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東河？”九里口中喃喃，突然一震，問道，“你的水是從何處取的？”

“是從元東河里裝取的。”黑野蠻次答道。

果然如此，九里眼眸尋了尋，落在他身邊的水囊上。為何一群人里只有黑野蠻次中了毒，原因大概就是他喝了元東河里的水。若她猜的沒錯，金陵城的上元河、郁南的元東河、扈郡的元西河，水中都帶有這種毒性。凡是飲此水者，皆會出現類似疫病的癥狀，以訛傳訛，大家就以為是疫病爆發?？墒?，下毒之人去哪尋找這么多毒藥，注入到滔滔洪水內呢？

“別再喝那水了?！本爬锴埔姾谝靶U次拿起水囊，一副要喝的模樣，說道，“等下雨天接點雨水吧。”

黑野蠻次手一頓，看了看九里，頓時把水囊丟得遠遠的，“你是說…元東河的水…？”

“只是我的猜測罷了。”九里起身，她打斷黑野蠻次的話。見天光已經微亮，她有些懊惱，昨夜為了救黑野蠻次沒有休息好，現下還要再趕一天一夜的路才能到金陵城。

“你要去哪？”黑野蠻次看九里朝門口走去，踉踉蹌蹌的起身追著。

“我要去金陵城?！本爬锘仡^，“你多日未進食，身體尚虛，在這里好好休息吧，你不是還想活著回東瀛么？”

九里身后晨光熹微，霞光映在她冷峻的臉龐上，融化了幾分剛毅氣勢，倒顯出幾分柔和。九里往前走去，行至門口時側過臉道：“你乃是習武之人，近期最好不要使用內力?！?

黑野蠻次本想開口說話，抬眼卻怔住了，他凝視著九里的脖頸線條，眉間一皺，直到看見九里在佛門階下上馬，才大聲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九里沒有回答，背對著他揮了揮手，徑直策馬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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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里沿著官道一路向西北疾馳而去，和以往的蕭瑟景象不一樣，她這一路上看到了許多從長虹、梅堯城逃出來的難民。

在離梅堯城較近的唐家驛站中，有位衣著樸素的柳姓男子被人發現是從金陵城逃出來的流民，被同在驛站里的人避如蛇蝎，甚至還有人提議要用火燒了他。九里在驛站休息，見柳姓男子未有中毒癥狀，便替他擋了一擋情緒激動的流民。九里拔劍威懾住了建議火焚柳家男的領頭男子，驛站里的流民頓時膽寒，都不敢招惹她。九里見狀，在驛站也休息的無趣，細細盤問了他們平日的用水情況，耽誤了好幾個時辰。

那位領頭男子正是住在梅堯城的薛家老爺，他領著全家十三口人去南方投奔親戚，因為住在梅堯城的寒問山上，所以平時喝的都是從寒問山頂下流下來的山泉水。另一撥人則大多住在梅堯城北部，平時飲用的水來自鳳首渠，而鳳首渠引入的水源則來自另一龐大河系煌泱江。煌泱江與上元河隔著一座延綿不絕的寒問山，因此兩河暫不相通。而那位柳姓男，全名為柳成蔭，他稱自己因為體質特殊，從小家人便只讓他喝羊奶和牛奶，未曾單喝過清水，所以即使他身處金陵，家人紛紛病亡，但他卻安然無恙。

正因如此，九里更加確定上元河的水質有問題。

驛站里的人互相交流后才知，他們這群人都沒有飲用過上元河的水源，身體無恙，所以才能被放出城，有些明白人心里已經隱隱想清楚了事情原委。

薛家老爺直接揚聲問道：“可是那上元河的水質有問題？”

九里瞧了一眼柳姓男子，隨后摸了摸腰間的佩劍，點頭道，“興許和上元河脫不了關系。”

眾人大駭，上元河對金陵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且支流元西河和元東河也是下游城市的重要水源，若水質是出了點差錯，這片流域的上百萬人哪里還有活路可尋。

驛站內議論聲沸騰，而柳姓男子卻垂下眼，許久抬起頭時猛地對上九里的眼神，四目相對，他瞳孔一縮，慌忙站起身拿起包裹離開。

九里見他離開倒也不急，開了水囊，仰頭喝了一把，用衣襟擦了擦下巴，拱手對驛站的人道：“還望各位父老鄉親沿途告知流民此事，上元河的水有蹊蹺，切忌飲用。告辭?！?

