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文化十八講(修訂版)
- 張茂澤
- 5698字
- 2019-09-12 18:49:42
二、孔子的“天命”觀
孔子的“天命”觀是儒家“天命”觀的代表。孔子一方面認為“天”能主宰世界,另一方面又認為“天”是自然物,“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112];一方面,他承認“天”或神的存在,主張要敬畏它,尊重它,另一方面,他自己卻“不語怪、力、亂、神”[113],主張“敬鬼神而遠之”[114],注重發揮人自身的能動作用,“學而時習”,“學而不厭”,克制自己某些不符合人性的方面,在生活實踐中提高自己的素質,做一個內心有“仁”德,又能仁愛他人、齊家治國平天下、傳承文明的人。這樣認識和處理天(神)和人的關系,其實并不矛盾,反而是儒家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的中道思維的表現。
在孔子看來,一個人素質如何,關鍵在自己努力而不在上天的天賦或恩賜;國家治理得如何,關鍵在治國者是否有“德”(綜合素質和治國能力)而不在于天命的賞或罰。孔子將命運的有效范圍局限于個人生物生命的長或短(生或死、長壽或夭折),個人物質需要能否滿足(富貴或貧賤),事業的成功或失敗這些方面。孔子說自己“五十而知天命”[115],他強調“知天命”,并不是去認識作為信仰對象的“天”或“天命”本身,建立起西方基督宗教那樣的神學,而是力求認識和實現“天”賦予給人的“德”性,做人,成人,使現實的人成為合格的、理想的、標準的人,幫助現實社會進展為合格的、理想的、標準的社會。他一生思想的重點就在于解決人為什么、憑什么和怎么樣成為理想的人這一問題,從而建立起他理性色彩很濃的人學思想體系。
在孔子看來,“天”有給世人降罪的能力(“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天”有“喪”害世人的能力(“天喪予”);“天”有“棄絕”世人的能力(“天厭之”);“天”有決定世人是富貴還是貧賤的能力(孔子弟子子夏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天”還有“喪斯文”或不“喪斯文”的能力。這樣的“天”,具有一定的超越人間的意義。值得注意的是,“天”與人還有內在聯系。在孔子看來,“天”具有“生德”的能力,使世人的天性“直”。當然,“天”并沒有很強的人格,比如,“天”不“言”,“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而已。
在古代中國儒家宗教思想中,“命”[116]的觀念,是與“天”的觀念有聯系的又一個重要觀念。就人生而言,“命”可以理解為“天”決定人事、主宰人事的過程和結果,在現實人生、社會上的表現。故“天”與“命”,可以并列組合而言,稱為“天命”。在儒家那里,“天命”一詞有兩個意義:一是將“命”理解為名詞,則“天命”是指“天”決定、主宰人事的結果在現實世界中的表現;二是將“命”理解為動詞,則“天命”指“天”賦予、命令或主宰現實世界的活動過程。比如,儒家經典之一的《中庸》,它的第一句就是“天命之謂性”[117]。意思是說,現實的人,其本性是“天生”的,來源于“天”的賦予。這個說法,明確肯定了“人”性具有根源于“天”的神圣和莊嚴,人追求成為真正的、理想的人,也是符合“天命”的,是神圣和莊嚴的事業。
在孔子那里,“命”的第一個意義,指的是“天”決定人長壽或夭折、生或死的結果。比如,孔子的弟子伯牛,得了某種不治之癥;孔子最欣賞的弟子顏回,卻“短命”夭折而亡。尋求這些社會人生現象的原因,孔子進而與當時的一般民眾一樣,都將它們歸于“命”。在孔子那里,“命”的第二個意義,指人“道”能否實現,人的使命能否最終完成等這類非人力的結果。例如,孔子宣傳的“道”是否能夠在現實社會中實現,他可以盡自己的最大努力。但最后的結果,未必都符合他自己主觀的愿望。這種非人力所能決定、主宰的最后結果,就屬于“命”的事情;既然是“命”,則非人的努力所能夠左右。
于是,孔子對“天命”的態度,可以概括為“知天命”和“畏天命”兩個方面:
第一,“知天命”。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118]子曰:“吾……五十而知天命。”[119]知天命,知命,意思相同。它不能指算命,因為:其一,所有有關孔子的史料記載,都沒有孔子算命的記錄;而孔子是圣人,它如果算命,不管準不準,必定有人感興趣,而詳細記錄的。其二,孔子借助讀《易》算命,不必到五十歲才會。其三,孔子創立儒學,而儒學是人學,探討和幫助現實的人成為理想的人,而算命于此無益。故雖有一些人認為這指算命,其實不能成立。所以,孔子所言的知天命,就必然指認識、承擔和實現上天賦予給世人的做人的性命、做事的特別使命,理解接受最終的命運結局;這些“天命”內容,在孔子等儒家那里,最重要的,就是“成人”——使現實的人成為真正的、理想的人(“圣人”[120])。
