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谷滅
- 星河九里
- 浮沸
- 3359字
- 2019-04-12 17:42:09
四皇子府內的書房前種了一排的薄葉,青草搖曳,散發著幽幽的清新香氣。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府里的寧靜,周原匆忙的闖了進去,將一封密信交給陸茫之,喊道:“殿下,大梁城地動了!”
陸茫之手中的兔肩紫毫筆落下,他打開密信,臉色陰沉。
……九萬傷亡,房屋盡毀。
“這幾年還是未有那位小娘子的消息,如今我們安排在大梁城的七十九名暗探,三十六位身亡,剩下都受了重傷。”周原猶豫了一會,又補充道,“那位小娘子,許是早就沒了。”
陸茫之手里緊緊拽著信紙,額頭青筋微微跳動,許久才松開拳頭,淡淡道:“好好安葬,還能回來的人就讓他們回來吧。”隨即,他獨自走到叢叢薄葉前,低垂眼睫,目光酸澀。
自從在房梁上聞到少女身上的那股芳馨時,他便發了瘋似的派人鉆研調制這種香料,卻始終不得。直到有日他路過京郊的一處廣袤農田,熟悉的味道鉆入鼻尖,他不顧屬下反對,跳入沃野,一畝一畝的尋找香味來源,直到身上的錦袍都被露水沾濕,他才在山野旁尋到一簇薄葉。原來竟是這種紫脈青莖的小草,他心下一喜,將此處的薄葉都移植到了書房前,派了專門的花農悉心培養,十分珍惜。
“竟然再無機會見你一面了,我的仇還未報呢……”陸茫之低低呢喃,隨后吩咐周原,“將這些薄葉除了吧。”
周原一臉吃驚,他還記得前幾日大雨之夜,四皇子擔心這些纖細草兒被風吹雨打歪了根莖,親自在雨中搭建布蓬的場景。他擔心自己聽岔了,又確認了一遍,周原看著陸茫之走進書房的背影,撓了撓耳朵。
待周原除完了這一叢薄草,正好迎面碰上周恒,兩人四目相對,點了點頭。
周恒得了允許進屋,單膝跪下道,“稟告殿下,成安王世子一個時辰前帶著屬下策馬出了京城,看他行進的路線,貌似是要趕去大梁城。”
陸茫之聽罷,雙手交握,陷入沉思。周恒知道自家殿下正在思考,他也沉默不語,不敢打擾,始終跪在地上。
許久,他才低笑一聲,讓周恒起身,說道:“他倒是放心陸順之自個去金陵。”
周恒不解,問道:“殿下,成安王世子此舉是何意,他難道不怕大皇子在金陵有所圖謀嗎?”
朝野皆知,大皇子陸順之最是貪生怕死,此次他主動請纓前往金陵城救災,也不知道是何居心。皇帝本就對這個庶子出身的皇子有所懷疑,于是派了成安王世子陸星除跟著大皇子一同前去,名義上是保護皇子,實質是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然而陸星除一聽到大梁城地動,居然敢不顧圣旨,拋下大皇子前往災區的行進隊伍,獨自就出發大梁城。
“陸星除到底和大梁城有什么關系?”陸茫之對這個問題困惑了五年。五年前,陸茫之從幕僚陳茂月口中得知前朝傳說,借體察民情之由帶著六弟陸引之、妹妹陸鈺寒和陸鈺婉南下大梁城,假裝野游,其實是暗尋百年前璟朝皇室的未亡人。碰巧的是,他們竟也在大梁城遇見了前來探親的陸星除。
他倒是也聽說過,成安王年輕時是個拈花惹草的風流紈绔,在任戶部郎中時巡查大梁城,對大梁城司徒家的獨女司徒漣一見鐘情,硬是向先帝要了一道賜婚圣旨,將司徒漣娶進了府。可惜成安王本性難移,一房一房的侍妾抬進屋子里,導致司徒漣在生產陸星除之時抑郁難產,雖留下一條命,但也哀莫大于心死,躺在床上郁郁五年,不到二十三歲便香消玉殞了。
陸星除前往大梁城探親不錯,可是這時間卻太巧了。陸星除十四年未去過大梁城,偏偏五年前和他們四人一起去了大梁城。更奇怪的是,在大梁城約莫待了兩三天,陸星除便消失了,千尋不到,直到一個月后才回到他們居住的客棧,說自己是追蹤一群黑衣人至山崖處,不幸落水還失憶了。這樣蹩腳的理由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但卻無法尋到一絲紕漏。
“殿下,有沒有可能是成安王世子殿下手里已經有了前朝的線索,所以他才如此慌張的趕去大梁城?”周恒答道。
“不像,陸星除一向行事縝密,若他一開始便生了尋前朝后人的心思,定是步步為營,不會在外人面前露出一點尾巴,”陸茫之搖搖頭,眉頭一挑,“他此番不顧一切的奔向大梁城,一定是有別的打算,你派人盡力跟住他,不要打草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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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寒涼,刺骨冷風迎面而來,吹起男子的發,他策馬疾馳在官道上,鐵蹄飛揚。他遙望著東南天空,看那萬里長空,深淺流云,心里恨不得自己能成為天上的鳥,從京城飛去大梁城。到了一處驛站,他一躍下馬,讓馬兒吃點飼料,隨后才打開囊袋喝了點水,清潤的水流滋潤著他快要裂開的唇。他坐在樹下,微仰頭,看遠方的峰壑爭秀。