薛家老爺大聲應了句好。他原先被九里挾了一劍，對她頗有不滿，后來見她熱腸古道，極有俠義之風，分析事情頭頭是道，心思縝密，不禁對她贊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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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兄要去哪兒呢？”離唐家驛站不遠處，九里從樹上躍下，擋在柳姓男子前，幽然問道。

柳成蔭有心事，本就膽寒了一路，九里在驛站救他一命，他也十分感激。如今九里特地來攔下自己，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也不反抗，直接跪下道：“公子饒命，我什么都沒做啊?！?

九里心里嗤笑，她本是路見不平拔劍相助，讓這位書生模樣的柳生逃過一場無妄之災，卻在交流過程中發現他話中多有漏洞，故意欺瞞，待上元河水質問題被揭發出來后，他更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拔腿就跑，真是無法不讓人懷疑。

“你是如何知道上元河水質問題的？”九里將劍一把抽出，直接架在了柳成蔭的脖子上。

柳成蔭哆哆嗦嗦，“當然是公子、大俠剛剛在驛站中告知的呀….”

她將劍更湊近他的脖頸，冷冷的說道：“你說你從小到大只喝畜奶，但我見你的衣裳不過是最普通的涼州織錦，腰上玉佩滿街可見，可見你并非華貴之人，又如何能在金陵每天都喝到羊奶牛奶？上元河域因泥沙沉積，多為黃土，而你的靴子底下沾了不少南方才有的紅壤淤泥，實在怪異。”

柳成蔭感受到脖頸上的寒劍邊緣，嚇得哇的一聲哭出來，“我都說、我全都說，大俠別殺我！”

九里剎那收劍，手背在身后，“說吧?！?

“我、我本是住在元山上的一個窮書生，哪知半年前突然來了一群官兵，說要將我家的南瓜地征用了，我若是不肯他們便往死里打我，”柳成蔭說著還露出了自己帶著淤青的胳膊，“我只知他們將我的南瓜苗都拔了，在那片地上蓋起一座棚子，里面也不知種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花兒，看著怪嚇人的。每月好幾箱的南方紅壤運過來，因為元山陡峭，路徑崎嶇，所以他們便囚了我在那替他們引路上山。初十那天，我剛幫他們運完六箱紅土，躲在空木箱里逃了出來，才知道金陵城爆發疫病的事情，我思來想去，定是那群人搞的鬼，趕緊出城逃難了…”

“元山…你家那塊南瓜地可是在上元河起源之地附近？”九里問道。

“也不是附近，元山極高，我家也就在山腰附近，不過那南瓜地就在上元河旁，”柳成蔭答道，“我見那群官兵從不喝上元河河水，也不讓我喝，因此我逃下山來，也不敢輕舉妄動，喝的都是雨水，因此未染上疫病，剛剛在驛站聽見公子分析完，我更是嚇得心肝顫…”

“我明白了。”九里見柳成蔭有家不能回，也是個可憐之人，好心勸道，“既然你與那群人待了半年，現下逃了，他們必定不會容下你。你若繼續往南逃，定會被一路追殺?！闭f罷，長吁一聲引來白馬，又補充道：“最危險的地方乃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若是回金陵尋一處隱秘之地好好躲著，興許能撿回一命?！闭f罷，便揚鞭而去。

柳成蔭呆滯的停在原地，覺得九里說的甚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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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恢宏的紫檀朱漆城門禁閉，頂端懸著梼絲金邊楠木匾額，上面題著圓渾流暢的“金陵城”三個朱紅大字。

城墻上不間斷的有侍衛巡邏，門口的守衛皆戴著錦布制成的面罩覆在臉上，緊密遮住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身上穿著密鐵綴鱗鋼星鎧甲，氣氛肅然。

距城門還有一里處，九里下馬步行，走到一高大侍衛面前，拱手說道，“官兵大哥好，我在郁南城聽聞，金陵城姜太守廣尋天下醫者解治疫病，我對此等疫癥頗為了解，不知可否為我引見太守？”

那魁梧侍衛上下打量了一眼九里，見他戴著一頂小玉冠，穿著一身鴨卵青色攢銀絲邊蘇綢錦袍，腰間配著一把刻著白虎浮雕的銀劍，身材忻長秀雅，黑瞳甚為璀璨，眉目生的溫和，膚如白玉凝脂，甚是俊美，饒是見過那么多金陵的侯門子弟，也找不出一個像他這般英姿颯爽的。但見他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心里甚為疑惑，“你是何方醫者？”

