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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德充符

  • 莊子(純美典藏版)
  • (戰國)莊周著 思履主編
  • 7908字
  • 2020-12-03 16:02:25

[題解]

本篇是討論道德問題的,所謂“德充符”,是指道德的充實完美。文中先后寫了王駘、叔山無趾、申徒嘉、支離無脤、甕大癭等形體殘缺而道德充實完美的人,說明人的外形的殘與完整都是次要的,只要人內在的道德充實完美,即使形體殘缺丑陋,也是有價值的,有吸引力的,人們要忘掉形骸而求取道德。這是其一。其二,莊子進而提出了“惡用德”的觀點。他認為全德之人對外物要因順,德并不依賴于外形而存在,而圣人不需要一切人為的東西。所以“惡用德”,只有如此才能做到“有人之形,無人之情”,即不讓任何人為的東西侵入心靈,“常因自然”而已。這是莊子無為無己的哲學思想在道德問題上的體現。

[原文]

魯有兀者王駘[1],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于仲尼曰[2]:“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3]。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4]?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5]!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6],其與庸亦遠矣[7]。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8]。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9],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10]。”

常季曰:“何謂也?”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11],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12],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13],物何為最之哉[14]?”

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15]。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16],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征[17],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18]。將求名而能自要者[19],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20],直寓六骸[21],象耳目[22],一知之所知[23],而心未嘗死者乎[24]!彼且擇日而登假[25],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注釋]

[1]兀:斷足。王駘(tái):莊子虛擬的人名。駘,即“駑”,含有大智若愚的意思。[2]常季:傳說為孔子弟子。[3]中分魯:意謂魯國的學生一半跟孔子,一半跟王駘。中分,對半分。[4]無形而心成:無形之中心有所獲,潛移默化之功。[5]奚假:何止。[6]王:勝,超過。[7]庸:常人,普通人。[8]不與之遺:不會隨著遺落。[9]審:明辨。無假:無所假借,無所待。[10]命物之化而守其宗:順任事物的變化卻執守事物的根本。[11]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把萬物看成一體,則不感到有什么喪失。[12]彼:指王駘。為己:指修養自身。[13]常心:原始本然之心。此心無分別好惡的作用。[14]最:聚,歸依。[15]唯止能止眾止:唯有靜止的水面才能留住眾人停下來去照鑒。[16]正生:使自己的心性純正。生,通“性”。[17]保始之征:保全本始的特征。[18]九軍:天子六軍,諸侯三軍,通稱九軍,一軍是一萬二千五百人。此處泛指軍隊多。[19]自要(yāo):自己要求自己,自求上進。[20]官天地,府萬物:主宰天地,包藏萬物。[21]直寓六?。喊蚜∫暈榧脑⒌穆灭^。寓,寄托。六骸,頭、身、四肢,指人體。[22]象耳目:把耳目視為表象。[23]一知之所知:天賦的智慧所能知道的領域。[24]心未嘗死者:心中未嘗有死生變化的觀念的人,即得常心的人。[25]登假:升到高遠。假,通“遐”,高遠。

[譯文]

魯國有個斷足之人叫王駘,跟從他游學的人和跟從孔子學習的人相當。常季問孔子道:“王駘是斷足之人,跟從他游學的人和先生的弟子在魯國各占一半。他立不施教,坐不議論,向他游學的人腦中空空而去,回來卻滿載而歸。果真有不言之教,在無形之中得到潛移默化的嗎?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孔子說:“這位先生,他是個圣人,我也落在后面還沒來得及去請教他。我將拜他為師,何況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魯國,我將要引導天下的人去跟從他學習?!?

常季說:“他是個斷足之人,而能勝過先生您,他超出普通人也一定深遠得多了。如果是這樣,他運用起心智來將是怎樣的呢?”

孔子說:“死生是極大的事,卻不能影響到他,即使天地翻覆,他也不會隨之遺落毀滅。他洞悉無所憑借的道理而不隨外物的變化而變化,順任萬物的變化而固守萬物的根本。”

常季說:“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說:“從萬物相異的角度看,肝和膽就像楚國和越國相距那樣遠。從萬物相同的角度看,萬物都是同一的。如果認識到這一點,就不會關心耳目適宜什么樣的聲音和顏色的問題,只求心暢游于德的和諧境地。萬物只見其同一而不見其有什么喪失,看到斷去一足就像丟掉一塊泥土一樣?!?

常季說:“他是修養自身罷了,用他的智慧獲得明理之心,用明理之心獲得無所分別的平常心,那么眾人為何會聚在他周圍呢?”

