了,為什么要積極倡導仁義就像敲鑼打鼓想找回丟失的孩子,你這個做法,正是讓世道人心混亂的根源。
實用知識與學習不能給哲學思考帶來幫助,甚至是學得越深,離哲學思考(道)越遠的問題。這并不是老子時代才出現的觀點,尼采在《偶像的黃昏》里,對于實用性教育也給予了批判:在一次博士考試中:所有高等教育的任務是什么?——把人變成機器。尼采甚至嘲諷當時的社會風氣:一個德國人如果到了18歲還不知道自己未來要干什么,就好像不是一個合格的德國人。這些都是對實用性學習的批評。這樣的學習,當然是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本章不能被錯誤地理解為老子反對學習的證據,老子實際上提出了“由學入道”的路徑:學習得越用功,在悟道上就越受損。所以學習來學習去,離悟道也越來越遠。學習帶來的損傷大到極處,也就不再需要刻意學習。這個時候,經由無為(放棄翻故紙堆,返照內心體察到“道”),反而能進入無所不可為的思想自由狀態。
老子不是鼓吹學習無用論,而是闡述由學習至于悟道,再進入自由思考的由知而悟的三段論:先苦學,學至惡心就可以無所學、無所為,最后才能悟到天道的規律。
悟道就是練七傷拳,多練一層功力,就要多受一次內傷,直至傷到最后,才能練成絕世拳法。怕受傷吐血,怎么能增長功力?半途而廢,那就是自廢武功。
悟道不是請客吃飯,要學真功,就別怕受傷,傷著傷著就學會了:錦衣不懼夜行,總會迎來朝霞。這就是“損之又損,以至無為也。無為而無不為”。
老子的知與行始終是一體的,在《老子》文本里,只要談到知,幾乎都會馬上跳轉到行。而老子的行,并不是指一般的行動,而是“取天下”:將欲取天下,恒無事,及其有事也,又不足以取天下矣。
有事,是指無事生非或者處于欲望的盲動、瞎折騰,老子認為這種“有事”是錯的,總想折騰群眾的統治者,是不可能掌握天下,就像為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一樣,統治者越多事,天下就越混亂。什么時候統治者“恒無事”,天下也就自動安寧,進入理想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