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共理性視域下的中國協商民主制度建構
- 周岑銀
- 3754字
- 2019-07-22 15:38:52
第一節 基于選舉的代議制民主及其個體理性
代議制民主(representative democracy),顧名思義,就是選舉代表進行議事與決策。代議制民主強調的是(代)民(作)主,而不是(公)民(為自己一切事情作)主,由此實現了主人與主事、主權與治權的相互分離。與那種公民直接行使當家作主權力的直接民主形式不同的是,代議制民主屬于一種間接民主。間接民主的制度邏輯是通過選舉(election)的方式產生一定數量的民意代表,并把權力委托給民意代表行使,由民意代表作出公共選擇。基于選舉的代議制民主促成了公民權利與公共權力的合理讓渡和轉換,成為現代民族國家的主要實現形式,但選舉政治的形式化和功利化助長了代議制民主追求個人利益的個體理性,使得代議制民主面臨著“去民主化”的危險和合法性的質疑。
一 代議制民主的理論邏輯
從歷史淵源上看,民主與代議制之間其實并沒有天然的聯系。民主肇起于古希臘,以雅典城邦的直接民主聞名于世;代議制發端于中世紀,以英國議會(parliament)的產生為顯著標志,而英國議會最初討論的議題僅限于國王征稅問題,到后來,議題范圍擴大到立法問題,并且形成了諸如“無代表,不納稅”“王在議會,王在法下”“不經同意,不得統治”等代議制基本原則。近代以來,西方相繼進行的資產階級革命推動了民主政治的現代轉型:民主從直接形式轉向了代議形式,而代議制也從貴族化、寡頭化轉向了人民主權原則,從而促使民主與代議制之間的聯姻。
隨著資產階級推翻封建君主專制的統治,代議制民主得以在資本主義國家相繼確立起來。“在一個自由國家里,每個人都被認為具有自由精神,因而應該自己管理自己,所以,立法權應該由全體人民執掌。”然而,事實上,國家仍不可能讓所有人直接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管理,“人民應該讓他們的代表來做他們自己不能做的事情”[1]。經由民選代表管理現代國家的代議制民主成為既擔負公共責任又切實可行的政治形式而獲得贊譽,實踐業已表明,它能夠在廣袤的國土上和漫長的時間跨度內保持穩定性。[2] 代議制政府建構了經由民選代表表征人民主權的價值、通過議會來實現國家治理的模式。經過三百余年的發展,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代議制民主開始被現代民族國家視為一種主要的社會政治構成和運作機制。
代議制民主力圖實現公眾的政治參與和回應公眾的利益訴求,采用民選代表和多數原則的制度設計,由選舉產生的代表按照多數原則來達成公共決策。公民通過選舉的方式委托代表行使國家權力。也就是說,國家權力是由公民授予的,但公民并不直接掌握國家權力,而是通過選舉代表并由代表來代替他們掌握國家權力。
不難看出,代議制民主隱含這樣一種政治邏輯:公民通過行使選舉權利制約國家權力以此保障其個人利益。這也揭示了公民權利(選舉權利是公民權利的內容之一)與國家權力之間的相互關系:國家權力來源于公民權利,并且在根本上統一于公民權利。[3] 而從公民權利的利益屬性來看,公民選舉權利則是公民個人利益的外化形式。
代議制民主理論認為,公民讓渡部分權利從而形成國家權力,但最終仍然保有對國家權力的所有權和最終的控制權。約翰·洛克(John Locke)根據英國光榮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后所確立的議會君主制政治架構,最早闡釋了代議制民主理論。在洛克看來,人們生來是自由、平等和獨立的,“人們既然都是平等和獨立的,任何人就不能侵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或財產”[4],尤其是,“人們聯合成為國家和置身于政府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護他們的財產”[5]。這是公民享有的基本權利,而一旦政府侵犯到公民的這些基本權利,那么,他們可以基于自由精神來重新選擇政府。國家的最高權力是立法權,而行使立法權依據公民“所選出的代表所表示的大多數的同意”[6]。由此,代議制民主促成了主人與主事、主權與治權的相互分離。用約翰·密爾(John Mill)的話來說,人民應當是主人,但他們必須選聘比他們更能干的仆人,或者可以說,主權在民而治權歸于受人民所委托的代表。密爾由此認為,“理想上最好的政府形式就是主權或作為最后手段的最高支配權力屬于社會整個集體的那種政府”[7]。
代議制民主理論也認為,公民制約著政府,其手段就是通過定期的選舉。在代議制民主的倡導者們看來,決定代議制民主的品質和成敗的關鍵在于公民對其代表的選擇和控制。起初,洛克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最高立法機關的權力是由多數人代表社會授予的,只要政府忠于職守,社會授權的結果便會使人們喪失權力。盧梭此后就認為這一觀點有些武斷,因為倘若政府只是人們的受托人,那么,政府為何還要委托人們行使委托來束縛自己的權力呢?而且實際上,人們的授權也只限于成立一個最高立法機關。[8] 作為代議制民主理論最有力的論證者和辯護者,密爾則認為,代議制民主本質上是“全體人民或一大部分人民通過由他們定期選出的代表”[9] 來行使權力。因此,定期選舉是公民制約政府并賦予政府權力合法性的重要途徑。