半個時辰后,煜煬才策馬姍姍來遲,喘著粗氣,跳下馬:“公子,你也忒急了。”
陸星除看他一眼,靠在樹下不說話,一條腿伸直,另一條腿曲著,手隨意的搭在膝蓋上,雖一臉疲倦之色,但絲毫不想入睡。
煜煬喂好馬,在他身邊坐下,“公子,剛接到密報,大皇子和兵部員外郎謝凌徹的車隊昨日已經出發金陵城了。”
陸星除點頭,手撐著下巴,道:“謝凌徹和謝家也派人盯著,有什么動作馬上告訴我。”
煜煬應下,看了看世子的臉色,忍不住說道:“世子殿下為何這么急著去大梁城,萬一地動不斷,豈不危險?”又嘟囔道,“更何況,萬一大皇子對金陵城下手,我們身處大梁城,遠水可救不了近火。”金陵在京城西南方向,快馬約八天路程,大梁城在金陵東南方向,從京城出發快馬約要十多天,而從大梁城再趕去金陵,則又要花費五天左右。他家世子這一趟跑來跑去,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陸星除笑道,“金陵太守姜叔則不是個好拿捏的,陸順之若是想做些什么,怕是不容易,且他那般趨利避害,敢主動深入疫區,定是尋到了解決之法,先讓他花些時日解決那疫病,無須著急。”隨后起身,利索上馬,“你若是體力不支再休息一會,我先行一步。”
煜煬看著揚塵而去的世子,捏了捏僵硬的脖頸,狠狠地嘆了一口氣,他是如何攤上了這個干勁沖天的主子的?!
“也不知世子年年去大梁城做什么,那綠水青山有何好看的,京城又不是沒有……”煜煬也踏上馬,追著陸星除而去。心里疑惑道,為何世子自五年前去了大梁城后便對那不夜城念念不忘,幾乎每年都要抽空去大梁城一趟。入城倒也不是去游玩的,只策馬在城外郊林轉轉悠悠,似乎在找什么,但每次都是空手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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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高山深澗處,一葉扁舟悠悠飄蕩著。舟上的少女手指蜷動,聽見四周巨響的流水聲,她微微睜眼,只見遠處一道銀白色的飛瀑,瀑布注入深潭,濺起無數飛珠,隨即碎入水中,向下游流去。少女的眼眶濕潤,一行淚從眼角緩緩流下,遺留下一道淚漬,隱沒在耳廓之中。她揪著酸脹的胸口,無聲的抽泣。直到漂了許久,她才怔怔的看著遙遙的瀑布,那是望崖瀑。昨日她在狐茗山哭的眼睛通紅,在姨母的懷里睡著了,醒來便發現自己是這樣的處境,她頓時了然,姨母趁自己哭睡后將她送出了姬空谷。她全身無力,只能任憑小舟漂流,盯著日升日落,面無表情,直到自己入了鄴河。
小舟似撞到了暗礁,猛地一震,便停著不動了。九里花了一番力氣起身,轉頭便觸到一個冰涼的東西。
她身體微微一僵,那是——
大哥的棺奩。
她輕撫著冰涼的玉制長方棺奩,手指微微顫抖。
白馬站在棺奩前,輕掃著馬尾,也發出陣陣低啞的嘶鳴。九里抬眼,見白馬身上還有一個大包裹,她轉眼凝視著遠方的三座大山,靜默不動。不一會,白馬突然變得焦躁起來,在狹窄的小舟上踢了踢腿,她正想起身安撫白馬,剛走過棺奩,還未站定,突然聽見遠處巨響。
遠處的山脈如暴怒的青龍在空中抖動,轟隆噪聲連綿不斷,似千軍襲來,似萬馬奔騰。三座大山頃刻間便盡數倒塌,震起塵土,黑霧迭起,狂風起,野火襲,風卷云涌,烈火燎原。赤紅的焰火張牙舞爪,似呲牙咧嘴的巨獸。火海彌天,吞噬一切。
她跌跌撞撞想走到舟頭,卻被馬蹄一攔,撲倒在棺奩上。奩蓋稍移,露出里面沉睡之人的臉龐。九里慢慢跪下,身體不停的打顫。她突然明白為何姨母會將大哥棺奩一同送出來的原因了。
姬雲要九里記住傅家之仇,萬不可因為她去送死。盡管姬雲多么希望九里能忘記這一切,做一個快樂簡單的小女孩。但她知道,若要一個人堅強的活下去,心里總要留著一些念想,哪怕這念想會將她推下萬丈深淵。所以她將侄子傅柏青的棺奩從寒玉洞穴里拿出來,將他們一起送出谷,讓九里在谷外好好埋葬大哥,為了傅家,活下去。
九里看著遠方如鳳凰般直沖入天的炎炎烈火,她絕望的眼神里映出滔天巨浪。
鳳凰涅磐,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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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順朝寧誠二十年冬十一月,有人目睹大梁城鄴河東北下游突現三座大山,天火盡燃七天七夜,然而一場大雨過后,未有人能在鄴河流域見到過有火燒的痕跡,眾說紛紜,街談巷議,不少人認為這是上天降罪的暗示。
金陵爆發疫癥,大梁城突降天火,半個月后,寧誠帝下罪己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