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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花與身體的外在修飾

在宋代的生活風尚中,簪花可以說是最突出、最直觀、最具特色的一個社會現象。無論男女老幼、士農工商皆以簪花為時尚。宋代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男子普遍簪花的時代;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節日慶典,簪花都作為風俗習慣得以發揚;宮廷郊祀、宴飲等活動也要簪花,并且將其上升為一種制度,簪花已經具有了“禮”的意義。

如果說平民簪花更多地體現了對時尚的追求,那么在此基礎之上,文人通過簪花抒發性情、表達情懷,不少詩詞對簪花現象都有反映: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黃庭堅《鷓鴣天·座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之》)

鼓子花開春爛漫,荒園無限思量。今朝拄杖過西鄉。急呼桃葉渡,為看牡丹忙。不管昨宵風雨橫,依然紅紫成行。白頭陪奉少年場。一枝簪不住,推道帽檐長。(辛棄疾《臨江仙·簪花屢墮,戲作》)

可見,無論是北宋還是南宋,文人簪花都是比較普遍的日常行為。黃庭堅和辛棄疾這兩位大詞人再現了簪花這一生活場景。這兩首詞中,簪花行為一是發生在清冷的秋天,二是在爛漫的春季,可知宋人簪花不分時節。由于花的生物習性各異,在不同的季節里,簪花的種類也就不盡相同,詞中所用的花分別是迎秋而放的菊花和暮春而開的牡丹。這也反映出宋人簪花追求視覺沖擊力,不全用茉莉、梅花等花形較小的品種,如菊花、牡丹這般色彩艷麗、豐滿碩大的花卉也被大膽地使用。從詞中我們還能看出,宋代民眾不分長幼,都喜愛簪花。按常規設想,簪花是風流少年的時髦舉動。但是在宋代,年長者一樣可以簪花。“黃花白發相牽挽”“白頭陪奉少年場”說明兩位詩人此時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者,“一枝簪不住,推道帽檐長”“簪花屢墮”還有幾分戲謔的味道。從詞中我們還能感受到文人借簪花自娛自樂,抒發率真性情。“付與時人冷眼看”還隱約流露出對時局的無奈情緒,簪花正是詩人對政治隱情的反抗之舉。

唐代和宋代處于中國傳統文化、古典美學的高峰期,但其思想文化卻呈現出不同的風格特質。如果說唐代美學充滿了積極開拓的外向型氣質,那么宋代美學則體現了精細幽微的內向型特征,對此學者多有比較:“唐朝是一個崇俠尚武的時代,是一個開放熱烈的時代,是一個男人打馬球、女人蕩秋千的時代;那么宋朝則是一個崇儒尚文的時代,是一個男人填詞、女人纏足的時代。”[1]總的來說,宋人缺少唐人開疆拓土的雄偉氣魄,卻比唐人審美更精巧細微,美學追求更富書卷氣,“自言燕幽客,結發事遠游。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此唐人態度也。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以吾一翁,老于此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此宋人精神也”[2]。宋代美學總體傾向是崇儒尚文、精致內斂,但這不代表宋人思想的保守、沉悶。“人言物外有煙霞,物外煙霞豈足夸”(邵雍《對花飲》),與廣闊的外部世界相比,他們更強調內心的豐富。宋人的精致體現于生活中造神奇,簪花就飽含了濃郁的審美意味。

作為宋代社會最具特色的生活風尚,簪花深植于宋人普遍愛花的風氣之中。作為身體裝飾手段,簪花反映了宋人對身體感性美的重視。簪花究竟是宋人生活中的常態之舉還是出現于某些特定的時節場合?什么人會簪花?簪哪些花?有什么特殊含義?簪花作為意象在宋代詩詞大量出現,文人要借簪花表達什么?如何看待簪花的美學意義?這種行為背后有怎樣的歷史文化語境?要回答這些問題,還需要從宋代社會的簪花風尚說起。

第一節 宋代的簪花風尚

簪花作為人類自我修飾的手段并不起源于宋代。《離騷》中就有把鮮花香草作為身體裝飾的詩句,后人還把屈原看作香草的知己,不過屈原是否真的會身披鮮花也未為可知。目前能夠確定的古人簪花行為最早發生在西漢——出土的簪花女陶俑可為例證。西漢時,人們在重陽節佩戴茱萸也已經成為風俗。沈從文通過考古發現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指出東漢女子已經有用花釵、花冠修飾自己的現象。花釵、花冠不同于鮮花,只是以花為造型的首飾。唐代的貴族女性喜歡用碩大艷麗的花朵裝飾自己,但男性簪花和平民簪花并不普遍。