孔子的人學體現到他對天命的態度上,即“知天命”。就“知”言,首先表明了孔子要超越當時一般人直接信仰天命的態度,而上升到理性認識天命的階段,發揮理性能力,變宗教的信仰天命為學術的理性認識天命、人生實踐的把握天命,讓宗教信仰進展為理性的理想信念。其次,在孔子那里,知行統一,學、習、行、教統一,它所謂“知”絕不只是我們今天狹義理解的知識、讀書。今天我們狹義理解的知,或許有知識而無實際,有認識而無實踐,有道聽途說而無自己的親切體認,或有直觀而無邏輯,有經驗而無先驗、超驗,或有向外獲取知識,而無內在心靈深處的智慧生發,有得自他人、社會、歷史的寶貴經驗,而無自己的付出、奉獻,不能讓他人、后人繼續知,陷于“精致的個人主義”,其實不過就是古人所謂“小人”之境下的小我之知而已;甚者運用自己獲得的知,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破壞社會文明,那就成為歷史的罪人了。這是因為,這樣的知,在根本上看,只是古人所謂見聞之知,而非德性之知,只是經驗認識,而缺乏對人本性的理解、自覺,表現出來,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最終害人而又害己。
從“天命”角度看,天命本為信仰對象。按照基督教神學家如奧古斯丁、托馬斯·阿奎那等的看法,像天主這樣的信仰對象超越人理性能力的認識范圍。如此,孔子運用理性能力所能認識的天命,就不能是作為信仰對象的天命本身,而只能是它落實到人身上的天命。故孔子“知天命”說,便有這樣三個方面的內容:其一,自覺和承擔自己作為人的性命,做人,而不是做“鳥獸”,《周易·說卦傳》“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說是代表;其二,自覺和勇擔自己在家庭、國家、天下中的天職或使命,盡到家庭、國家、天下等領域中的具體分工職責,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等。而不是躲避、隱遁、旁觀,潛居深山老林,只圖自己清靜,于祖先恩德、家國天下、民生民瘼不聞不問。孔子的“正名”說、《中庸》的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五達道說是代表;其三,深刻理解和承受作為人生事業最終結局的命運,“篤信好學,守死善道”[121],對道的信仰或信念,虔誠篤實,堅貞不屈,毫不動搖。而不是人生奮斗淺嘗輒止,一遭遇困難、挫折,誤以為此即天命決定,便一蹶不振,讓“修己以安人”[122]的仁愛事業半途而廢。
第二,“畏天命”。指現實的人應該敬畏外在于自己的、非自己所能認識掌握的天命,這樣的“天命”,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命運。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123]對這種外在于人而又決定了人的命運,除了尊重、敬畏它,孔子還有“受”(接受)或“不受”(不接受)的態度。
《論語》載,孔子說:“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124]“賜”指孔子的弟子子貢。子貢不接受(貧窮)命運的安排,而去經商(“貨殖”)。經商活動在認識上的特點就是猜測、臆測、預估(“億”)。子貢在經商時,他的猜測、預估,多次準確。結果,他發了大財,自己貧窮的命運也得到了改變。子貢經商成功,是他“不受命”的結果。對于子貢“不受命”,對于人依靠自己努力以改變命運的追求,孔子是否贊成,從引用的材料看,他似乎沒有明確表態。他只是如實描述子貢“不受命”這一事實而已。但從孔子自己“知天命”的人生態度看,他應該是贊成的。
儒家對貧富貴賤的態度是,不將它看成只是自己一個人就能決定的事情。張載說:“富貴貧賤皆命也。今有人,均為勤苦,有富貴者,有終身窮餓者,其富貴者只是幸會也。求而有不得,則是求無益于得也。道義則不可言命,是求在我者也。”[125]只有仁義道德等人性修養,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天職所在,才是人成為理想的人的光明大道;因為走這條路,“求在我者也”。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126]只要我有理想,真追求,勤奮努力,就一定有收獲。子貢經商發財,只是運氣好而已,因為更多的人也勤苦勞動,但卻不免窮餓凍餒,可見這條路“求無益于得”。
總的看來,孔子對“天命”采取承認其權能,但淡化其威力,轉而強調現實人的地位和作用的態度。
作為外在“天命”或命運的“命”概念,在孔子那里,也有兩個意思,這兩個意思不能混淆。一是指已經現實化的人生結果,比如現實的人所處的富貴或貧賤生活狀態等。這種命運,人是可以“受”或“不受”的。孔子的弟子子貢,就不接受這種命運的安排,最終還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二是指還沒有現實化,但經過人最大的努力,而得到的結果。這種結果,也是一種命運。其特點是它的作用,在人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外,是人力所不能改變的。比如,孔子發明的儒學在現實世界受到冷遇。無論孔子怎么努力,周游列國,遑遑然,茫茫然,最終結果,仍然是“道之不行”,在自己的預期之外,在自己努力追求的結果范圍之外。對待這樣的命運,孔子主張應承受它,即理解它,承認它,接受它,尊重它,敬畏它。
