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星除在太守府待了兩天兩夜。
直到第三日的凌晨,他在太守府內匆忙的腳步聲中驚醒,門外人聲漸漸嘈雜,還帶著些歡呼。陸星除眼眸里暖意漸延,他披上大氅,拔腳走出屋外。
專門伺候世子殿下的一位小廝守在門外,見那風華絕倫之人出來,忙迎上去,臉上也是一片笑意:“托世子殿下的福,錢神醫已經研制出了解除疫病的藥方,之前送進房里的十二個病人盡數痊愈,太守老爺打發了全府的人和金陵侍衛,都在外面派藥呢!”
陸星除頷首,聲音也不像之前那樣冷漠,問道:“錢九現在何處,帶我去見他。”
小廝面露難色,吞吞吐吐道:“錢神醫熬了兩宿,現在正在廂房休息,不如世子殿下等他醒來再去…”見世子臉上的暖色漸漸消失,他忙轉了個話音,“小的這就帶您去!!”
走了不到一刻鐘,小廝就將陸星除帶到了九里所宿的小院。
“你回去吧。”陸星除將小廝留在院外,見小廝開口還要說些什么,他一個能淬出冰的眼神望過去,便將小廝嚇住了嘴。
小廝撓撓頭發,這成安王世子殿下果然難伺候,他還不想待在府里呢,運藥、捉藥和派藥人手不夠,自己還想著去幫忙的。
陸星除施展輕功進了廂房,見阿蠻倒在外房的太妃椅上呼呼大睡,鼾聲略猛,他心生不爽,竟有些妒意。他移開眼,輕手輕腳往內間走去。
屏風之后的撥步床上露出一副精致的五官,九里縮在角落,微側著頭,繡著花鳥春風圖的錦被牢牢的蓋住了她,只露出了一張臉和兩臂。她臉上睡意甚濃,眼睫安謐,櫻唇微張,烏黑的頭發散在枕頭上,竟有些女氣女色,絲毫不像七尺男兒。
陸星除坐在床沿邊,想將九里的手收進被子里,他握住纖細手腕,兩膚相接,竟有些燙手。
陸星除回神想到自己侵犯的舉動,立馬松開了手。九里的手臂輕輕落在被子上,竟讓她發出了絲絲嚶嚀。陸星除身子一僵,生怕床上之人醒來。幸好九里又睡過去,并沒有睜眼的跡象。
他稍微鎮定,微微俯身,端量著床上之人,眸光深邃,眼底流淌著璀璨的光芒。
他想要通過眼神將她的臉牢牢刻在腦海中,再也不要忘卻。不知為何,她的眉眼總給人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讓他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想要親昵,但他從未見過所謂的錢九公子,此般異樣的感覺,甚是神秘。
錢九公子。
公子。
他心一震,好像瞬間墜入萬重深淵。莫非、莫非自己喜…?
陸星除甚至不敢在心中說出那四個字。他驀地起身,遠離了床榻,腦海一片混亂,心似小鹿亂撞,卻始終轉不開目光。
他深吸一口氣,又輕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擷起九里的錦被,沒有觸碰她,直接將被子拉到了她的脖頸。心亂如麻之時,他只目不轉睛的窺視著九里的杏臉桃腮,卻忽略了她胸前的微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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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里醒來時已經天黑了。房間里一片漆黑,她掙扎起身,舒活舒活肩頸,借著月光,她瞥見床榻邊有一個微微凹陷的印子,她伸手描畫著印子的輪廓,明顯是有人坐在床榻邊而留下的痕跡,此人略有身量,且能在自己睡覺時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進來,定是武功不可小覷之人。她猝然起身,直接光腳奔到柜子前查看自己的包袱,見隨身之物無恙,她才略松了緊繃著的神經。翻箱倒柜之時發出了些響聲,引來了門外丫鬟來敲門。
“錢公子,你可醒了?”