但在宋代,除象生花外,人們多用鮮花作為身體裝飾。簪花發展成為普遍的社會風俗,人人都愛簪花、戴花。簪花不僅是女性愛美的舉動,在宋代男子簪花蔚然成風。簪花者不分性別、年齡、階層與貧富狀況,不僅宮廷貴族、文人士大夫簪花,普通市民、勞動者也愛簪花。簪花不限于節日時令、宮廷慶典宴飲,已經內化為宋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與前人相比,宋人簪花有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宋代簪花屬于全民性的日常行為。宋代以前,鮮花更多地為貴族階層所享用。周昉的《簪花仕女圖》刻畫的是上流社會貴族女性形象。(圖一:簪花仕女圖)斗花、斗香等活動只在貴族階層流行。《清異錄》記載:“中宗朝,宗紀韋武間為雅會,各攜名香、比試優劣,名曰斗香”[3]。晚唐五代時期,宮廷還要舉行斗花活動,場面比較正式,斗花輸了的宮人要付錢置辦酒席。

圖一 簪花仕女圖

到了宋代,花已經為平民社會所欣賞享用。普通市民、勞動者也簪花、戴花。舒岳祥有一首詩,反映了勞動婦女的簪花行為:“前垅摘茶婦,頃筐帶露收。艱辛只有課,歌笑似無愁。照水眉誰畫,簪花面不羞。人生重容貌,那得不梳頭。”(舒岳祥《自歸耕篆畦見村婦有摘茶車水賣魚汲水行馌寄衣舂米種麥泣布賣菜者作十婦詞》)簪花這一行為,體現了采茶婦爽朗的性格和熱愛生活的態度。即使從事艱辛的體力勞動,婦女簪花這一舉動流露出了自尊自愛的品格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

宋代社會鮮花進入了平民的日常消費品行列,花卉作為最重要的商品之一在市面流通。每日的清晨,賣花者騎著駿馬、提著竹籃,發出清脆悠揚的叫賣聲。到了鮮花盛開的時節,花市更顯熱鬧,買者紛然,一派繁榮景象:“是月春光將暮,百花盡開,如牡丹、芍藥、棣棠、木香、荼蘼、薔薇、金紗、玉繡球,小牡丹、海棠、錦李、徘徊、月季、粉團、杜鵑、寶相、千葉桃、緋桃、香梅、紫笑、長春、紫荊、金雀兒、笑靨、香蘭、水仙、映山紅等花,種種奇絕。”[4]可以說宋代的城市和居民,是在悠長的賣花聲中睜開了眼睛。南宋臨安的四百多個行業,其中之一為“面花兒行”,即專門生產和制作簪花的行業。較大規模的商品市場為宋人一年四季簪戴鮮花提供了前提條件。宋人簪花的種類是很豐富的。不同的季節,有條件選擇不同的花朵佩戴。春季戴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天撲戴金燈花、茉莉、葵花、榴花、梔子花;秋季簪茉莉、蘭花、木樨、秋茶花;冬天撲戴木春花、梅花、瑞香、蘭花、水仙花、臘梅花。這說明宋代市民對鮮花有旺盛的需求,在飾品方面盡可能追求多樣化,也從側面反映出宋代鮮花種植業的進步和商品經濟的發達。鮮花不但種類豐富,而且不因季節的變化停止供應。

其次,宋人有節日簪花的風俗。與日常簪花相比,節日簪花更顯隆重。立春的時候,人們將鮮花或象生花制成春幡,佩戴在頭上。佩戴春幡的習俗在很多詩詞中都有反映:“剪彩漫添懷抱惡,簪花空映鬢毛秋”(陳棣《立春日有感》),“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蘇軾《減字花木蘭·已卯儋耳春詞》),“春盤春酒年年好,試戴銀幡判醉倒。”(陸游《木蘭花·立春日作》)春日里由鮮花或象生花制成的“春幡”承載了人們在萬物生發的季節里播種的希望,同時也成為追憶時光流逝的符號。

端午節也有簪花風俗,石榴花成為人的最愛。《水滸傳》第十五回,阮小五一出場鬢邊插朵石榴花。一進入五月,大街小巷響徹賣花聲,接連數日。人們競相購買菖蒲、石榴、蜀葵,梔子,將這些花放置門前,上掛五色錢。端午節又稱重午、重五、浴蘭令節。端午那天要以蘭湯沐浴,還要喝菖蒲酒。榴花、蘭湯、菖蒲酒,這些節物都與“花”有關。在宋人的觀念里夏至陰氣萌生,這些植物混合在一塊可以避瘟疫。

節日里簪花歷史最久、影響最大的當屬重陽節簪菊。漢代重陽節,人們佩戴茱萸、飲菊花酒以求長壽祛病辟邪。到了唐代,人們將茱萸佩戴在頭上,“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遲至中晚唐,出現了將菊花戴在頭上的風俗,有詩為證:“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杜牧《九日齊安登高》),“強插黃花三兩枝,還圖一醉浸愁眉”(鄭谷《重陽夜旅懷》)。到了宋代重陽節,菊花由于具有更好的視覺效果,占據了更重要的位置,逐漸有取代茱萸之勢。重陽佳節人們賞菊、簪菊、喝菊花酒。梅堯臣在一首詩中描述了與友人宴飲賞菊、簪菊歡聚的場景,菊花為聚會增添了不少興味,“今年重陽公欲來,旋種中庭已開菊。黃金碎翦千萬層,小樹婆娑嘉趣足。鬢頭插蕊惜光輝,酒面浮英愛芬馥。旋種旋摘趁時候,相笑相尋不拘束”(梅堯臣《次韻和永叔飲余家詠枯菊》)。菊花幾乎成了重陽節的象征,賞菊是重陽節與家人、朋友團聚最重要的休閑活動。