九里一笑，“在下乃大梁城錢九，在江湖上雖沒什么名氣，但對解此疫病頗有信心，勞請您幫忙引薦。”

這侍衛語氣甚為困惑，“哪個錢，哪個九？”

“趙錢孫李的錢，因在家排名第九，所以父親便給我取名錢九?！本爬锎鸬?。

侍衛并沒有聽過此等名號，揮了揮手，“你回去罷，別裝什么郎中了，這金陵城可不是能隨便進去的，”他當值半個月來，見過不少沽名釣譽的庸醫，以為進一遭金陵城就能名利雙收，結果把命都賠進去了，他見九里一副好模樣，也不想她蹉跎在這亡命城里，“就算華佗再世，也救不了金陵城了?！?

九里收起笑容，目光頓時變得冷傲淡漠，語氣甚為凌厲，“在下確實有為金陵城解困之法，你攔著我多一刻，城中便多一位亡魂！”她的聲音響亮，引來了周圍其他侍衛。

有一矮小侍衛直接拔劍對著九里，“說話什么態度？你找死呢！”

九里轉頭看著持劍的侍衛，一雙漂亮的眸子盯著他，毅然道：“我既來了金陵，便不怕死?！彼难凵袼票槐氵^一般，十分令人膽寒。

魁偉侍衛攔了攔矮侍衛的劍，剛想說話，又聽到遠處一陣急聲馬蹄，侍衛們應聲看去，只見一小少年策馬而來，看見他們便目放光彩，面露激動。

“公子——”

九里覺得這聲音十分熟悉，也轉過頭去，看見那位東瀛少年下馬，他換了一身正常的寶藍色長襟，直奔自己而來。

她皺了皺眉，突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什么蠻…？

“你怎么來了？”九里問道。

“我來追隨公子！”黑野蠻次走到她面前，見她被好幾個侍衛圍著，心有疑惑，將九里護在身后，“這是怎的了？”

九里見這個比自己還矮了半個頭的小少年像護崽子一樣護著自己，心里有些想笑。

那偉岸侍衛答道：“你既然還帶著一個小孩子，更加不應該進城了?！?

“為何？”黑野蠻次問道，心里不爽對方稱呼自己為小孩子，話間帶著些怒氣。

這群侍衛不想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推搡他們離開，卻聽見九里淡淡道：“這位少年曾患疫病，現下已被我治好了。”

眾人一驚，連忙離了黑野蠻次身邊，面面相覷，生怕自己染上了疫病。

“無須擔心，他已經好了。”九里上前微微扯了他的領口，露出之前紅腫留下的痕跡，“如今可以放我進城了嗎？”

黑野蠻次的脖頸上確實有好幾片分散的淡紅顆粒狀痕跡，已經不甚明顯，要在光亮處湊近看才能看得出。

“是在下冒犯了，請公子見諒！”魁梧侍衛拱手道，“請跟我來，我這就帶兩位去見太守?！?

九里跟在侍衛身后，腳步一頓，轉頭看著黑野蠻次，“你不必跟著我了，回你家鄉去吧。”

黑野蠻次的臉不知怎的紅了，他搖頭，直直盯著九里，眼神里滿是熱切，“我要跟著公子，公子救了我一命，我自當全力以報救命之恩。”

九里暗下思忖，想到自己此路兇險，并不想將這個異族少年牽扯進來，但見他一臉堅決剛毅，又想起他曾經被父兄拋下，如今無處可歸，無家可依，和自己的境地頗為相似，心底生了些同情。思考一番，遂同意留下他，她低聲道，“那從今以后，你便和我一起同行罷，若是哪天你想離開，和我說一聲即可。你的名字甚為復雜，我就喚你阿蠻可好？”她不記得他那黑什么蠻的四字名，若叫小黑就有些像小狗的名字，那只能喊他單字蠻了。

黑野蠻次像搗蒜般點頭，臉上一片喜色，問道，“那…公子叫什么名字呢？”

“嗯…我名為錢九，你既跟著我，便喚我一聲九哥吧?！本爬镆槐菊洿鸬?。

阿蠻看了她一眼，眼神怪異，隨后緩緩點頭，“好的，九哥。”

九里揉了揉他有些散亂的發髻，心有感慨，沒想到這一路上還能撿個弟弟，她想起已亡故的親人，臉色凄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