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無斜和陳天真是大梁城底下陳家村村長陳實的一雙兒女,今兒是十五月圓日,因為前些日子地動,大梁城幾乎都閉市了。村里的鄰居都出去避難,家里存糧不足,哥哥陳無斜被母親劉氏叫去郊林打些野雞野鴨回家,妹妹陳天真跟著哥哥順便去采些地上的蘑菇和樹上的果子。
兩人嘻嘻鬧鬧進了郊林,兄妹倆在陳家村住了十多年,對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閉著眼都能走出這茂林。陳無斜放心的讓妹妹在一處潮濕低闊的野地里摘蘑菇,他扛著一把自制的粗糙弓箭去了密林深處。豈料地動之后,這片郊林有好幾處山體滑坡,陳無斜亂了方位,在捕到一只野兔后便迷了路,轉轉悠悠好久都未能找到妹妹陳天真。
眼見天就要黑了,他拎著一只野兔急了,在密林里大喊妹妹陳天真的名字。
而此時的陳天真因為哥哥久久未回,提著一筐蘑菇也去了哥哥打獵的老地方,然而天色已深,她誤闖進一片深林之中,滿頭大汗。
遠處傳來幾聲狼嚎,陳天真差點沒被嚇尿了褲子。亂走了許久,見前面有點點亮光,她飛奔而去,卻發現一個女子跪在地上的亭亭背影,頓時停腳。
那女子立刻就發現了身后有人,轉過身,聲音清脆:“是誰?”
陳天真握了握拳,看見了女子前面的小土包,腦中頓時閃過無數念頭,顫顫道:“你、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蹦桥勇犚娛莻€小孩聲,果斷答道,舉著火燭上前來,“你可是迷路了?”
陳天真借著亮光看見了那女子的臉,她咽了咽口水,真是個像天仙兒一樣的小娘子,她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姐姐,“你是從天上來的嗎?”
九里一愣,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她看著眼前穿著粉色布衣的小女孩,又看見一籃蘑菇,心已了然,隨便編了個身份,“我是從大梁城來的。”
陳天真點點頭,有些緊張,“我的哥哥還在找我,你能帶我出森林嗎?”
九里摸了摸她的花苞髻,溫聲說道,“放心,我會送你出去的?!彼£愄煺娴氖?,往前面走去,撿起一個包裹背在身上。
陳天真看了看旁邊的土包,發現土包前是一塊無字碑,她抬頭問道:“姐姐可是來埋葬親人的?”看見對方點頭,陳天真開始同情這個美貌的姐姐,“前些天地動,大梁城已經死了好多人,天災真是太可怕了,好些人說是因為皇帝做錯了事,所以老天爺在給咱們懲罰呢?!?
她見對方沒有回答,皺了皺眉,許是提到了這位姐姐的傷心事,畢竟人家剛失了家人。她轉了個話題,開始介紹自己,“咳咳,我叫陳天真,是陳家村村長的女兒,姐姐你呢?”
“單名九。”九里答道。
“酒?可是喝酒的酒?”聽到這個發音,陳天真一下聯想到自家爹爹最喜歡喝酒,甜甜的問道,“那我便叫你小酒姐姐可好?”
九里一笑,點頭。不久,她便聽到了密林之中有人在大喊陳天真的名字。她蹲下身問道,“你聽聽,可是你哥哥在叫你?”
陳天真使勁聽了許久,才隱隱約約聽見哥哥的聲音,她大喜,“對對對,是我哥哥!哥哥——我在這——”
九里帶著陳天真往聲音源處走,很快便見到一個小麥膚色的高大少年。
那濃眉大眼的少年想必就是陳天真口中的哥哥陳無斜,他一見到妹妹便奔了過來,一把將小女孩舉了起來,“嚇死我了,你怎的亂跑?哥哥叫你好好待著,你不聽——”聲音戛然而止。他看見了立在旁邊亭亭玉立的女子,頓時腦袋一片空空,陳無斜的臉像火燒一般紅了起來,拍了一把懷里的小女孩,又偷偷瞅瞅她,悄聲問道:“這是誰?”
陳天真稚嫩嗓音響起:“這是我在森林里遇見的小酒姐姐,是她帶我出來噠!”
九里看著兄妹倆在一起的畫面,心里涌起幾分酸澀,對著陳天真說道:“既然你找到了哥哥,那我先走了,小妹妹?!庇洲D眼看著陳無斜,道:“森林里說不定有豺狼虎豹,以后還是不要讓天真一人待著為好?!闭f罷,轉身就離開了。
陳無斜呆呆的看著遠去的清冷少女,想開口卻不知說些什么,他懷中的陳天真錘了哥哥一拳,說道:“那小姐姐十分可憐,家里剛沒了人,剛剛在森林里埋人呢!不如我們請她在家里吃一頓?她這么晚回大梁城,路上不知多危險!”