宋人節日賞花、簪花,不單為遵循所謂的節日傳統,更重要的是對常規性生活的超越。王十朋是南宋著名詩人,高宗紹興元年重陽節,他與家人登高賞菊,無奈菊花未開。也許是因為無法賞菊減弱了重陽節的儀式感,親戚朋友皆以為憾事。到了十月中旬,王十朋獨自一人去東山散步,看到菊花開得正好,前日泛青的菊枝綴滿了燦爛的花朵。他想起蘇軾的話,“涼天佳月即中秋,菊花開日乃重陽,不以日月斷也”,意識到只要能夠盡興快意,就是人生的好時節,不必拘泥于某個固定的日期,于是他在菊花畔擺開酒宴與鄉鄰們暢飲。這表明宋人具備尋求生活詩意的自覺意識。

再次,宋代社會男子簪花之風盛行。宋代是中國古代男子簪花的高峰期。學界對宋代男子簪花現象已經有了一定的研究成果。清代學者趙翼在《陔馀叢考·簪花》中談道:“今俗惟婦女簪花,古人則無有不簪花者。”[5]唐代就已經出現了男子簪花現象,但都是作為個案存在,并不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

長安春時,盛于游賞,園林樹木無閑地,故學士蘇颋《應制》云:“飛埃結紅霧,游蓋飄青云。”帝覽之嘉賞焉。遂以御花親插颋之巾上,時人榮之。[6]

汝陽王琎,明皇愛之,每隨游幸。琎嘗戴砑紗帽子打曲,上自摘紅槿花一朵,置于帽上,遂奏舞山香一曲,花不墜落,上大笑。[7]

這兩則材料有一個共同之處,即唐代男子簪花往往是貴族階層的行為,發生在宮廷宴飲之時,由皇帝所賜,賜花意味著皇恩眷顧,簪花者倍感榮耀。到了宋代,男子簪花成了日常生活中的普遍現象,士農工商各階層都以簪花為時尚。我們前面已經列舉過黃庭堅與辛棄疾的詩詞,文人簪花是日常生活中比較常見的行為。不僅文人雅士愛簪花,普通市民、勞動者也愛簪花,“洛陽風俗重繁華,荷擔樵夫亦戴花”(司馬光《效趙學士體成口號十章獻開府太師》)。隱士邵雍有一首《插花吟》,“頭上花枝照酒厄,酒厄中有好花枝”,可見隱士生活中也是經常簪花的。就連綠林草莽也愛戴花,《水滸傳》里的浪子燕青被描述為:“腰間斜插名人扇,鬢邊常簪四季花。”

宋代男子在登科及第時要簪花。新科進士于貢院賜聞喜宴,皇帝賜花,宴罷簪花騎馬而歸,以示榮耀。司馬光有言,“二十忝科名,聞喜宴獨不戴花。同年曰:‘君賜不可違也。’乃簪一花。”[8]宋人眼中登科及第有五種榮耀:“兩觀天顏,一榮也;臚傳天陛,二榮也;御宴賜花,都人嘆美,三榮也;布衣而入,綠袍而出,四榮也;親老有喜,足慰倚門之望,五榮也。”[9]簪花的榮耀感,來自情感和心理上的滿足,代表著個人價值的實現,與忠、孝等價值并列。科舉制度在宋代不斷完善,宋代讀書人極重視科舉,金榜題名本是人生一大快事。有詩歌表明及第簪花制造的榮耀體驗在士人心中長時間揮之不去,即使在人生低落之時也會回想起昔日簪花的榮光:“去年花下探春雨,鳴鞭走馬看花開。今朝危坐空山里,不識春從何處來。”(王庭珪《酬劉英臣載酒送花》)宋代男子的簪花之風影響至金、元兩代,明清開始衰落。但是狀元簪花的風俗還是延續到了清代。殿試結果公布后,高中頭甲的三人要出東長安門游街,順天府丞按例在東長安門外設宴,三人宴席間要簪戴金花沿襲古制舊俗。

民間嫁娶中,新郎官也有簪花習俗。《水滸傳》中周通去桃花莊娶親,鬢邊簪一朵羅帛象生花,就是這種風俗的反映。另外在慶壽場合,男子也會簪花。此時簪花具有表演的性質,起到戲彩娛親的作用,“庭下阿兒壽慈母,簪花拜舞笑牽衣”(何夢桂《和何逢原壽母六詩·其二》)。

