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個時辰,太守府便將九里所需之物準備好了。
姜契風將九里和阿蠻帶到了一間靜謐無聲的院子里,他們一踏入廂房,便看見十二個病人虛弱的躺在簡陋木床上。九里上前把脈,依次診斷出這十二個病人分別患有筋萎、黑疸、風熱犯肺、滯下、食泄、食阻、鬼臉瘡、胃脘疼、石淋、肺癰、膽漲和脾心病。她心一沉,沒料到這詭毒竟然如此烈性,能對人的五運六氣皆造成損傷。
“還請姜公子派人守著我的院子,不要讓閑雜人等進來干擾。”九里微微躬身,待姜契風應下后,將阿蠻帶進了廂房,關上了門。
“九哥,我能做些什么?”阿蠻問道,他看了看躺在床上毫無聲息的十二個人,想起自己也曾是他們中的一人,心有余悸。
九里取過一根鋒利的針,刺入一人的拇指中取血,血落碗中,逐漸升盈,“你按照我這法子,待會每隔一個時辰便如此取下這十二人的血,十指輪換,分開裝盛,送進去給我。”
說完,九里便進了內間,她燒起窯爐,將動物油脂混水倒進爐鍋中,加熱后又放入火堿,用竹筒不斷攪拌爐中之物,待兩者融在一起,她用冰迅速冷卻爐鍋。半個時辰后,只見原本混沌無比的液體此時分成了明顯的上下兩層,她將鍋中凝固了的東西挖出來,扔在了木板上,只留下液體。
她嘴角一翹,滿意的拍拍手,將食醋倒入爐鍋中,不過一會,便聽見爐鍋內傳來點點響聲,水再變混沌,逐漸現出一些白色透明的結晶。她用織布濾網過水,將篩下來的結晶扔在一旁,俯身仔細端詳著無色粘稠的液體,靠近一嗅,還有微微甜味,此為甘油。
“阿蠻,開始取血吧。”她出聲吩咐,又埋頭開始調配藥材,根據《太玄經》的藥律,她按照六大藥性各選取了十二味藥,若是毫無頭緒的一種種搭配,共有三千多萬種解法。所以她昨日苦思冥想了一夜,便是在思考最能解毒的那幾種藥方搭配。
阿蠻送了十二碗血進來,九里吩咐他在每一碗血液里倒入定量雜甘油,隨后置入冰中冷凍。他看著在桌前忙忙碌碌的九里,內心異常平靜祥和,似乎只要她在,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半個時辰后,九里將熬制好的藥方取出放涼,取十二根銀針浸入不同病人的血中,銀針皆慢慢黑化,她再依次將針探入藥湯中,針尖沒有變化。
九里嘆了口氣,眉間漸沉,眸色暗深,她摁了摁太陽穴,又擺擺手讓阿蠻將湯藥倒掉。
阿蠻回來后,忍不住問道:“這到底是什么解法?”
九里右手握拳貼在唇邊,咬了咬略曲的食指關節道:“此乃凝血焯油法,專門對付那種看不出鴆性所在的毒藥,凝血即為取病者血,焯油即為煉制甘油。甘油入血,儲于寒冷之處,是為了護住血的活性,同時凝煉出血內所藏的毒引。我在此不斷試藥,是看所配出來的藥湯能否解除銀針上所淬之毒。若是銀針能恢復如新,則意味著此藥可解。”
“世間竟有如此解毒之法。”阿蠻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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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九里入室已有九個時辰,但里面毫無音訊,姜契風守在必經之路的院中廊橋上,不停踱步,一旁的姜叔則看著兒子走來走去,眼都花了。
“父親,錢公子昨夜入室,現在還未出來,會不會出什么事了……”
姜叔則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板,“人家錢公子尚且如此從容,你擔心什么?”越看自己兒子越想嘆氣,他老來得子,對姜契風花了十二分的心思栽培,他一向以為自家兒子無論是樣貌還是才情,都算的上是人中龍鳳,可一見那位錢九公子,便覺得自己放在手心里寵了二十年的麟子似乎也拿不出手了。
正在姜叔則暗暗傷懷時,梁上燕上前稟告:“太守,公子,大皇子來了,說要見見這位錢九神醫,屬下等人攔不住,此時應該已經到影壁了。”
父子兩人臉色皆是一變。
“父親,錢公子曾經說過不能讓任何人去打擾他解藥。”姜契風急慌慌說道。
姜叔則撫了撫胡子,起身一揮襟袍,低聲對梁上燕說道:“上燕,你速速去將昨日那位貴人請來!”