陳無斜看了看陳天真,忽然覺得他妹妹從沒這么上道過,他追上九里,氣喘吁吁,“這位小娘子,如今天色已晚,你對舍妹有、有救命之恩,不如來…寒舍吃、吃個飯。”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本爬锏?,然后有些想提步離開。
陳無斜臉紅的像是能滴出血來,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挽留的話,一張嘴似成了擺設。倒是陳天真開口了:“小酒姐姐!你看著天色,很快就要變天了,怕是你還沒入大梁城的城門便會變成落湯雞的!”陳天真扯住九里的衣襟,不讓她走。她想留下這個小姐姐,若是能讓這個漂亮的姐姐成為自己的嫂子,生個也和她一樣好看的小娃娃,就能有人和自己做伴了!
此時,天空很應景的飄來幾片烏云,絲絲小雨落下,準確的落在了他們三人臉上。
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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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劉氏看見兄妹倆帶了個標致人兒回家時,聽陳無斜解釋后,她怔怔問道,“這是哪家姑娘???”
陳天真笑嘻嘻的拉著九里的手,說道:“這是小酒姐姐!”
劉氏打量了她幾眼,“小酒?”
九里對上劉氏審視的目光,說道:“我姓趙,單名一個酒?!彼S意取了百家姓中的首位,給自己編了個名字。
趙酒?她爹娘取名字可太隨便了,陳無斜本來覺得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天真無邪“已經夠隨意了,沒想到居然有女孩子單名酒的。他同情的看了一眼九里,又悄悄移開,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摸了摸鼻子,突然有點害怕自己會流鼻血。
劉氏早看到了兒子閃躲的目光,她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陳無斜什么心思,誰不想要個天仙兒般的媳婦??墒茄矍斑@少女面無表情,眼神寒涼,她總覺得這女孩身上的煞氣太重了。可是兒子看她的眼神,那可是看到心里去了,她暗嘆一聲,先將人迎了進來,“前些天地動了,家里沒什么吃的,姑娘先將就些?!?
九里點點頭,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她沒有和長輩交流的經驗,以前和姨母姬雲待在一起時,兩人更像姐妹。如今她有些局促,看著眼前大眼瞪小眼的兄妹,感覺更加尷尬了。
陳天真對著哥哥擠眉弄眼,示意他和小娘子說會話,奈何陳無斜對這些男女之事太過愚鈍,他看著妹妹,疑惑道:“你眼睛怎么回事,擠來擠去作甚?“陳天真簡直想仰天咆哮,她懶得理哥哥,轉身邀請九里娶她的閨房看看。
陳家是個小規制的三進四合院,陳天真拉著九里穿過游廊,一路上問著她的情況:“小酒姐姐可還有親人?“
“…沒有了。“九里答道。
可能出不起嫁妝了,但勝在家中關系簡單,陳天真想道,又問:“小酒姐姐可曾定親?“
“…未曾?!熬爬镉执?,若是她還不知道陳天真的心思,那她真是白看姬空谷那么多話本子了。她覺得有些有些不妥,忙轉移問題,問道,”陳妹妹,你可知金陵在哪個方向?“
陳天真驚訝的看了一眼九里,說道:“金陵在大梁城的西北方向。如今金陵疫病爆發,小酒姐姐問這作甚?“
九里聞言沉默,隨后道,“我在大梁城已經沒有親人了,想去金陵城尋個遠方表親?!瓣愄煺媛犃T,更加可憐九里了。
陳無斜本已經走到了天真房間門口,陡然聽見九里這句話,停了腳步。
“可是金陵城太危險了,你此刻前去豈不是去送命?!瓣愄煺鎲柕馈?
“我本就是無家浮萍,也顧不得什么危險不危險了?!熬爬锎鸬馈?
陳無斜沉思了一會,便轉身去了廚房,看見正在炒菜的娘親,他囁喏道:“母親,我對趙酒姑娘……”
劉氏拿著一把菜刀轉身,看著這個面帶羞澀的兒子,心里埋怨他忒不爭氣,不等他說完便嗆聲道,“你對人家有意,人家還不一定想理你!“邊說邊將兔肉扔進鍋里,恨恨道,”那小姑娘細皮嫩肉的,一看便知她不是出自平民之家,也不知是大梁城哪家的落魄千金,你爹只是陳家村的村長,撐破肚皮也只能在村里耀武揚威,去到大梁城屁都不是。我們家何德何能娶得了這樣一位天仙,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陳無斜被罵的面色漲紅,也不知道哪來的底氣反駁母親,“她家人都沒了,連個好風水的山墳都選不起,只能巴巴的葬在郊外那片密林里,算什么千金!“說完也不等母親回答,兔子一般竄出了廚房。
劉氏聽完舉著菜刀追到門口,嘴里呸了一聲小兔崽子,轉身又喃道,“倒是個可憐的?!?