最后,簪花成為宋代宮廷典儀。除了日常簪花與節日慶典簪花外,繼承唐代的傳統,宋代宮廷也有簪花的習俗。回到我們在上文剛剛提到過的例子:蘇颋賦詩受到唐玄宗獎勵,玄宗親自將御花插于蘇颋頭巾之上;汝陽王在進行歌舞表演時,簪戴紅槿花助興。唐代宮廷雖然出現了簪花現象,卻是即興的、偶然性行為。與之相比,宋代宮廷簪花已經形成了嚴格的制度,上升到典儀的高度。

《宋史·輿服志》有明確的“簪戴”條目:“幞頭簪花,謂之簪戴。中興、郊祀、明堂禮畢回鑾,臣僚及扈從并簪花,恭謝日亦如之。大羅花以紅、黃、銀紅三色,欒枝以雜色羅、大絹花以紅、銀紅二色。羅花以賜百官,鸞枝,卿監以上有之。絹花以賜將校以下。太上兩宮上壽畢,及圣節、及賜宴、及賜新進士聞喜宴,并如之。”[10]宋代宮廷對簪花的場合、不同品級官員簪花的種類都有嚴格規定。國家大典如中興、郊祀、恭謝、兩宮壽宴、新進士聞喜宴等場合,臣子們都要簪花。不同級別的官員簪花種類也不相同,分成羅花、欒枝、絹花三種。官員們除了可以簪戴羅花、絹花、欒枝等象生花外,還可以佩戴“生花”,其中包括牡丹、芍藥等艷麗碩大的花朵。楊萬里有詩云:“春色何須羯鼓催,君王元日領春回。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楊萬里《德壽宮慶壽口號·其三》)官員隊伍浩浩蕩蕩,宛如春日百花盛開,其壯觀場面可以想見。《鐵圍山叢談》對宮廷簪花的禮儀也作出過說明:

國朝宴集,賜臣僚花有三品。生辰大宴,遇大遼人使在庭,則內用絹帛花,蓋示之以禮儉,且祖宗舊程也。春秋二宴,則用羅帛花,為甚美麗。至凡大禮后恭謝,上元節游春,或幸金明池瓊花,從臣皆扈驛而隨車駕,有小宴謂之對御。凡對御則用滴粉縷金花,極其珍藿矣。又賜臣僚宴花,率從班品高下,莫不多寡有數,至滴粉縷金花為最,則倍于常所頒。此盛朝之故事云。[11]

從上面的材料我們可以大致知曉北宋宮廷對簪花種類與場合有詳細的規定。宴飲的范圍與對象不同,簪花種類也有區別。大致可以分為三種情況:圣節大宴,如有遼國使節參加,使用絹帛花;春秋兩次宴會,用羅帛花;上元游春或皇帝出行,則安排小規模的宴會,稱為“對御”。如遇“對御”,從臣們簪戴“滴粉縷金花”。“滴粉縷金花”要比“絹帛花”“羅帛花”更加美麗珍貴。賞賜“滴粉縷金花”的數量要比平時加倍。簪戴“滴粉縷金花”表示君主與從臣的關系更為親厚。簪花為等級分明的禮儀制度增添了人性化的成分。

宋人視“禮”為國家治亂的根本,很注重“禮”的維護。提倡柔性的禮儀制度,這是宋代對“禮”的觀念的發展。在宋人看來,“禮”的制定與維護應該建立在人情能夠接受的基礎上:“禮成列圣宴群工,浩蕩春風到竹宮。傳旨簪花俄侶錦,信知天子是天公。”(武衍《恭謝慶成詩十闋》)在簪花的儀式中,君主的權威感柔化了,“天公”的比喻既準確又親切。在和諧融洽的氣氛里,臣民體會到的是被尊重的舒適感。宋代社會簪花的生活風尚體現了“禮”的生活化、世俗化。禮儀教化讓人發自內心地自覺遵循才是高明的策略。如果社會秩序教條刻板地強制地讓人遵守,沒有絲毫益處。宋代運行的社會秩序考慮到了人的接受心理。“簪花”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了宋代社會文明的進步。

第二節 以花為飾:宋人身體美的展現

在人們慣常的印象里,宋人似乎對身體采取了遮蔽的態度。從某種意義上講,婦女著裝是衡量社會開放程度的標尺。唐代婦女的服飾從遮蔽全身的羃帷,到淺露姿容的帷帽,再到袒胸露臂的半臂、披帛。一系列變化反映了唐代對身體美的展現較為自由開放的態度。宋朝的女性著裝則有保守封閉的一面,唐代已經摒棄的羃帷,宋代又重新使用了,但并不代表宋人無視身體美的存在,而是在展現身體美的方式上采取了審慎、內斂的態度。