“我…我、已經醒了。”九里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頗為甜爽,于是壓了壓嗓子,換了一副陰沉聲音。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解了平時錮在胸前的束帶,她想起睡前爬上床的那一刻,她實在嫌束帶勒得慌,反正是自己一個人裹在被子里睡著,索性解了開來,藏在枕頭底下。
門外丫頭要進來,九里又驟然躍上床,乖乖巧巧的進了被子里躺著。
屏風后面丫頭打趣道:“錢公子可真能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呢,蠻公子昨兒個便醒了,此時被太守老爺邀到了正廳,老爺吩咐過,若是錢公子醒了,可前往正廳一齊用膳。”
“嗯,我這就來,你出去吧,我不喜歡別人近身伺候。”九里見丫鬟點燃了蠟燭,滿屋明亮,吞吞說道。
那丫頭面色潮紅,她早晨便見過這位錢神醫的風貌之姿,想著若是公子愿意,她是一萬個歡心想要伺候他,可惜是個不喜歡人近身的,她有些失望,放下洗漱之物,語氣不好的退下了。
一刻鐘后,九里便出了房門,隨著丫鬟去了正廳。
姜府上下見到九里,各個皆面露尊敬,無不福身向這位神醫請安的。進到前廳,姜家父子更是行了大禮,不知說了多少感謝之辭,還準備了極為豐富的晚宴招待兩人,幾人客氣一番,阿蠻在一旁埋頭苦吃,但九里卻發現了姜家父子有些欲說還休。
“姜太守有話直說無妨。”九里見對面兩人吃飯甚無滋味,直接將話挑明。
“錢公子,此番你解了金陵之困,實乃大善事一件,可金陵水深,你已經攪和進來了,此后怕是很難置身事外了,是老朽將你牽扯進來了。”姜叔則懊悔地搖搖頭,將那日大皇子前來威嚇的事情告訴了她,“如今大皇子對你虎視眈眈的,我甚是慚愧。”
“男子漢大丈夫,我本就有入仕想法,又怎么談得上牽扯不牽扯的呢?”九里心已明了,放下筷子安慰老人,拱手道,“我乃大梁城人士,親人皆因地動而亡,此番我前來金陵,是想尋一位故人,誤打誤撞解了此疫。我人生地不熟的,還請姜太守照拂一二。”
阿蠻正啃著一只豬腳,抬眼看了看正襟危坐的九里,嘴角扯出一個戲謔的笑。
神情晦澀的姜叔則臉色漸好,忙說道:“你所尋之人是誰?老朽定竭盡全力報答錢公子的救城之恩。”九里沒有直言,提著酒壺給姜叔則倒滿酒,隨后又傾了些酒在桌上,手指一沾,濕濕的在桌上寫下三個字:鹿山門。
姜叔則和姜契風看清桌上的字,頓時一愣,四目相對,隨即神色復雜的看著九里。
“不是我們不想幫錢公子,只是這鹿山門的蹤跡甚是隱秘,尋常人很難接觸。哪怕我父親是金陵太守,也不知他們所在之地,只是偶爾會在市井中聽到一些關于鹿山門的傳聞。”姜契風開口道。
姜叔則沉默許久問道:“不知錢公子為何會認為鹿山門在金陵?”
“一個契機罷了。”九里見他們為難,也不愿多說,重新拾起筷子繼續吃菜。
“鹿山門本是百年江湖門派,數十年前因牽涉到東宮之爭,壞了武林規矩,從此棄武從文,專門從事消息打探之業,其暗探秘線包羅萬象,遍及朝野,甚是復雜,有不少人對鹿山門趨之若鶩,然而能接觸到此門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姜叔則注視著九里,緩緩說道,“若公子沒有萬全之策接近鹿山門,那便不要暴露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九里抬眼望著姜叔則,笑了一笑,隨后眼里的笑意漸失,變得決絕毅然,說道:“多謝姜太守關心,在下何嘗不知前輩擔心之事?只是晚輩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一旦踏上這條路,絕不回頭。”
姜叔則從未見過如此意氣風發的少年,不禁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往事,他一拍紅木桌子,大笑道:“好!我果真沒看錯錢公子,既然你有如此決心,我便告訴你,金陵城西北的邴陂茶樓旁有一處勾欄瓦肆,常住著一群戲班子,你去找一位名為瞿西風的憐人,若是有緣,他自會告訴你如何見到鹿山門。”
九里的目光頓時清亮起來,如懸空之月熠熠生輝,她起身拱手道謝。
而姜契風則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看著父親,身子僵直。
晚膳用完,各自回房,姜契風跟在姜叔則身后,終于進了書房,他忍不住破口問道:“父親,您怎可如此言而無信,將鹿山門之秘告訴了錢九公子?”
姜叔則背對著他,只聽到冷哼一聲,“說你天真也好,愚鈍也罷,姜契風,你讓為父太失望了!”
姜契風一聽失了神,“孩兒不解,望父親指點。”
姜叔則轉過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他:“二十七年前,鹿山門得罪了當時的太子,無奈舉派逃到金陵城,前任金陵太守吳韶與鹿山門中人有所交情,于是偷偷接納他們。鹿山門也知恩圖報,自從在大順朝內布下數萬暗樁后,便和吳韶共享情報,因此保了金陵城十五年無憂。吳韶嘔心瀝血,彌留之際將金陵城交給了我,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雖說鹿山門看在吳韶的面子上繼續和我互通有無。可這世上卻沒有永遠的朋友。疫病爆發月余,但鹿山門從未有關于元山或者上元河的消息傳來,唯有成安王世子和錢公子出手相助,你可知為何?”
“父親的意思是…鹿山門…故意隱瞞消息了?”姜契風心涼,晃了晃身子,神色迷茫。
“契風,你生性單純,許多事情看不透,是為父做錯了。我不愿你受到傷害,于是將你從小就禁錮在一個自以為能保護你的圈子里,卻沒想到這么做是害了你。”姜叔則將姜契風扶起,重重的握住了他的手臂,“你熟讀圣賢書,等為父退隱,我們便籌間書塾,再不過問朝堂。”
這廂姜家父子心情沉痛,相顧無言,而九里和阿蠻卻利落的收拾好了行李,準備離開太守府。
“九哥,我們這樣不告而別,是不是不太好啊?”阿蠻撓撓頭。
“你若是想留下也好,起碼太守府吃好喝好,想來也不會虧待你。”九里認真的對阿蠻說道。
阿蠻搖搖頭,拉住九里的衣襟不放,“我已經將九哥當作了我的親人,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九哥。”九里摸摸阿蠻的黑發,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兩人輕功躍上太守府墻頭,躲過巡邏侍衛,騎馬直奔金陵西北方向去。
翌日清晨,姜叔則看見錢九留下的告別書信,雖沉默的搖了搖頭,臉上卻浮上了一絲驕傲之色,他在書房寫下一封密信,交代梁上燕,“將此信送往京城韓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