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蓋伯瑞爾的決心——拜訪——誤會
一般說來,女人若比男人強,那就只有女人對此不自覺,男人才會不在乎。但是有時候女人自覺高出于男人,也會使占下風的男人感到高興,因為這暗示著他有可能俘獲一個高出于他的婦女。
這位漂亮、標致的姑娘很快就使年輕牧主奧克的多情心性受到了明顯的沖擊。
愛神的確是個極端苛刻的高利貸者(在純潔的情感深處隱藏著通過兩心交換以牟取精神上的非分利息的意識,正如在齷齪低下的感情深處隱藏著牟取肉體或物質上的非分利息的意識一樣)。每天早晨奧克都很敏感,就像在金融市場上一樣,不知自己的機會究竟怎樣。他養的那條狗盼望著食物的迫切樣子和奧克盼望著見到那位姑娘的樣子簡直毫無差別,這使他非常難為情,覺得貶低了自己,不愿再看那條狗一眼。然而,他仍然隔著籬笆觀望著,等候她按時到來。這樣,他對她的感情便日益加深,但并沒有在她身上產生任何相應的效果。奧克還沒有現成的話可以向她說,又想不出那種反反復復的愛情語句,而熱情洋溢的故事也都——
全是喧嘩騷動,
毫無任何意義。
他干脆一聲也不吭了。
他打聽到了這個姑娘名叫芭斯謝芭·埃弗登,還聽說那頭牛的奶七天后就會擠完。他真害怕第八天來到。
第八天終于來到了。那頭牛年內不會再有奶了。芭斯謝芭·埃弗登也不會再到山上來了。蓋伯瑞爾達到了他生命中的一個高潮時期,這是不久前他絕不會預計到的。他以前愛吹口哨,現在卻喜歡說“芭斯謝芭”,并以此作為他私下的樂趣。他從小就非常喜愛棕色頭發,現在卻轉而傾心于黑頭發了。他和誰都不相往來,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也就小得極為可憐了。愛情可能會使一個實際上軟弱的人產生力量;婚姻則會使人由喪魂失魄變為堅定剛毅,其力量的強度應該是,而且很幸運往往就是,與它所取代的無能為力的程度正好成正比。奧克現在開始在這方面有所領悟,他對自己說,“我要使她成為我的妻子,不然的話,我肯定是個沒用的人!”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找一件跑腿的差事干干,以便有機會常去芭斯謝芭姑媽的農舍走動。
他終于得到了機會。一只母羊死了,留下了一只小羊羔。在一個表面上像是夏天而實質上是冬天的日子——一月份一個明媚的早晨,天空剛好露出那么一點兒蔚藍色,使性情樂觀的人都認為將會出現萬里晴空,同時偶爾閃現出一道銀色的霞光,奧克把羊羔放進一個很體面的漂亮提籃里,大踏步穿過田野,朝姑媽賀斯特太太家走去——他的那條狗喬治跟在他后面,臉上那副神情好像是對農村的事態可能要發生重大變化而極為關注。
蓋伯瑞爾曾經一邊離奇古怪地冥思遐想,一邊觀看著從煙囪里彎彎曲曲地冒出燒木柴的青煙。他曾經在傍晚的時候幻想順著煙囪溜下去,來到青煙發源的地方,看見芭斯謝芭坐在火爐旁邊,穿著她在山上穿過的那身戶外衣衫。由于聯系到她本人,這套服裝便同樣成了他鐘情之物了;在他愛情的初始階段,它似乎是這個叫做芭斯謝芭·埃弗登的俏姑娘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他精心打扮了一番——既不太樸素,又不太華麗——穿戴得既可以晴天去趕集,又可以雨天去做禮拜。他用白粉把銀表鏈擦凈;給靴子換上一副新系帶;銅扣眼也檢查了;到林子深處去物色了一根新手杖,在回來的路上大加修理了一番;從衣箱底下取出一塊新手帕;穿上那件印滿一枝枝雅致花朵的淺色背心,花樣兼有玫瑰和百合的秀美,但沒有兩者的缺點;他把他所有的頭油全都涂在他那平常總是很干澀、呈黃褐色、亂絞在一起的鬈發上,直擦得發出一種介于鳥糞和羅馬水泥色之間的新奇光澤,頭發緊緊貼著腦袋,活像包在一棵肉豆蔻樹上的陳皮或退潮后粘在一塊大圓石上的濕海藻。
除了幾只麻雀在房檐上嘰嘰喳喳地叫喚外,沒有任何聲音打破這所農舍的寧靜。可以想象得出,屋頂上的那伙小東西也跟住在屋頂下的人一樣,喜歡談論張家長李家短。這好像是一種不祥之兆,因為奧克這次采取的主動行為一開始就很不吉利:他剛走到園子門口,就看見里面有一只貓一見到他的喬治就以多種姿勢縮頸躬背劇烈地抽搐起來。那只狗卻毫不在意,因為它已到了歲數,不屑浪費氣力發出多余的吠叫了——實際上,除非是為了維持秩序,它連沖著羊群都不曾吠叫過;叫起來也絕無疾言厲色,不過嚇唬嚇唬它們罷了,就像舉行大齋懺悔一樣,雖然會使教民們
感到很不好受,但為了他們自身的利益,是不得不間或來一次的。
貓已跑入一簇月桂樹叢,樹后有人在說話:
“可憐的寶貝兒,那條惡狗想要咬死你,是不是?可憐的寶貝兒!”