事實上,宋人的“愛美之心”并不弱于唐代,追求時尚酷愛打扮是當時的社會風氣。南宋的周寫道,“自孩提,見婦女裝束數歲即一變,況乎數十百年前,樣制自應不同。如高冠長梳,猶及見之,當時名‘大梳裹’,非盛禮不用。若施于今日,未必不夸為新奇”[12]。可見宋代婦女愛好高梳大髻“大梳裹”的造型在北宋時還非常隆重。為了搭配高梳大髻的發型,宋代婦女特別重視花冠。除真花外,花冠還可以用各色羅絹等象生花制成,可以加金玉、玳瑁、珠子等物點綴。有的花冠仿效牡丹、芍藥的造型。王觀的《芍藥譜》很多花以“冠子”命名,可知許多名花被效仿作為婦女頭上的裝飾品。宗教活動是當時比較重要的社會活動,也成了競美的場合。婦女們都要盛裝出席,佩戴昂貴的珠寶首飾,在當時被稱作“斗寶會”。[13]

因其良好的裝飾效果,鮮花或以花為造型的飾品被廣泛使用。在身體裝飾物方面,宋代比前人更加注重細節。陸游《老學庵筆記》中描述了一種叫作“一年景”的頭飾:“靖康初,京師織帛及婦人首飾衣服,皆備四時。如節物則春旛、燈毯、競渡、艾虎、云月之類,花則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為一景,謂之一年景。”[14]桃杏花、荷花、菊花、梅花本不是能同時出現的,宋人卻將幾種花并置,顯然有“兼美”的意圖。宋代婦女還在額上和兩頰間貼花子。花子就是用極薄的金屬片或彩紙剪成花朵的形狀,有時也剪成小動物形狀或者黏合羽毛。“落梅妝”是宋代婦女很流行的打扮,所謂“落梅妝”是指眉間畫有五瓣梅花的妝容。關于“落梅妝”有一個很美的傳說。相傳南朝宋武帝的女兒壽陽公主,一日臥于含章殿下。梅花落在她的額上,形成五瓣花朵,更顯得嬌媚可愛,此妝因此得名。

簪花作為自我修飾的手段,首先突出的是人花相映的視覺美感,花起到了襯托人的作用。《開元天寶遺事》記載,唐明皇親自將一枝千葉桃花插于楊貴妃的寶冠上,認為此花尤能助嬌態。相似的情節出現在李清照的詞里:“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李清照《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詞中的“簪花”顯然更有情致,明明是愛美要戴花,卻又擔心花比人俏。索性插于鬢上“拷問”心上人,到底更愛哪一個?女子的任性嬌憨躍然于紙上。王昌齡的《越女詩》意思與之相似,但不如李清照的詞富于閨閣情趣。在特定的場景中,花作為背景,給人帶來極強的視覺沖擊力。《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有“憨湘云醉眠芍藥裀”一節:

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湘云口內猶作醉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而酒洌,玉眢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15]

章回題目中的“芍藥裀”有點題之意。這段文字極具畫面感,芍藥花數量極多漫天席地,能作美人之裀被。芍藥花本就艷麗妖嬈,嫵媚多姿,有“花相”之稱。少女醉臥芍藥花間,并沒有絲毫遜色,可知湘云相貌極美,而且此舉更顯其天真活潑。花對人物起到了襯托作用。

在審美體驗上人與花具有互通感。花的形、色、香、態與人的形體、肌膚、容貌可以并舉,花作為有機整體表現出來的主觀特征、氣質個性與人的精神面貌氣質神韻類似。宋人常常在詩歌中使用人花互喻的手法。黃庭堅有一首寫梨花的詩:“桃花人面各相紅,不及天然玉作容。總向風塵塵莫染,輕輕籠月倚墻東。”(黃庭堅《次韻梨花》)先是借用崔護“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典故,再寫桃花雖艷麗,不及梨花天然嫻雅,如同一個不染風塵保持本色的天然美人。蘇軾有一首詞更是達到人花幻化的境界,簡直分不清是寫花還是寫人了:“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蘇軾《西江月·梅花》)“素面”“洗妝”借梅花梅葉的顏色寫出了佳人不施粉黛清麗自然,膚如凝脂,唇紅齒白。“玉骨”“冰姿”兩句借梅花寫人物冰清玉潔超凡脫俗的氣質神韻。這首題為“梅花”的詞,實為一首懷人之作。

嗅覺體驗是人們簪花的另外一個原因。茉莉花因香氣濃郁,尤其是夜晚香氣尤甚而受到宋人的喜愛,成為簪花的上佳選擇。“香從清夢回時覺,花向美人頭上開”(王士祿《末麗詞》),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宋人偏愛花的氣味,為了方便留存,宋人將花制成“香”。宋人筆記里留下了很多制香的方法。用花朵混合其他物質,再采用蒸餾或浸泡的方法,密封保存發揮最佳效果。有一種叫“朱欒”的柑果,花香絕勝。在瓶中將箋香或降真香與花層疊累積,密封貯存,花的汁液會滲入香片中。之后再經過三四遍熏蒸,即可成香。再者,木樨花清芬馥郁,也是制香的好材料。在花半開香正濃之時采擷,拌入冬青的汁液,放入油磁瓶中,以厚紙密封。沒有花開的季節再取出,依然能感受到花的香氣。