孔子說:“人不會在流動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而是在靜止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只有靜止的水才能使眾人停下來照自己的影子。植物從大地獲得生命,唯有松柏稟自然之正,冬夏常青;眾人從上天獲得生命,唯有堯舜得自然之正,在萬物之中為首領。幸而他們能自正心性,才能引導眾生端正。保全本始的特征,具有無所畏懼的本質。即便是獨自一人,也敢入千軍萬馬之中。為了求名而能自己要求自己的人,尚且能這樣,何況主宰天地,包藏萬物,以身體六骸為寓所,以耳目為表象,天賦的智慧能觀照所能知道的領域,心中未嘗有死生變化的觀念的人呢!他將指日達到高遠的境界,這樣的人,人們都愿意追從他。而他哪里肯把能吸引眾人當回事呢?”

[原文]

申徒嘉[1],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于伯昏無人[2]。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3],子齊執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后人者也[4]?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5],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褡又〈笳?,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6],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7]。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8]。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9]?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10]:“子無乃稱[11]!”

[注釋]

[1]申徒嘉:姓申徒,名嘉,鄭國賢者。[2]鄭子產:鄭國大夫,姓公孫,名僑,字子產,曾任國相。伯昏無人:莊子虛擬人名。[3]執政:宰相。子產是鄭國執政大臣,故自稱執政。違:回避。[4]說:同“悅”。后人:瞧不起人。[5]鑒:鏡子。[6]狀:申辯。不當亡:不應當殘形。[7]羿:上古時的射箭能手。彀(ɡòu)中:射程之中。[8]廢然:怒氣消除的樣子。[9]洗我以善:用善道來教導我。[10]蹴(cù)然:慚愧不安的樣子。[11]子無乃稱:你不要再說了。

[譯文]

申徒嘉是個斷了腳的人,他和鄭子產同是伯昏無人的弟子。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來;你先出去,我就留下來?!?

到第二天,子產和申徒嘉又共堂同席坐在一起。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你先出去,我就留下?,F在我要出去,你可以稍留一會兒嗎?還是不能呢?你見到執政大臣而不知道回避,你要把自己當成執政大臣和我平起平坐嗎?”

申徒嘉說:“在老師門下,有這樣的執政大臣嗎?你炫耀你的執政身份而瞧不起別人嗎?聽過這樣的話:‘鏡子明亮就不留下灰塵,留下灰塵鏡子就不明亮。長久和賢人相處就沒有過失。’現在你來先生這里是想求學修德,還說出這樣的話,不是太過分嗎?”

子產說:“你已經是這樣了,還要和堯爭善。估量一下你的德行,還不夠你自我反省嗎?”

申徒嘉說:“自己申辯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不應當斷足殘形的人眾多,不為自己的過錯辯說認為自己不應當存足全形的人很少。知道事情的無可奈何而能安然接受自然的命運,唯有有德的人能做到。正如我們走進羿的射程之中,那中央的地方,是箭矢必中的地方;然而也有沒被射中的,那是命運。人們因自己雙腳齊全而嘲笑我腳不全的很多,我聽了很憤怒;等到了老師這里,我的怒氣全消了。這不是先生用善來洗凈了我的心嗎?我跟隨老師游學了十九年,從未感覺到我是斷了腳的人。現在你和我交往于道德的修養之中,但你卻從形貌上來衡量我,不也是過錯嗎?”

子產慚愧不安,改變了態度說:“請你不要再說了!”

[原文]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1],踵見仲尼[2],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3],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4],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5]!”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6]?彼且蘄以詭幻怪之名聞[7],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8]?”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9],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10],安可解!”

[注釋]

[1]叔山無趾:莊子虛擬人名。無趾,腳趾被砍掉。[2]踵:腳跟,此處指用腳跟走路。[3]不知務:不懂世務。輕用吾身:做事不知深淺。一說意為好管閑事。[4]尊足者:貴于足的東西,此指道德。[5]全德:全體,即形體健全。[6]賓賓:頻頻,常常。學子:學于子,子指老聃。[7](chù)詭:奇異。[8]桎(zhì)梏(ɡù):鐐銬。[9]一條:齊一,同一。與下文“一貫”意思相同。[10]天刑之:天然刑罰,指孔子天生的根器如此。刑,刑罰。

[譯文]

魯國有個被砍斷了腳趾的人叫叔山無趾,他用腳跟行走去見孔子??鬃诱f:“你不謹慎,之前既然犯了這樣的刑罰?,F在雖然來這兒請教,怎么來得及呢!”