孔子對“鬼神”的態度,也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他不否認也不承認鬼神存在,另一方面,他在平時的言論生活中,則對鬼神“敬而遠之”。孔子非常重視“禮”,人死時舉行的喪禮和以后舉行的祭禮,是“禮”的一部分。《論語》記載,“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127]根據朱熹理解,前兩句乃“門人記孔子祭祀之誠意”[128],后為孔子的感慨。“如在”,指祭祀對象不在,因祭祀者心誠,而儼然見之。這種說法,對于鬼神是否存在,沒有明確表態。
西漢儒者董仲舒的看法和孔子有不同,他對鬼神是否存在的問題,明確肯定其存在。儒家經典《禮記》一書,也明確將祭祀的對象斷定為鬼神。東漢班固編著的《白虎通義》,也肯定祭祀是“為神而祭之”[129]。所以,南朝的梁武帝撰文駁斥神滅論,自然認為喪、祭禮的對象就是“神”。其實喪、祭禮可能正如荀子所說,只是表達祭祀者對祖先的“志意思慕之情”[130]而已,如此,祭祀者在祭祀時即使有所見,則所見的對象也可能只是心理想象之物。這說明,在西漢時,以董仲舒等為代表的漢代學者,對儒家的“天命鬼神”觀念進行發揮,和孔子的“天命”觀已經大為不同。
孔子平時不談論鬼神,對鬼神“敬而遠之”。他不否認有鬼神,他尊敬鬼神,但不去認識或追求它,而將現實的人成為真正的、理想的人作為理性思考的重心,提倡“成人”的理性努力,對神不進行虔誠禱告。《論語》記載:
對怪異而不常見者、強調力量而不強調內在素養者、“悖亂”而無益于治世者、鬼神而遠于人者,孔子都避而不談,與現實中人們津津樂道于奇怪的、強力的、亂糟糟的、鬼神靈怪的事情等不同。“民”即人,“務民之義”,就是重視為人,重視現實的人成為理想的人的問題。人的問題是儒學的中心,對于鬼神,既承認、尊敬,而又不去認識它、討論它,離鬼神遠遠的。
至于生死問題,在孔子看來,人們也應該先著力于解決生;生的問題未能解決,就不可能解決死的問題。“未知……,焉知……”,從句法看,這是一個必要條件句,強調前者是后者的必要條件,沒有前件,則沒有后件。這意味著,在孔子看來,人的問題、生的問題的認識和解決,是認識和解決死亡問題、鬼神問題的前提條件。前者沒有認識和解決,后者就不可能認識和解決。那么,前者已經認識和解決后,是否就應認識和解決后者呢?不一定,邏輯上推不出這樣的結論:認識和解決前者以后,就一定要認識和解決后者。
“未知……,焉知……”這個句型的特點在于,用對生、人的“知”,限制了對死亡、鬼神的“知”。這個句型所蘊含的死亡觀、鬼神觀是,人們只有在先認識和解決了生存、生活、生產等“生”的問題以后,只有在先認識解決了人成為真正的、理想的人的問題以后,才可能認識和解決死亡問題和鬼神問題。而“人”的問題、“生”的問題的認識和解決,在古代儒家那里,后來又被解釋成為一個無限的過程,這就事實上排除了將鬼神、死亡當作儒家人學問題重心的空間。儒學只能是人學,是現實的人成為理想的人的學問,而不大可能發展成為基督宗教那樣的神學。從孔子開始,儒學就確定了人學為本質特征的思維框架。
后來的《周易·系辭傳》說:“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135]盡管《周易·系辭傳》的作者以“氣”的運動理解死生、鬼神,但明確提出“知死生”“知鬼神”,而且似乎著力于“知死生”“知鬼神”,與孔子“未知……,焉知……”的思路已經有所不同。
關于對鬼神或人的死亡的認識問題,在古代中國宗教思想上,事實上有兩種態度,一是忽略或回避,如儒家創始人孔子;二是主動談論,并認識、順從它,如先秦的墨子、西漢的董仲舒等。大體上看,后一種情況并不占主導地位。
至于向鬼神祈禱或禱告(“禱”),孔子也不提倡。“子路請禱”,子路請求老師向神靈虔誠祈禱或禱告,“悔過遷善,以祈神之佑”。孔子回答說:“丘之禱久矣”。他認為,自己一生都在為現實的人如何成為真正的、理想的人而奔忙,做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性事天(孟子語)的事情,這就是最好的虔誠祈禱或禱告了。孔子的潛在意思是,將自己人之所以為人的事情辦好了,則言行活動“固已合于神明”[136],這就是最好的“禱”,此外,似乎沒有必要還進行另外的“禱”。明朝大儒王陽明發揮這個意思說:“蓋君子之禱,不在于對越祈祝之際,而在于日用操存之先。”[137]所謂“日用操存之先”,就是現實理性的仁義道德修養,即儒家人學的人性修養。
不贊成向神靈祈禱或禱告,自己決不從事祈禱、禱告、禱祝等活動,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宗教禮儀觀理性色彩濃郁的一個顯著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