香是花魅力的延續,宋人愛香,香在宋人生活中占據著特殊地位,香在當時是重要的貢品。據相關資料顯示,北宋建國初期國力強盛,諸國來朝,香料、香藥是最重要的貢品之一。宋太祖建隆二年,占城貢龍腦香藥;宋太祖建隆三年,占城、泉州貢乳香;乾德元年,吳越進香藥;乾德四年,占城又進香藥;乾德五年,高繼沖獻龍腦香;開寶七年,三佛齊國貢乳香、薔薇水;開寶八年,交阯貢香藥,包括茶蕪香、安息香、沉香……錢塘錢俶來歸,貢香藥以萬斤計[16]。宋代以前,香的應用并不廣泛,也只在上層社會流行。宋代以后,香更多地進入了平民百姓的生活之中,香與宋人的生活聯系緊密。《清明上河圖》里,就有香藥店。當時的婦女坐車,會隨身攜帶兩個香球,沿途留下芬芳,所謂“香車寶馬”。宋人還愿意用有香氣的木材制造家具,檀香床就是用檀香木制造的床。文人愛焚香,與品茗、飲酒、插花、弈棋一樣,焚香是優雅生活的體現。

簪花的盛行折射出宋人正視身體的感性美,將身體作為審美對象,表達了對人體美的追求。這無疑是一種進步,是中國傳統審美文化發展到盛世才有的氣象。宋代的社會風氣雖然不如唐代開放,但是在身體審美的意識上卻不遑多讓,而且宋人的行動更為大膽,為了滿足美的需求可以對身體外觀做出了根本性改變,紋身便是一例。在宋代擁有一身漂亮的紋身是美男子的標志。《水滸傳》里以欣賞的態度提到燕青的紋身。紋身在宋代都市的少年中間流行,當時有專門紋身的店鋪,為人紋身的工匠稱“針筆匠”。宋人紋身的圖案還很文藝,花的紋樣也是紋身的重要內容。有一個叫葛清的人,將白居易的詩和畫紋在身上,其中有“不是此花偏愛菊”等詩句。圖案精細異常,遍布全身。

如果說簪花與紋身體現的是精致文氣的美,那么宋人同樣欣賞剛健、矯捷的身體之美。宋人愛觀潮,觀潮是一項頗具危險性的活動,有時甚至有生命危險。紹興十年八月十八日,臨安觀錢塘江大潮,死者不下百人。但是宋人的觀潮熱情絲毫不減,熱衷弄潮、水嬉活動。在這項緊張刺激的活動中,人們由衷贊美弄潮兒矯健的身姿,“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何夢中看,夢覺尚心寒。”(潘閬《酒泉子》)。

服飾是身體的延伸,對身體美的欣賞可以通過對服飾的關注表現出來。衣物能顯現身材體態,在質料上,宋人偏愛輕軟飄逸的材料,以表現身體的輕盈婀娜,如羅、綾、綺、紗縐等各類織品。與之前的朝代相比,宋代詩詞對服飾的描寫明顯增多。一方面的原因是在發達的紡織業基礎上宋代服裝材料精美、美觀多樣;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宋人服飾審美的意識增強,柔軟飄逸的服飾可以凸顯苗條的身材。再者服飾可以作為人物特征與標志。晏幾道曾寫道:“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晏幾道《臨江仙》),詩人心中的美人是與羅裙、玉釵聯系在一起的,人物與服飾共同保留在人的記憶里。

花卉圖案一直是服飾的重要紋樣。到了宋代,花卉作為紋樣呈現出自身的演變特點:貼近生活的具有世俗精神的寫實性花卉紋樣取代了唐代具有宗教意義的祥瑞圖案。常見的圖案有蓮花、牡丹、海棠、梅、菊、秋葵、忍冬、石榴、桂花、茶花、芍藥、桃花、水仙、薔薇、荼蘼等。此外代表君子人格的松竹等圖案也頗受人的喜愛。

花卉紋樣增強了服飾的藝術感。宋代服飾藝術性很強,刺繡在宋代逐漸演變成欣賞性藝術,宋徽宗還在皇家畫院設刺繡專科。宋代發展了獨特的緙絲工藝,緙絲也稱“刻絲”或“尅絲”。唐代也有緙絲,但遠遠沒有發展成熟,以幾何圖紋為主,交接處還有明顯的印記。宋代緙絲工藝日趨成熟,具有雕刻的視覺效果,工藝相當先進,能夠做到“雖做百花”“不相類也”。宋人筆記里面詳細記載了“刻絲”工藝:

定州織“刻絲”,不用大機,以熟色絲經於木棦上,隨所欲作花草禽獸狀,以小梭織緯時,先留其處,方以雜色線綴於經緯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連。承空視之,如彫鏤之象,故名“刻絲”。如婦人一衣,終歲可就。雖作百花,使不相類亦可,蓋緯線非通梭所織也。[17]