無趾說:“我只因不懂世務而輕率地對待自己的身體,因此被斷了腳趾。現在我來到這兒,還有比腳趾更可貴的東西存在,因此我要努力保全它。天是無所不覆的,地是無所不載的,我把先生視為天地,哪知先生是這樣的??!”

孔子說:“我太淺陋了。你為什么不進來呢?請把您所聽到的講一講?!?

無趾走了??鬃诱f:“弟子們,努力??!無趾是個斷了腳趾的人,還力求學習以彌補從前的過錯,更何況是身體健全的人呢!”

無趾對老聃說:“孔子達沒達到至人的境界吧?他為什么常常來求教于您呢?他還在求以奇異幻怪的名聲傳聞天下,不知道至人都把名聲當作是束縛自己的枷鎖嗎?”

老聃說:“為什么不直接使他認識到死生為齊一、可和不可不為同一的道理,解除他的枷鎖,這樣也就可以了吧!”

無趾說:“那是上天加給他的刑罰,怎么可能解除呢?”

[原文]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有惡人焉[1],曰哀駘它[2]。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3],無聚祿以望人之腹[4]。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5]。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6]。悶然而后應[7],氾然而若辭[8],寡人丑乎[9],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10],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于楚矣,適見子食于其死母者[11],少焉眴若[12],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13]。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14];刖者之屨[15],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16],不爪翦[17],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18]?!?

哀公曰:“何謂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19]。故不足以滑和[20],不可入于靈府[21]。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22];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23]。是之謂才全。”

“何謂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24]。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25]:“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注釋]

[1]惡人:此處是指形貌丑惡的人。[2]哀駘它:莊子虛擬的人名。[3]濟:挽救,救濟。[4]望:月滿為望,此處指食飽、飽滿。[5]雌雄合乎前:丈夫婦人都來到跟前親近他。[6]傳國:把國家政事委任給人。[7]悶然:淡漠的樣子。[8]氾然:漫不經心的樣子。氾,同“泛”。[9]丑:慚愧。[10]恤(xù):憂慮,憂悶。[11](tún):即“豚”,小豬。[12]眴(shùn)若:驚慌的樣子。[13]不得類:不同一類,意即不像活著時的樣子。[14]翣(shà):棺材上的飾品。資:送,給。[15]刖(yuè):古時一種把腳砍掉的酷刑。[16]諸御:嬪妃及宮女等侍從。[17]爪翦:剪指甲。[18]才全:才質完備無損。德不形:德不顯形外露。[19]知:同“智”。規:為“窺”字的省略,窺視。[20]滑和:擾亂本性的平和?;瑏y。[21]靈府:精神的府第,指心靈。[22]和豫:和順豫樂。通:通暢,比喻心靈暢快自得。兌:喜悅。[23]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以接觸事物而生與時推移之心。[24]成和之修:完滿純和的修養。[25]閔(mǐn)子:姓閔,名損,字子騫,魯國人,孔子的弟子。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說:“衛國有個形貌丑惡的人,叫哀駘它。男人和他相處,思慕他而不能離去。女人見到他,請求父母說:‘與其做別人的妻子,不如做他的妾?!@樣的女人有十多個而不止。未曾聽到他倡導什么,只見他常常應和別人而已。他沒有君王的權位去救濟別人的死難,沒有積聚的錢糧去使人肚腹飽滿。而且相貌又丑惡得讓天下人害怕,他只應和而不倡導,智慧也不超出人世,可是女人男人都到跟前親近他。他必定有異于常人之處。我召他來一看,果然丑陋得讓天下人驚駭。和我相處,不到一個月,而我已經感覺到他的為人的高明了;不到一年,我就很信任他了。國內沒有宰相,我就把國事委托給他。他心不在焉地,又漫不經心如同推辭一般,我覺得很慚愧,最終還是把國事委托給了他。沒過多久,他就離開我走了。我憂悶得若有所失,好像在這個國家沒有人和我共快樂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孔子說:“我曾經出使到楚國,正巧看見一群小豬在剛死去的母豬身上吃奶,一會兒突然很驚慌,都拋開母豬逃走了。這是因為死去的母豬對小豬不再有任何感應,不像活著時的樣子了。它們所愛自己母親的,不是愛它的形貌,而是愛主宰其形體的精神。戰斗死去的人,安葬時不用在棺材上加飾物;被砍斷了腳的人,不會再去愛惜他的鞋子。都因為失去根本了。做天子嬪妃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娶妻的內侍留在宮外,不得再為役使。為保全形體的完整尚且要如此這般,何況保全德行完備的人呢?現在哀駘它不說話就能使人信任,沒有功業而受人親敬,能讓人把國事委托給他,還擔心他不接受,他必定是才全而德行不表露在外的人?!?

