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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解蔽

在荀子,人心是道德自主所以可能的前提。然而,人心還不就等同于所謂的實踐理性(practical rationality),當然,人心亦不排斥實踐理性。人心之不同于實踐理性者,一個根本的原因在于,作為反思性的自我意識,人心雖然包含著理性的維度,但又不僅僅限于理性。在荀子,人心之發用而有主體的“自好”“自惡”,顯見,其中也內在地蘊涵著情感的維度(“好”/“惡”)。反觀實踐理性——照康德的經典界定——則是將情感排除在外的。據此,人心與實踐理性之間尚存在著根本性的分際,不容一例視之。另方面,吾人之所以說人心不排斥實踐理性者,亦有其故存焉。人心雖為道德自主之前提,但在接物之際仍需實踐理性活動其間方得道德認知、權度和判斷之效用。就此而言,今人所謂的實踐理性更接近于荀子的天君概念。在荀子哲學中,天君與天官相對:“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天論〉)”天君與天官之間的主從(君臣)關系正表出理性對感性的主宰,而這也正是儒家心性工夫之通義。其在孟子,則將此一層意思表述為“心之官”與“耳目之官”的分別,如其所言: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

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

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孟子·告子上》)

孟子以“心之官”為“大體”,以“耳目之官”為“小體”,這里的“大體”/“小體”不是在物理(形體)的意義上說的,易言之,“大”“小”并非一般的描述性語言,其中包含著深切的價值意蘊。并且,這里的“耳目之官不思”也并非在一般的耳能聽/目能視之官能意義而言的,而著重在耳好音/目好色之自然傾向(natural inclination)義,故而孟子在此下一“蔽”字。以“耳目之官”為參照,“心之官”的主體義也就自然而然地凸顯出來了。在孟子,“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這里的“得”與“不得”是就心(之官)的思慮、判斷是否合于道德價值而言的。此在孟子乃自然而然者,故說“此天之所與我者”。在荀子,其運思方式則要來得更為曲折。委實,作為一種人的心理能力,實踐理性確乎是“天之所與我者”,倘若只是在此意義上論天賦,荀子亦當無異辭。然而,照荀子的道德觀,理性之對感性的主宰正表征著普遍規范/普遍理性之于個體感性的要求(“以道制欲”),而作為心理能力的個體的理性又如何必然地與普遍理性相合呢?難不成僅僅靠堆砌一些道德直覺般的渾淪說辭來湊泊?這也是孟荀道德主體觀念分歧的一個大關節。在孟子,心之擔當道德主體的角色源自本然具足。在荀子,作為一種心理能力,實踐理性自然是先天而有者,然就其內容而言,則又是先天成之于后天者也。質言之,須得經過教化,個體理性方能得以普遍化 〔“可道之心”(〈性惡〉)〕,與道一體 〔“神莫大于化道”(〈勸學〉)〕 而成之為真正的實踐理性。從這個意義上說,荀子的心自身尚有一個“主體化”的過程。而在這一主體化過程中,至關重要的是“知道”,如荀子所云:

圣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是故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也。何謂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則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則必合于不道人而不合于道人。以其不可道之心與不道人論道人,亂之本也。夫何以知!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能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則合于道人而不合于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與道人論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故治之要在于知道。(〈解蔽〉)

在荀子,就其天然狀態而言,人的心理意識結構是復雜的,不可避免地具有地充斥著種種偏執和成見,舉凡欲/惡、終/始、博/淺、古/今,皆是就此而言的,荀子稱之為“心術之患”、“蔽塞之禍”。若以此接物,無異于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就好比一把扭曲的尺子又如何能夠丈量得它物清楚?道家哲學對這一節早有所見,從老子的“滌除玄鑒”(《老子·第10章》)到莊子的“虛室生白”(《莊子·人間世》)、“用心若鏡”(《莊子·應帝王》),無非是說只有將各種蔽塞清除之后,人心本然的虛靈明覺始得煥然,以此觀物,則萬物之情莫不歷歷。《管子》“掃除不潔,神乃留處”(《管子·心術上》)的講法也曲折地表達出了這一層意思。應該說,這一以虛靜為取向的心術觀思潮對荀子也發生了深刻的影響,觀“虛壹而靜”(〈解蔽〉)一段文字即可知此言非虛。然而,荀子并不以此自限。如果說以“虛壹而靜”只是“負”(“消極”)的方法,則荀子更有“正”(“積極”)的方法在。如果說前者是“祛邪”,后者則是“扶正”/“固本”。在荀子,“心何以知道?曰:虛壹而靜(〈解蔽〉)”,“虛靜”是為了“知道”,而非為了虛靜而虛靜。[27]“知道”,而后以“可道之心”接物,就意味著以“道”為標準(“衡”)對事物進行價值判斷,如此,“能守道以禁非道”,則可期之以為善去惡之功。相反,“心不知道”,主體自身的標準是錯誤的,則勢必以善為惡而以惡為善——“不可道而可非道”,此為“亂之本也”。相對于個體意識,道所表征的是普遍理性,[28]在經驗的層面正體現為禮。在這個意義上,荀子知識論上的“知道”與修養論上的“隆禮”是相為表里的。在這個意義上,“以心知道”也正是普遍理性內化于個體意識,主于其間而與之同構的過程。如此,心就不再只是一種單純的心理能力,而具有實質性的內容在其中,而成為真正活動的實踐理性。以此接物,則將“可道而禁非道”,此為“治之要也”。在這一意義上,“知道”“解蔽”正是心的主體化的過程。[29]照荀子的思路,唯有心的主體化在其前,方有心之作為道德行動力(moral agency)的實踐活動在其后,而后者正是荀子以心治性的修養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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