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尼娜·法尼尼(外國經典短篇小說青春版)
-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選編
- 3465字
- 2019-05-31 15:25:31
黃昏
諾爾曼·葛爾特茨比坐在海德公園的長凳上,背向著用公園欄桿圍起來的長方形草坪。草坪上的青草是一簇簇栽上去的。在他面前,隔著那寬寬的馬車道,是海德公園的跑馬場。右面是海德公園的自由論壇,從那里,不時傳來車輛的喇叭聲和交通的嘈雜聲。這是三月初的一個傍晚,下午六點半左右。暮色蒼茫,籠罩著大地,只有那微弱的月光和點點星星的街燈的亮光沖淡著昏暗的夜幕。馬路和人行道都空落落的。然而,就在這若明若暗的夜色中仍有不少被人們遺忘的小人物在活動著。他們有的蕩來蕩去,無聲無息;有的把自己點綴在長凳和木椅上,一點也不顯眼,在昏暗中,他們的身影已經無法辨認清楚。
葛爾特茨比此時心曠神怡。眼前的景色與他此刻的心情完全和諧。黃昏,在他看來,是失敗者的時刻。經過奮斗然而仍不免遭到慘敗的男男女女,在這日薄西山的時候紛紛出來活動。他們把失掉的好運、破滅的希望深深地掩藏起來,躲避著好奇者的尋根問底。他們寒酸的衣衫,壓彎的雙肩,憂郁的目光,在暮色中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起碼,他們不會被人們認出來。
被征服的帝王必然遇到人們奇異的目光。
人心中的這種滋味竟會如此辛酸。
徘徊在暮色中的那些人,決不愿意人們投來奇異的目光,所以他們才采取這種蝙蝠出游的方式,在正經游客走光后的樂園里,心情沉重地尋找著他們的樂趣。一片灌木叢和柵欄遮掩著他們。在這屏障的那邊,就是華燈萬盞、車水馬龍的世界。透過一層挨著一層的窗戶,萬家燈火光亮耀眼,幾乎驅散了黑暗。它標志著那一帶是另一類人常去的地方。他們在人生的斗爭中仍然堅守著自己的陣地,或者,至少還沒有到達不得不認輸的地步。在這幾乎是空無一人的便道上,葛爾特茨比坐在長凳上,止不住思緒起伏。按他此刻的心情來說,他愿意把自己劃歸到失敗者的行列中去。經濟上他并不窘迫。假若他高興,他完全可以信步走到燈火輝煌、人聲喧鬧的街上去,在那些已經享受著榮華富貴或者拼命想發財致富的互相傾軋著的人群中占據一個位置。他的抱負遠比對金錢的追求微妙得多。不過,他失敗了。此時此刻,幻滅已經使他心灰意冷,免不掉想去觀察那些同他一樣,在街燈照射不到的陰影里徘徊著的人們,把他們分門別類研究一番,好從中得到些樂趣。
長凳的另一端,就在他身旁,坐著一位老先生。從他的神態里,可以看出他正在和社會抗衡,但是他的氣概已日趨衰退。或許這只不過是他僅有的一點自尊心的殘跡而已。對任何人,任何事,他已經沒有力量反抗,成功的希望更屬渺茫。他的衣著并不能說寒酸,至少,在那暗淡的光線下還說得過去。然而,你卻不能想象穿這身衣服的人會為一盒巧克力花掉一枚兩先令六便士的銀幣或是為一束插在衣領上的石竹花花掉九便士。毫無疑問,他是那種已然被人遺忘的樂隊的一員——他們的演奏已不再能使任何人翩翩起舞;他也是世界上那種到處訴苦的人——但是他的悲哀已決不會使任何人灑一掬同情之淚。這時老人起身離去。葛爾特茨比想象得出,在他要回到的那個家里,他準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他所遭到的也只會是冷落。再不然老人就是回到那冷冷清清的落腳處。在那里,人們對他的關注始終僅僅集中在他是否有能力償付每周的房錢上。遠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長凳上空出來的位子幾乎立刻就被一個年輕人所占據。年輕人衣著雖然比較考究,但他面部的神情并不比那位老人開朗。新來的人一屁股坐在長凳上,同時嘴里還狠狠地罵了一聲,吐字之清楚就好像是要強調,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能使他稱心如意。
“看來您心情不大好啊。”葛爾特茨比說道,心里揣摩著年輕人的這番表演準是為著引起他適當的注意。
年輕人轉過身來,臉上的神情坦然得令人不能產生一點懷疑。但是葛爾特茨比反而因此一下子警覺了起來。
“要是陷入我的困境,您的心情也好不了,”他回答說,“我干了一件有生以來最傻的事。”
“是嗎?”葛爾特茨比不動聲色地問道。
