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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山水相依
  • 譚談
  • 2283字
  • 2019-12-27 15:58:32

父親

父親遠行了。

父親,人類生命鏈條上的一個鋼栓;父親,世間親情辭海里的一個嘆號!

僅僅是幾天前,父親還躺在那張古樸的木床上,吃力地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像是在向我招手,又像是在向我揮手,更像是掙扎著要緊緊抓住這個他生活了八十六年的人間,不想遠去……

這只手臂,化成人生的一個嘆號,沉甸甸地凝固在我心靈的深處。

三個多月前,身體一向硬朗的父親突然中風癱瘓。我們把他從這個醫院送到那個醫院。最后,在他的要求下,我們又把他送回到花山嶺下。花山嶺是一座長滿茅草的石山,八十六年前,他的父母在這里把他接來人間。如今,他以老父親、老祖父、老太公的身份,在這里告別兒孫,離開人間,化作花山嶺下的一把泥土。

我常對別人說,人生是一部書。這部書,是厚重,還是輕薄?

父親是一個凡人,平凡得連人世間最小職別的小組長都沒有做過。然而,人生的意義,人生的價值,不在于他擔任過什么職務,而在于他做的是什么樣的人。

年年歲歲,一代一代的人結束了他們的生命,一代一代的人也總結了他們做人的經驗,助人為樂,成人之美,誠以待人,嚴于律己,剛正不阿,疾惡如仇,光明磊落……這一切前人的人生美德釀造成了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優良傳統。

我們民族的優良傳統又養育一代一代中華兒女,自然也養育了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個磊落的人,在“官人”面前,不唯唯諾諾,溜須拍馬;在強人面前,不縮頭縮腦,骨頭很硬;在弱人面前,不仗勢欺人,富于愛心。我到省城工作以后,他每次到這里來不外乎是兩件事:一是帶人來看病,二是幫人來告狀。他只上過四年學,由于他的好學,卻寫得一手好字,文筆也流暢,作一些應用文,如“狀紙”之類,得心應手,是鄉間有名的“秀才”。誰家有了冤情,有了委屈,都找他。他從不推辭,總是熱情相助。他為我們那一方鄉親們中的冤情,找過我的老領導、時任省檢察長的馬純一,找過副省長王向天,找過一個一個的縣委書記、地委領導。鄉親們的一些冤情,硬是在他一次一次奔波中引起了上級領導的重視,得以洗清;一個一個欺弱的“強人”得以懲治。記不起哪一年,我們鄉里的一位教師挨了鄉黨委書記的打。教師是鄉間的文化人,他自己一次一次向上級領導寫信,狀告這位鄉黨委書記,都沒有引起上面的重視。這時,父親站出來“打抱不平”了。他頗有心計,就在教師節快要來臨的時候,向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同志寫去了一封信。很快,耀邦同志辦公室做了批示將信轉下來了。于是,一個調查組下來了,那位鄉黨委書記終于受到了處分。

他疾惡如仇,更助人為樂,對鄉間的公益事業熱情如火。有一年,村里要修建學校,他除自己盡力捐款外,還特意與村里幾位退休干部、退休教師合計,聯名向學校所在地幾個村在外地工作的人寫了一封信,信末,別人署名前都可以冠以退休干部或退休教師“頭銜”。他呢?一介農夫,沒什么可“冠”。他靈機一動,冠了一個“知名人士”。他帶著這封信來到長沙。晚上住在我家,白天則去找我們那一帶山鄉在長沙工作的老鄉認捐,最后,他開口要我捐款。他沒有拿信給我看,但我還是看到了。當看到他冠的那個“頭銜”,不禁啞然失笑。但過后細思量:老人的這份天真,不正好透露出了他的一片真誠嗎?就說這“知名人士”也沒有大錯。人,“知名”與否,是相對而言的。有些人,是世界知名人士,有些人,是全國知名人士,有些人……他,在我們那個村里,你能說他不知名嗎?他是全村知名人士!

學校蓋好后,他想請顏家龍先生為學校寫一個校名。我一聽,蒙了,說:“你帶了多少錢來?”他搖搖頭。我說:“家龍先生的字要好幾百元錢一個啊!”他說:“錢,我可沒有。但我已經找了他,他寫了,沒有要一分錢。”從此,他每次到長沙來,都要到家龍先生那里去。一個農民與一個書法家成了好朋友。他只念了四年書,卻寫出一首七律詩,交家龍先生,要家龍先生寫出來。家龍先生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大學畢業生,國文功底很好,看了他寫的詩,指出幾處用詞不妥,要改。父親的脾氣很“倔”,不接受家龍先生的意見。家龍先生呢,也“倔”,你不同意改,我就不寫,兩人別開了氣。最后,父親只好妥協改了,家龍先生馬上就揮毫寫出來了。末了,他交給父親一封信,說:“你到這個店子去裱,他們不會收你好多錢的。”果然,他花很少一點錢,就把這幅書法作品裝裱好了。

一天,老作家任光椿先生打電話給我,說是我父親要他書寫的一首詩已寫好,要我父親去取。什么時候父親又找任光椿先生去書寫他那淺薄的詩去了呢?原來,在同鄉作家蕭育軒先生家的一次閑談中,育軒先生告訴他,任光椿先生不但寫得一手好文章,還寫得一手好字。回來,他便作一首詩——權且讓我叫它作詩吧——便尋到任光椿先生家里去了。光椿先生是大學問家,對父親這“詩”做了潤色,改了幾個字。他到光椿先生家將“詩”取回來一看,臉色大大地不悅。他即找來小刀,將光椿先生改動的字從宣紙上“摳”了下來,自己寫一個字補了上去。好端端一幅書法作品,被他“破壞”了……我真不知道這是他的優點呢,還是缺點?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當年蓋的石泉學校又開始破舊了。一些教室需要維修,學校的規模需要擴大。為了學校的擴建,他又開始奔忙了……然而,誰能想到,學校擴建工程尚未完工的時候,一向身體硬朗的他卻被病魔擊倒了。我眼前又浮現出了他那只抬起的手臂。那不是明明在說:我不能走,學校還沒有蓋好啊!

誰又能抗拒這大自然的規律呢?

父親走了。一個生命終結了。他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的物質財富,連他自己居住的屋都是他的父輩、祖輩留下來的。然而,他磊磊落落地做人,他用晶亮的品格為我們民族傳統美德之大河補進了一滴水珠。這滴小小的水珠,就是留給我們后人的巨大財富。

遠行的父親,您走好啊!

(原載2001年8月24日《湖南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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