魯哀公說:“什么叫作‘才全’呢?”

孔子說:“像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與譽,饑渴冷熱,這些都是事物的變化、天命的運行。它們日夜交替著展現在人們眼前,而人們的智慧卻不能窺伺這些變化的起始。所以這些變化不足以擾亂本性的平和,不能進入我們的心靈。使心靈和順豫樂通暢而不失去怡悅的天性;使日夜沒有間隙地保持著與萬物相處的春和之氣,使心靈和萬物相接而產生和諧感應。這就叫作‘才全’。”

“什么叫作‘德不形’?”

孔子說:“平,是水靜止的極端狀態。它可以成為我們取法的準則,內心保持水的靜止狀態而不被外界變化所搖蕩。德,是完滿純和的修養。德不露形跡,萬物自然親附不離?!?

魯哀公后來有一天告訴閔子說:“開始的時候,我居國君之位而統治天下,執掌著治理臣民的綱紀而憂慮百姓的死亡,我自以為十分通達了。現在我聽聞了至人的言論,擔心自己沒有實績,輕率地動用自己的身心而使國家陷入危亡的境地。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原文]

□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1],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2]。甕大癭說齊桓公[3],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為孽[4],約為膠[5],德為接[6],工為商[7]。圣人不謀,惡用知?不斫[8],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9]。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10],獨成其天!

[注釋]

[1]□(yīn)跂支離無脤(chún):莊子虛擬的人名?!?,曲。支離,傴背。無脤,缺唇,形容形殘貌丑之人。[2]脰(dòu):頸項。肩肩:細小的樣子。[3]甕大癭(yǐnɡ):莊子虛擬的人名,形容人脖頸上長著甕那么大的瘤子。甕,裝東西的陶器。癭,長在膀子上的一種肉瘤。[4]知為孽:以智巧為災孽。[5]約為膠:以約束為膠漆。[6]德為接:以德為交接,這里是說以小德小惠來作為與人交接的手段。[7]工為商:工巧是商人的行為。[8]斫:砍,削,此處指雕琢。[9]天鬻:自然的養育。鬻,養育。[10]謷(áo):高大。

[譯文]

有個跛腳、傴背、無唇叫跂支離無脤的人去游說衛靈公,衛靈公很喜歡他,而看到形體完整的人,反倒覺得他們的脖子長得太細小了。有個脖子上長了大瘤子的人叫甕大癭去游說齊桓公,齊桓公很喜歡他,而再看形體完整的人,反倒覺得他們的脖子長得太細小了。所以只要道德出眾,形體上的殘缺就會被人忘記。人們不忘掉所該忘掉的(外形),而忘掉了所不該忘的(道德),這叫作真正的遺忘。

所以圣人能游心于逍遙之境,而智巧是災禍,約定是束縛,恩惠是交往的手段,工巧是商人的作為。圣人不去謀劃,哪里用得著智巧?不去砍削雕琢,哪里用得著膠合?沒有喪失什么,哪里談得上獲得?不用貨物,哪里用得著商賈?這四者都是自然的養育。自然的養育,就是自然供給的食物。既然受到自然的養育,又哪里用得著人為呢?

圣人只有人的形體,卻沒有人的性情。有了人的形體,所以和人群居相處;沒有人的性情,所以一般人的是非不會糾纏于身。渺小啊,因為屬于人類!偉大啊,獨自與自然成為一體!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

莊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1]?!?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2]。天選子之形[3],子以堅白鳴[4]!”

[注釋]

[1]不益生:不(人為地)去增益生命。[2]據:依,靠。瞑:同“眠”。[3]選:授給。[4]堅白:即堅白論,為當時名家辯論的命題。詳見《齊物論》注。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人本來是沒有情的嗎?”

莊子說:“是的?!?

惠子說:“人若沒有情,怎么能稱為人呢?”

莊子說:“道給了人容貌,天給了人形體,怎么不能稱為人呢?”

惠子說:“既然稱為人,怎么能沒有情呢?”

莊子說:“這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無情,是說人不要以好惡損害自己內在的本性,要常常順任自然而不用人為地去增益生命。”

惠子說,“不去增益生命,怎么能保有他的身體呢?”

莊子說:“道給人容貌,天給人形體,不讓好惡損害自己內在的本性。現在你馳騁你的心神在外,勞費你的精力,倚在樹下吟詠,靠著幾案閉目休息,天授予你形體,你卻以堅白論來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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