二 代議制民主與個體理性的彰顯
代議制民主的普遍實現形式是選舉民主。在美國行為主義政治學興起的初期,研究主題強調的是一般選民并不適宜參與民主選舉,但面對來勢兇猛的大眾權利政治,政治學家們迫于政治形勢,漸漸地開始轉向對西方政治制度的民主闡釋。[10] 自20世紀中期以來,在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哈羅德·拉斯維爾(Harold Lasswell)、喬萬尼·薩托利(Giovanni Sartori)和羅伯特·達爾(Robert Dahl)等民主理論家的倡導下,現代代議制民主實踐被闡釋和發展成為以熊彼特為代表的競爭性民主(competitive democracy)。競爭性民主觀把民主界定為,“那種為作出政治決定而實行的制度安排,在這種安排中,某些人通過爭取人民選票取得作決定的權力”[11],從而將民主引向一種競爭性的選舉程序和方法,形成了以選票為中心的選舉民主(electoral democracy)形式。依據這一定義,選舉成為民主的本質,而所謂的人民主權也被置換成了人民選舉權。在選舉民主中,公民主要借助選票來委托個體權利、選擇自己的代理人,從而使代議制民主成為“建立在委托人對代理人信賴之上的一種委托行使權力的民主形式”[12]。
代議制民主制度運行離不開政黨,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現代民主政治就是政黨政治。羅伯特·米歇爾斯(Robert Michels)在《寡頭統治鐵律:現代民主制度中的政黨社會學》一書中明確指出,代議制民主依賴于政黨。[13] 政黨是一種少數政治精英領導的政治組織,政黨政治使代議制民主轉向精英政治,精英政治必然消解大眾政治,而大眾政治“絕不可能意味著大眾的大規模直接參與”,大眾的政治參與被壓縮為周期性地選擇政府關鍵職位的代表,并且寄希望于“經由大眾選擇的代表能夠作出對大眾利益負責的決策”[14]。代議制民主將公民的政治參與不是定位于公共決策的過程而是定位于公共決策過程之外的選舉投票。研究國外公民投票理論的學者指出,公民投票形式雖然使公民獲得了某些政治參與權,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公民的參與意識,但它暴露出的問題更多,主要表現在:一是所依循的多數原則未必代表多數人的意志;二是為爭取選票驅使政治候選人以虛假承諾迎合選民意見;三是貫徹所謂的民主程序原則,有時不僅不能保持社會秩序,反而演變為社會動亂和政治危機。[15]
代議制民主是一種程序民主,選舉則是其核心的環節,相應地,公民的民主權利體現為選舉代表的權利。通過選舉機制,公民可以對代表施加一定程度的控制。基于選舉的代議制民主確保公民通過行使選舉權利表達其個人利益和主張,而政治精英作為公民的代表,為了爭取公民手中的選票,需要回應公民的利益訴求,換言之,代議制民主為公民提供了一個合理且合法地追求個人利益的政治架構。代議制民主成為現代民族國家一種可欲的民主形式,它既合法地保護個人利益免受國家政治精英的侵害,又把公民政治參與的合理性限定于向政治精英表達自己的訴求。但不可否認,選舉民主也存在一定的約束和限度,“在只有選舉權而不能決定國家生活的具體環節的情況下,選舉式民主的價值在實質上就會受到限制”[16]。
基于選舉的代議制民主奉行簡單多數原則。一般情況下,選舉會產生多數和少數兩種結果,其解決方法為:其一,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意見作出決定;其二,按照全體一致意見作出決定。“如果在決議問題時必須遵循全體一致原則,勢必成為少數控制多數,因為只要有一個人表示反對意見,整個決議就會被推翻。”[17] 洛克和密爾在闡發代議制民主理論時,都把少數服從多數原則視作代議制民主基本原則。卡爾·科恩認為,一切規則都有優點和局限性,“在可能選擇的規則中,只有簡單多數規則有這種特殊的好處:它本身既能防止少數人代表整體采取行動,也能防止少數阻礙整體采取行動”。在某種意義上說,“簡單多數規則顯示出獨一無二的優點,從而在大多民主社會中都被認為是最簡單、最公平也最可行的規則”[18]。在沒有更優質民主方案的情況下,簡單多數原則也是適用的。但在政治運行中,多數原則被不當使用或濫用的情況卻是常態。因此之故,民主理論家提出了“代議制的選舉的民主化模式可能會導致多數人的暴政”[19] 的論斷。
基于選舉的代議制民主彰顯出公民的個體理性。法國歷史學家弗朗索瓦·基佐(Francois Guizot)指出,“獲得權力的權利永遠源自理性”[20]。如果說理性是人作為人的本質特性,那么,在代議制民主下,作為理性的個體,公民行使選舉權利、表達個人利益訴求仰賴于公民的個體理性,而個體理性表征了公民獨立自主地進行選舉投票的認知能力和判斷能力。代議制民主維護公民的個人利益,認可公民基于個體理性所作出的公共選擇,而公民正是經由個體理性來訴諸個人利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