不過一會,大皇子一行的聲音遠遠的就傳了過來,“姜太守,別來無恙。”
“參見大皇子殿下。”兩人對陸順之行了臣禮。
“姜叔則,我聽人說你尋來了一位神醫,可是真的?”陸順之問道。
“大皇子謬贊了,我所請來的不過是一介大夫,正好對此疫病有所了解,稱不上是神醫。”姜叔則搖搖頭道。
“既然只是普通人,那便讓我見見這位大夫,我也有些問題要問問他。”昨日太守府前腳下令全城禁上元河水,后腳姜契風為神醫解疫而大肆收購藥材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金陵,陸順之心有忌憚,怕有人看出這是毒藥而非疫病,于是派人盯緊了太守府,不料這太守府把守森嚴,他一點消息都探不到。足足等了一日,陸順之寢食難安,決定上門來見見這位百姓口中的神醫,試探他的口風,若有變數,即使讓五城百姓陪葬,也要趁亂除之。
姜叔則怎會不知道大皇子的心思,他是個心腸歹毒之人,若是得不到,便要毀掉,所以一定不能讓錢九公子落入陸順之的手中。前夜,他見那位貴人對錢公子的態度親近,興許能伸出援手救人一命。為今之計,只能拖之。
“大皇子稍安勿躁,那錢大夫正在研制解藥,若能成功,數萬百姓就能保命啊。”姜契風見父親沒說話,插嘴道。
“閉嘴!”姜叔則呵斥兒子一聲,抬眼觀察陸順之的神色,見他臉上陰沉之色越來越重,低聲用只有三人能聽到的音量說話,“大皇子,依臣所見,若此病不除,不日將會威脅到整個大順疆域。老臣年邁不察,竟讓上元河水禍害了數城百姓,實在難安,年后自會引咎辭去金陵太守一職。此番錢九公子若能解金陵之困,全是仰仗的大皇子的功勞。”他身子朝陸順之一拜,神色恭敬,語氣低微。
“父親…”姜契風臉色大變,卻被父親的眼色嚇住了口。他心有疑問,明明是錢九公子自己冒險前來主動請纓解疫,又關大皇子何事。
陸順之凝視姜叔則許久,一直未讓他起身,直到見他年邁的身子因為長時間的俯身而微微僵硬顫抖,他才朗聲一笑,伸手虛扶住姜叔則的手臂,“太守多禮了,若是那大夫真有如此神術,能夠解救萬千百姓于水火之中,我必定會珍惜如此人才。”陸順之思考一番,此次下金陵是向父皇立了軍令狀的,他正愁不知如何交代。如今姜叔則親手將解藥送上,將他的功勞拱手讓給自己,雖然是為了保此人一命,但他何不給對方一個臺階下,既全了自己的顏面,也賣了姜叔則一個人情。此番,他對這個未曾謀面的神醫公子更加感興趣了。
正在陸順之津津自喜時,一道沉如石硯的聲音自背后響起:“我竟不知道,大皇子還有這等本事請來神醫,我以為你只會像個傻子般圍著那十幾車藥材團團轉呢。”
三人朝聲音處望去,看一身暗色大氅的高瘦男子走近。
陸順之臉色一變,原本的喜色立刻褪下,冷聲道:“本皇子是奉皇命而來,成安王世子口出狂言,難道不怕被父皇怪罪?”
“若皇上知道你所說的藥方乃是爛草一堆,到底是誰被怪罪還不可知。”陸星除大步流星走來,面有嘲弄之色。
待人走進,姜家父子才看清來者面容。眼前之人身材高挑挺秀,如松柏之姿,一雙琥珀色的桃花眼似水熠星眸,五官十分俊美,竟叫人不敢直視。
竟真的是成安王世子陸星除!
姜叔則暗暗想道,自從前日見到那位蒙面貴人,他就覺得此人的出身定十分高貴,能窺見元山隱秘之機,且堂而皇之的將花物證據送上太守府,定是大皇子也無可奈何之人。聽聞成安王世子陸星除深得皇上寵任,年紀輕輕便得高位,比父親成安王還要更勝一籌,果真是青出于藍更勝于藍,且他向來只聽皇上一人之令,不涉任何黨爭,自然無懼皇子威嚇。
大皇子被陸星除噎的無話可說,他向來斗嘴斗不過這位小堂弟,卻沒法奈何他一根毫毛。兩人冷嘲熱諷一番,陸順之便一甩袖子,滿腹怒火的離開了。
“多謝世子解圍。”姜叔則向陸星除一拜。
“舉手之勞。”陸星除淡淡道,還是一如既往的少言少語。
見夜深起風,姜叔則請陸星除在府內的上好廂房休息一晚,“也不知錢公子還有多久才能出來,既然是老臣將世子請來的,若世子在外面著了風,那老臣實在難安!”
“也好。”陸星除抿了抿嘴,隨即頷首,跟著姜叔則離開,剩姜契風怔怔的待在原地。姜叔則回頭見兒子一副呆愣模樣,甚不爭氣,恨恨道:“待會你來一趟書房。”
姜叔則將陸星除安頓好,步履沉重的回到了書房,他看著還沒緩過神來的姜契風,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契風,你可知今日你說錯什么了?”
“契風糊涂,差點害了錢九公子。”姜契風撲通一聲跪下,臉上盡是懊悔之色,“我不知大皇子心存殺意,還在他面前力捧錢九,若非父親轉寰,錢九公子今日便要命隕太守府了。”
姜叔則扶起姜契風,說道,“直至今日我才明白,千里之外的朝堂之爭,已經波及到了金陵,”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大皇子心思難測,怪不得你。不過姜家此番得罪了他,怕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父親方才提到年后引咎辭去太守之位,”姜契風囁嚅道,“可是真的?”
“咳……我已經老了,沒力氣再和他們虛與委蛇,激流勇退乃是保全姜家之法。”姜叔則心嘆,自己為官勤政,一生為民。正是因為他的鐵面無私和克己奉公,才沒讓京城的手伸來金陵,但他卻怎么也沒想到,那些人竟如此心狠,將黎明百姓當作爭權的犧牲品,竟下了如此毒計來逼迫自己就范,他心有大愧,再無顏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