到了南宋,緙絲從實用工藝品轉為純粹的欣賞型藝術品,模仿山水、花鳥、人物等名畫莫不惟妙惟肖。緙絲工藝具有立體感,視覺效果上更勝原作。可見宋代生活用品具有極強的藝術性,或者說宋人以創作藝術的態度與技巧來制作生活用品。

文人在服飾方面有自己的主張,親自設計服飾來表達個性。宋代等級制度森嚴,正式場合著裝有嚴格規定,“俾閭閻之卑,不得與尊者同榮;倡優之賤,不得與貴者并麗”[18]。文人就靠改良常服來標新立異。比如,蘇軾對帽子進行改造,將烏紗制為雙層,短檐無角,狀如桶形,被時人稱作“子瞻樣”。蘇軾對自己的發明創造很滿意,自言:“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將空殼付冠師。規摹簡古人爭看,簪導輕安發不知。更著短檐高烏帽,東坡何事不違時”(蘇軾《椰子冠》)。他用“奇裝異服”來標榜自己的不合時宜,表現出率直天真的個性。文人改良服飾具有社會效應。北宋初年頭巾并不流行,元祐年間,司馬光和程頤率先用巾帛包首,到了南宋,戴頭巾成為社會風潮,上至公卿,下至平民,一律戴頭巾。頭巾發展成多種樣式,有圓頂、方頂、磚頂、琴頂。曾有大臣主張恢復北宋初年的衫帽,已經無法推行了。

第三節 文人簪花與人生寄寓:以辛棄疾為中心

文人的簪花活動代表整個社會的審美風尚。簪花除了能夠滿足文人的日常審美需求以外,也成為他們表現內心的一種方式。簪花活動與他們的生活境遇、社會活動、身體健康、思想情感等狀況有很大的關聯。以簪花為寄寓方式是當時文人的普遍做法,這是宋代文人審美意識在生活領域開拓的結果。魏晉時期,文人縱情山水、嗜酒服藥,他們喜歡用放浪形骸、超然物外的方式表達他們的人生主張: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19]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20]

劉伶赤身裸體、阮咸曬衣,都是用極端的方式表示對禮教、習俗的藐視。魏晉文人要打破先前世界制定的一切成規。宋代文人已經認識到人要生活在規則秩序里,遠離了這些較為極端的表達方式,戴著“鐐銬”翩翩起舞。他們采用簪花、品茶、弈棋、焚香等更為藝術化的方式,在生活中超越生活,以審美的態度面對浮世悲歡。文人生活中看似細小平常的活動傳達無限豐富的意味,“雪后尋梅,霜前訪菊,雨際護蘭,風外聽竹,固野客之閑情,實文人之深趣”[21]。簪花也是如此,文人簪花并不是個別現象,乃是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的“寄意”方式。除了前文我們闡述的種種意味之外,文人士大夫簪花乃生活趣味的體現,內心強烈情緒的宣泄,人生態度的變相表達。朱敦儒有詞云:“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朱敦儒《鷓鴣天·西都作》)詩人藐視榮華富貴,只求寄情山水詩酒,“插梅醉洛陽”表現了詩人特立獨行和對自由生活的向往。歐陽修借“酒醉簪花”將自己塑造成了與民同樂的太守形象:

豐樂亭游春三首

綠樹交加山鳥啼,晴風蕩漾落花飛。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

春云淡淡日輝輝,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

紅樹青山日欲斜,長郊草色綠無涯。游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

宋代文人大多奉儒家思想為修身理念,中唐白居易倡導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影響深遠。對于經常處于政治旋渦的宋代文人來說,不失為一個在社會理想與自我保全之間求得平衡的途徑。慶歷四年,范仲淹主持的新政失敗,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紛紛遭到貶謫,特別是歐陽修,還被別有用心的政敵攻擊,卷入所謂的“甥女案”,雖然最后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但是對歐陽修的精神打擊極大。慶歷五年,歐陽修外放滁州。起初歐陽修還陷于精神苦悶中,有詩云“昔在洛陽年少時,春思每先花亂發。萌芽不待楊柳動,探春馬蹄常踏雪。到今年才三十九,怕見新花羞白發”(《病中代書奉寄圣俞二十五兄》),政治主張無法實現身心俱疲,回想洛陽賞牡丹的翩翩少年,已孤影自憐垂垂老矣。可滁州美麗的自然風光、純樸的民風安撫了歐陽修本就豁達的心靈,他開始縱情山水,以醉翁自居。此詩乃歐陽修慶歷七年在滁州時所作,他沒有表現出因政敵排擠打壓消沉的一面,相反大家看到的歐陽修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暮春之際,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百姓都出來游春了。太守喝醉了,不顧眾人詫異的眼光,只能坐在籃輿中,頭上插滿春花。詩人描繪了一幅暮春時節眾人游春圖,“簪花”突出了自己享受人生不負春光的形象。歐陽修的學生曾鞏頗能理解老師的心意和做法,“公之樂,吾能言之。吾君優游而無為于上,吾民給足而無憾于下,天下學者皆以材且良,夷狄、鳥獸、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樂也。一山之隅、一泉之旁,豈公之樂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22]