“對不起,”奧克朝著那個聲音說道,“喬治的脾氣非常溫和,而且還跟在我后面呢。”
奧克還沒說完就有些疑惑起來,是誰的耳朵在聽他的回答呀?沒有人露面,只聽見有人退回到樹叢中去了。
蓋伯瑞爾沉思著,額頭上皺起了一條條細紋。如果一次登門拜訪可能順利也可能糟糕,那么只要稍有一點與原先的期望不相同的情況出現,就會使人不寒而栗,產生失敗感。奧克走到門口,不免有點兒害起臊來。他事先在腦子里演習好的那一套和實際情況一開始就毫無共同之處。
芭斯謝芭的姑媽正好在家。“勞您駕請告訴一下埃弗登小姐好嗎?有人很想跟她說幾句話。”奧克說道。(不要認為只說“有人”而不說出姓名就表明鄉下人沒有教養,其實這樣既文雅又謙遜,使用名片并通報姓名的城里人根本就不會懂得。)
芭斯謝芭不在屋里,剛才在樹后說話的顯然就是她。
“請進來好嗎,奧克先生?”
“噢,謝謝您,”蓋伯瑞爾說,同時跟著她走到壁爐旁邊,“我給埃弗登小姐帶來了一只羊羔,也許她想要養一只的,女孩子們都喜歡養。”
“也許喜歡,”賀斯特太太若有所思地說,“雖然她不過是來這兒玩玩。你請等一下吧,芭斯謝芭就會回來的。”
“好吧,我等一會兒,”蓋伯瑞爾說著就坐了下來,“我倒不是為了羊的事才到這兒來的,賀斯特太太。簡單地說吧,我是來問問她是不是愿意嫁人。”
“真的嗎?”
“真的。因為要是她愿意,我會很樂意娶她的。您知道還有別的男人在追求她嗎?”
“讓我想想看,”賀斯特太太毫無必要地撥著火堆說道,“有的——哎呀,那么多的小伙子。您知道,奧克牧主,她長得那么漂亮,又很有學問——您知道,她本要當家庭女教師的,可她就是太野。雖然從沒有小伙子來找過她,不過天哪,對她那樣的女人來說,準有上打了。”
“真遺憾,”牧主奧克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石頭地板上的一條裂縫,心里很難過,“我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我惟一的希望本來就一個來求婚的。算了吧,再等也沒有用了,因為我來只是為了這件事。那我就回去了,賀斯特太太。”
奧克沿著高地走了大約二百碼,就聽到后面傳來“喂——喂!”的喊叫聲,音調很尖,平地上的呼喚聽起來通常不會是那樣的。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姑娘揮著一塊白手絹飛跑過來。
奧克站住不動。那人越跑越近了,原來就是芭斯謝芭·埃弗登。蓋伯瑞爾臉紅了起來。她的臉已經通紅,但顯然不是由于激動,而是跑紅的。
“奧克牧主——我——”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剛開口就停下了,偏著臉站在他面前,一只手壓著腰。
“我剛才去拜訪過你。”她還沒有再開口,奧克趕忙說了一句。
“我知道了。”她像一只知更鳥似的喘著氣,由于使勁跑了一陣,臉漲得通紅,汗濕濕的,像是一瓣帶露的牡丹花。“我不知道你來請求我嫁給你,不然我會立刻從園子里回到屋里去的。我追上來是想告訴你,你來向我求婚,我姑媽不該把你打發走了。”
蓋伯瑞爾頓時心花怒放。“真抱歉,親愛的,讓你跑得這么急。”他說,覺得要交好運了,心里非常愉快,“歇一會兒吧,等喘過氣來再說話。”
“我姑媽對你說我已經有了個小伙子——實在不是這么回事,”芭斯謝芭繼續說道,“我根本沒有情人——從來就沒有過。我還覺得把你打發走了,讓你認為我已有了好幾個心上人,這真是太遺憾了。女人碰到這種情況都會這么想的。”
“聽你這么說我真是太高興了!”牧主奧克說道,露出了他那特有的、經久不逝的笑容,高興得有點難為情了。他伸出胳膊去拉她的手。她已揉好了腰,那只手優雅地擱在胸膛上,想要使那顆怦怦跳的心平靜下來。他剛拉住,她就把手往身背后一縮,像條鰻魚似的從他手指間滑了過去。