這一場地動,不知亡了多少人家。
陳無斜邊走邊想,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村里有不少女子巴不得嫁給自己呢,趙酒不就是長得好看了些,聲音好聽了些,身材也甚是不錯……好像哪哪都挺好的。他轉過廊廳,便看到妹妹帶著趙酒在和自己的父親陳實陳村長說話。
“爹,您回來了?!八锨敖o陳實請安,隨后又將眼神放在了趙酒身上。她雖然穿著一身白色素衣,發上只插著一根清雅的玉簪,卻絲毫掩蓋不住那出色的五官。
九里這廂剛應付完陳實,又要忍受陳無斜的目光,她暗暗的抖了抖身子,覺得甚為難受。
陳實捋了捋胡子,對趙酒十分滿意。他剛剛已經被女兒陳天真拉到偏房解釋了一番,明白兒子對這位小娘子一見鐘情,他心想著若是能有這樣一位兒媳,說不定也能給陳家誕下一個賊俊的小孫子,帶出去也頗有臉面。
用膳時,陳實將菜碟都放在了九里附近,方便她夾菜。陳天真也給她夾了一條自己最愛吃的紅燒兔子腿,就連陳無斜都給她盛了一碗豐盛的蘑菇肉湯。因為還在喪期的緣故,九里都拒絕了??傊@一餐她應付的頗為難受,只吃下了一些米飯和野菜,但看著陳家合家歡樂的模樣,她眼眶一熱,想起了和姨母一同用膳的情景,竟紅了眼睛。
劉氏見九里眼神溫和許多,又看兒子那殷勤模樣,暗暗的搖了搖頭,想著這事兒許能成,心里算了算該給多少聘禮,又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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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九里在陳家廂房里草草沐浴一番,趁夜深人靜之時躍上屋頂,仰躺著看著天上星辰。她抬起手在空中畫著星系,卻聽見一陣沉穩的腳步聲,若她沒猜錯,來者應該是陳無斜。
只聽那腳步聲的主人停在他房門前停下,叩了叩門,道:“趙酒姑娘,我是陳無斜,深夜前來攪擾姑娘了。我有些話想和你說,你不必開門,只聽即可。“
九里轉了個身,側耳傾聽。
“我初見姑娘,便覺得一見傾心,知姑娘遭逢家難,我甚為憐惜。若是姑娘愿意嫁入陳家成為我陳無斜之妻,我此生定珍之愛之,一輩子只有你一人?!瓣悷o斜咽了咽口水,收起手中的紙,幸好他在房中已經反復練習朗誦數次,如今才沒有卡頓。
九里低笑一聲,又嘆了口氣,恢復仰躺的姿勢,雙手枕著頭。陳家是她出谷后遇到的第一戶人,雖然對待自己的心思不純,但也都是好人,她十分感激陳家,但知自己不可能安穩度過余生,又何必再和他人有所牽扯。
又聽陳無斜在底下說道,“我在你門口的花盆旁放著一個玉簪,我見你頭上也有一個…覺得你應該是喜歡這種素凈玉簪的。若你有意,明日戴上我送你的簪子可好?“說罷,他待了一會才離開。
九里聽著他離開的腳步聲,翻身下了屋頂,撿起發簪進了屋子,不一會,房中蠟燭被她吹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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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陳天真敲了許久廂房的門,都不見有人應,她推門一進,屋內沒人。桌上玉簪壓著一張紙,紙邊還留下一粒干凈通透、毫無雜質的玄色石珠,珠子上刻著凸起的蚣蝮模子,她撿起這顆珠子細細端倪,這珠子拿在手里便漸漸生熱,看起來是件不凡寶物,她把玩了好一會,才轉頭看這張紙,她喃喃念道,“無以為報,留下頑珠,承蒙錯愛,后會有期?!?
隨后,一聲“不好啦“從房內傳出,陳天真急急忙忙的從廂房里出來,正好撞上前來的陳無斜,“哥哥,小酒姐姐走了,她還留下了一顆珠子。”
陳無斜怔怔的看著妹妹送來的紙條和玉簪,臉色陰沉,一會兒便默然背起弓箭離家而去。
聞聲而來的劉氏和陳實還一臉疑惑,直到陳天真將東西都奉上時,劉氏才了然,“這趙酒姑娘倒是出手闊綽,也不知這珠子能值幾個錢?”她心中又有些懊悔,早知這姑娘身上還有此等好物,昨天對她的態度應該再熱切些!
陳天真聽罷連忙搶過珠子,揣在懷里,“娘親說的什么胡話,這小酒姐姐送我們的東西,可千萬不能丟了!”
這廂陳實接過紙條細看一番,摸了摸胡子,感嘆道,“真是一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