“我今天下午到的倫敦,本打算在伯克夏廣場的帕塔剛尼安飯店落腳,”年輕人接著說道,“可是到了那兒我才發現,飯店在幾個星期前給拆掉了。舊址上蓋起了一家影劇院。出租汽車司機給我介紹了另一家旅店,遠一點,可我只好去了。我剛給家里人寫完了一封信,告訴他們我的住處,就出去買香皂了——我討厭旅店里的香皂,可自己又忘記準備了。我在街上溜達了一會兒,在酒吧間喝了杯酒,又逛了逛商店,然后轉身回旅館。就在這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根本沒記住旅館叫什么,更不知道它坐落在哪條街上。這夠多么尷尬!我在倫敦又舉目無親。當然了,我可以打電報給家里人,叫他們把地址告訴我,可是這封電報明天才能收到,而眼下我身上一個錢也沒有了。我出來的時候,身上大概只帶了一先令。買了塊香皂,喝了杯酒,也就花得差不多了,我兜里只剩下兩便士,只怕要落得個流浪街頭,無處棲身了。”
年輕人講完這段故事后,出現了片刻沉寂。這種沉寂真是意味深長。“您大概想,我講的這段遭遇荒誕無稽吧。”年輕人隨后接著說道,語調里多少帶著點委屈的口氣。
“這事也并非不可能,”葛爾特茨比像法官審理案件似的說,“記得有一次我也經歷過這么一件事。那是在一個外國的首都。不過那次我們一行兩人。事情就顯得更離奇了。幸好我們還記得我們的旅店緊靠條什么運河。一找到運河,我們就順著它找到了家。”
聽完這段往事的敘述,年輕人精神為之一振。“在國外,我還不會這么發愁,”他說道,“總可以找到領事,得到必要的幫助。可是在自己國家里,一旦陷入困境,真是束手無策。我大概得在河堤上過夜了,除非能找到個夠朋友的人,他能相信這是確有其事。不管怎么說,我很高興,因為您并沒有認為我這段遭遇過于荒唐。”
年輕人往這最后一句話里傾注了不少熱情,就好像他有意向葛爾特茨比表示,葛爾特茨比基本上已經具備了夠朋友的人的必要條件。
“然而,”葛爾特茨比慢吞吞地說,“您這段故事里的破綻就在于您拿不出那塊香皂來。當然了。”
年輕人連忙向前探了探身,在大衣口袋里忙亂地摸了起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
“準把它丟了。”他怒氣沖沖地嘟囔了一聲。
“一個下午就丟了家旅館,又丟了塊香皂,這只能說明您存心粗枝大葉。”葛爾特茨比接著說道,可是年輕人沒等他話音落地就走了。他順著小路溜掉了,頭昂得高高的。不過,在他那高傲的表情中,總顯得有幾分疲倦的樣子。
“說來怪可惜,”葛爾特茨比想道,“整個故事中只有出去買香皂這一點有說服力,然而在這細節上露了馬腳。他要有一點先見之明,就應該事先準備下一塊香皂,包裝和封記都要跟剛從鋪子里買來的一樣,那他準可以成為他這行業里出類拔萃的人。干他那一行,什么都得事先想好。要有這種能力,而且是無限的能力,才能稱得上是個歪才。”
想到這里,葛爾特茨比站了起來,準備離去。就在這時候,他驚訝地、關切地喊了一聲。只見地上,在長凳邊上,失落著一個橢圓形小紙包,外表和店主人精心打上封記的一樣。除了是塊香皂,還能是什么!準是那年輕人一屁股坐下來的時候從他大衣兜里掉出來的。說時遲,那時快,葛爾特茨比立刻順著那條暮色籠罩著的小路追了下去,焦急地尋找著穿淺色大衣的年輕人的蹤影。就在他遍尋不見,已經感到無望的時候,忽然他發現要找的那個人正站在馬車道的路邊上。年輕人神態猶豫地站著,顯然拿不定主意,是從海德公園穿過去好呢,還是直奔耐茨布里支的熙熙攘攘的人行道。當他聽到葛爾特茨比呼喊他的時候,他帶著幾分敵意,好像準備自衛似的猛然轉過身來。
“能證明您那段遭遇的真實性的重要證人找到了,”葛爾特茨比說道,伸出手來把香皂遞了過去,“一定是您坐下來的時候從大衣兜里滑出來的。您走后,我在地上發現的。我曾經對您不信任,您一定要原諒。那時一切證據都對您不利。如今,既然我聽取了香皂的證詞,我想我也應當服從它的判決。您如不嫌棄,我可以借給您一枚二十先令的金幣……”
年輕人連忙接過金幣,放進兜里,從而解除了這個問題上的疑慮。
“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葛爾特茨比繼續說道,“您這星期哪天還錢都可以。這兒是您那塊香皂。可別再丟了,它可是您的好朋友呵。”
“幸好給您找著了。”年輕人說道。接著,幾句感激不盡的話脫口而出,聲音還有點嗚咽。他朝著耐茨布里支方向急忙跑去。
“這孩子真可憐,差點哭出聲來,”葛爾特茨比自言自語地說,“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從困境中脫身,這種慰藉降臨得太突然了。這對我也是個教訓,不能自作聰明,不能僅僅憑一時的情況就給一個人下判斷。”
葛爾特茨比順著原路往回走去。經過那條長凳時——那場戲劇性的事件就是在那里發生的——他看到一位老先生在長凳下面和四周望來望去,捅來捅去。葛爾特茨比認出這就是剛才同他坐在一起的那位老人。
“您丟東西了,先生?”他問道。
“對了,丟了一塊香皂。”
梁獻章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