“我有一個整整齊齊的小牧場。”蓋伯瑞爾說,比起抓住她的手那一會兒來,信心已消失一半了。
“是呀,你有。”
“我從別人那兒貸了一點錢來開辦,不過我很快就會還清的。雖然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可我從小就混得很不錯。”蓋伯瑞爾說“不錯”的語調顯然是要向她表示,這不過是“很好”的自鳴得意的說法罷了。他繼續說:“如果我們結了婚,我干活肯定會比現在加倍努力。”
他走上前去,又一次伸出胳臂。芭斯謝芭已經走到他那一邊,站在一叢結滿紅漿果的矮冬青樹旁。看到他走過去的架勢雖然不大像會緊擠住她的身子,卻有可能把她攔在那兒,她就繞著矮樹叢側身閃開了。
“怎么啦,奧克牧主?”她隔著矮樹叢頂端沖著他說道,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我從來沒說過要嫁給你。”
“噢——全是玩笑!”奧克很懊喪地說,“你這么樣追趕一個人,卻又說不想要他!”
“我只是打算告訴你,”她急切地說道,但也有些意識到自己已搞得處境很尷尬了——“我還沒成為任何人的情人,并不像我姑媽說的那樣已經有十幾個人在追求我。我不喜歡就那么樣被看做是男人的財產,雖然終有一天我可能會被人占有。喏,如果我真想要你,我就不會這樣跑來趕你了,那不就太莽撞了嗎?但為了糾正人家告訴你的不實信息,我匆忙趕來就沒什么不好了。”
“啊,沒有——一點不好也沒有。”憑一時沖動就下判斷往往是太大意的,于是奧克又加上這么一句,那就更為周到了——“我也不很拿得準這到底有沒有不好之處。”
“的確,我來不及考慮是不是要嫁給你就跑來了,因為若不趕快,你就翻過山去了。”
“好,”蓋伯瑞爾說,重又興奮起來,“那就考慮一兩分鐘吧,我可以等一會兒,埃弗登小姐。你愿意嫁給我嗎?嫁給我吧,芭斯謝芭。我對你的愛遠非一般可比。”
“我可以想想看,”她更加怯生生地說道,“如果在屋外面我能進行思考的話;我腦子一點都集中不起來。”
“但你可以推測一下。”
“那就別這樣催我。”芭斯謝芭背過身去,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遠方。
“我會使你幸福的,”他隔著矮樹叢沖著她的后腦勺說,“一兩年后你就可以有一架鋼琴,牧主們的妻子現在都有起鋼琴來了。我也要把長笛練熟,晚上我們好合奏。”
“好的,那倒挺有意思。”
“再花十英鎊買一輛輕便雙輪馬車坐著去趕集——養些好看的花,養些鳥——我是指公雞和母雞,因為雞很有用。”蓋伯瑞爾不停地說著,覺得既富于詩意,又非常實在。
“那好極了。”
“還有一個黃瓜架子——就像紳士和太太一樣。”
“是呀。”
“婚禮結束后,我們就把這個消息登在報紙結婚欄上。”
“啊,那實在是太美啦!”
“還有,還要生孩子——全都是男孩子!在家里火爐邊你任何時候抬起眼睛都會看見我在那兒,我任何時候抬起眼睛也會看見你在那兒。”
“得啦,得啦,別瞎扯了!”
她沉下臉來,就這樣過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有說。奧克沒完沒了地盯著他們中間那些紅漿果,好像他今后的生活中冬青就意味著求婚似的。芭斯謝芭毅然決然地向他轉過身去。
“別說啦,沒有用,”她說,“我不想嫁給你。”
“考慮考慮吧。”
“我一直在考慮,也盡力這樣做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結婚是件大好事。人們會談論我,說我勝利了,我也會感到很得意,而且——不過一個丈夫——”
“怎么樣?”
“他會老是待在眼前,正像你所說的那樣;不管我什么時候抬起頭來,都會看見他就在眼前。”
“當然他會——我是說,我會。”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能做新娘而又沒有丈夫,那就在婚禮上當一回新娘也無所謂。不過既然一個女人不能自己單獨那樣賣弄,我也就不想結婚了,至少現在不想。”
“真是些可怕的傻話。”
聽到對她這句話的批評,芭斯謝芭立即微微轉開了身子,給自己增添了一點尊嚴。
“憑我的靈魂起誓,世上再沒有一個姑娘能說出那樣的傻話了。”奧克說道,“可是,最最親愛的,”他用勸導的聲音繼續說道,“別那樣!”奧克非常誠懇地深深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像松林的呼嘯聲那樣顯然擾亂了當時的氣氛,但并不因此就使人覺得不誠懇了。“為什么你不愿嫁給我?”他懇求說,悄悄繞過冬青樹向她那邊挪動。
“我不能嫁給你。”她說,一面往后退著。
“到底是為什么?”他堅持要問個明白,最后發現自己沒有希望靠近她,就隔著矮樹叢面向她站著不動了。
“因為我不愛你。”
“不錯,可是——”
她微微打了個呵欠,嘴唇盡量張得很小,沒有討人厭的樣子,因而說不上有什么失儀。“我不愛你。”她說。
“可是我愛你——至于我自己,能有人喜歡我就行了。”
“噢,奧克先生——那好極了!你會瞧不起我的。”
“永遠不會的,”奧克先生說得那么堅決,好像要借那句話的力量沖過矮樹叢向她懷里撲過來,“我這輩子要做這么一件事——一定要做——就是愛你,渴慕你,一直到死都盼望著得到你。”他的聲音現在帶有一種真摯的哀感,那雙黝黑的大手顯然在瑟瑟發抖。
“你這么多情我也不嫁給你,好像非常不對!”她頗為痛苦地說,絕望地環顧著四周,希望找到個辦法來解脫這種精神上的困境。“我真不如不來追你了呢!”可是,她好像有一條重新快活起來的捷徑,于是又在臉上擺出調皮的樣子來了。“那是絕對不行的,奧克先生,我需要有個人來馴服我,我太任性了,可是你永遠也不會有這種本事,我知道。”
奧克垂目盯視著田地,那樣子好像是說他再爭論也沒有用了。
“奧克先生,”她開門見山地說,話里很有見識,“你家境比我好,我幾乎是一文不名的——我待在我姑媽家就是要靠她過日子。我比你有教養——我也一點都不愛你:這就是我的情況。再說你那一面:你剛剛開始辦牧場,如果要結婚(你目前的確不應該考慮到這個問題),也應該慎重行事,娶一個有錢的女人,這樣一個人會資助你興辦一個更大的牧場的。”
蓋伯瑞爾盯視著她,三分驚奇,七分欽佩。
“這正是我自己一直在考慮的問題!”他天真地說。
牧主奧克想要贏得芭斯謝芭的歡心是不可能的,因為他身上足有一個半天主教徒的味道,這未免有點兒過分:他謙遜,又誠實得多余。芭斯謝芭顯然給搞得很難為情了。
“那么為什么你還要來打擾我呢?”她說,如果還不是很生氣,卻也有些怒意了,臉頰上的紅暈越來越大。
“我干不來我覺得也許是——也許是——”
“正確的事?”
“不:聰明的事。”
“你現在可承認了,奧克先生,”她甚至更加傲慢地大聲說道,并輕蔑地搖晃著腦袋,“既然這樣,你想我還能嫁給你嗎?絕對不會的。”
他很激動地吆喝起來:“不要錯認為我是那樣的人!由于我太直率,承認了任何一個處于我這種地位的男人都可能想到過的事情,你就漲紅了臉跟我發脾氣。要說你配不上我,簡直是胡扯。全教區的人都知道你的談吐像個小姐,我還聽說你叔叔是韋特伯里的大牧主,比我闊得多,我是永遠趕不上他的。我可以在傍晚去看你嗎?或許禮拜日你陪我出去走走行嗎?我并不要求你馬上做出決定,如果你不愿意的話。”
“不,不,我不能。別再逼我了,別再逼了。我并不愛你,那樣會惹人笑話的。”她說,并大聲笑了起來。
誰也不愿意睜眼看著別人像旋轉木馬一般輕佻地玩弄自己的感情。“好吧,”奧克堅定地說,那樣子像要把自己的日日夜夜永遠用來念《傳道書》了,“我再也不懇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