此節選擇個案研究的方法,其出發點是將“簪花”還原到個體生活的原始狀態中去。雖然這種做法難免掛一漏萬,但“生活”首先是一個生動的、具體的人的獨特境遇與感知。一個人的思想、感受、言行都是在生活中生發、形成、表現出來的,也會隨著生活境遇的變化而變化。誠然,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時代”“種族”“環境”等宏大歷史因素的影響與限制,但這種影響只能通過每個人的生活發揮作用。即使在相同的歷史環境下,每個人的境遇也不相同。另外由于個體性情、價值觀念差異很大,要清楚了解“簪花”寄寓的情感及其與人生的關系,就必須把它納入某個個體的具體生活情境里考察。之所以選擇辛棄疾為主要的論述對象,是因為辛棄疾詩詞反映出來的“簪花”的意味比較豐富。簪花行為貫穿了他生命的始終,在他青年、壯年、老年三個時期,詩詞中都表現過“簪花”事件。如果深入挖掘的話不難發現簪花活動與他的人生遭際有密切關聯。他通過“簪花”寄寓的思想與情感在宋代文人中間也比較有代表性。

一 “仕”與“隱”的矛盾

隆興元年(1163)立春這一天,辛棄疾寫下了一首《漢宮春·立春日》: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我們前文已經提到過,在立春這一天,宋人有將鮮花或象生花制成春幡佩戴在頭上的風俗。看到美人頭上的春幡,辛棄疾意識到春天又來了。自己的家鄉還被金人占據,有家難歸,只有燕子才能飛回故園。“解連環”的典故出自《戰國策》,這里指詩人的情緒無法排遣。

詩人的愁苦從何而來?主要是對前途茫然無知的焦慮感。此時的辛棄疾是渴望有所建樹的。此詞作于辛棄疾南歸后的第一個春天,詩人剛從抗金戰場歸來,只有24歲。辛棄疾不同于一般的文弱書生,他膽色過人、身手出眾、屢立戰功,是文武雙全的青年軍事將領。《宋史·辛棄疾傳》中以“青兕”來形容他。面對南宋艱難的時局,辛棄疾試圖有所作為。就在此詞創作不久以前,他已經向主戰派將領張浚建言提出自己的用兵方略。盡管他只是江陰軍簽判——一個比較輕松的閑職。

立春的春幡觸及了詩人內心醞釀已久的抑郁。此時的辛棄疾并沒有受到重用,前途未明報國無門。楊希閔《詞軌》中說此詞有寄托之意,感慨南渡之事以及南宋統治者不圖恢復大好河山之意。這首詞中,有他實現自我價值的渴望,有力主祖國統一的情懷,也有故鄉淪落敵手的傷痛之感。陳廷焯在《白雨齋詩話》中說:“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郁。”[23]沉郁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范疇,其藝術表現是在極細微的事物上寄托極深沉的感慨。在這首詞中,詩人通過小小的簪花寄寓了渴望建功立業又無法實現慨嘆時光飛逝的情懷。

淳熙十五年(1188)元日立春,辛棄疾又一次“簪花懷遠”:

誰向椒盤簪采勝?整整韶華,爭上春風鬢。往日不堪重記省,為花長把新春恨。春未來時先借問,晚恨開遲,早又飄零盡。今歲花期消息定,只愁風雨無憑準。(辛棄疾《蝶戀花·戊戌元日立春席間作》)

這次記述簪花的情形已經和上一次頗為不同。辛棄疾經歷了宦海沉浮,曾在軍中任職,先后做了幾任地方官吏,做出了很多政績,但并未在中央擔任要職,無法從根本上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淳熙八年(1181)起,他被彈劾隱居于帶湖。創作此詞時,已經是他隱居的第八個年頭了。

“誰有椒盤簪采勝?整整韶華,爭上春風鬢。”立春這一天,辛棄疾想起朝中按慣例要賜給百官“春幡勝”,官員還要插花進宮入賀。自己閑居已久,什么時候能夠重新獲得賜花的禮遇呢?“今歲花開消息定,只愁風雨無憑信。”不難讓人聯想到朝廷剛剛發生的大事。淳熙十四年(1187)十月,太上皇帝(高宗)卒。十一月,宋孝宗命皇太子趙惇參決庶務。帝位的更迭必然會帶來政策方針和用人方略的轉變。在“仕”與“隱”的問題上自己該如何抉擇?

辛棄疾此番面對“簪花”的所思所想要比上一次復雜得多。首先辛棄疾不再是一個壯志難酬、躍躍欲試的青年人。此時他已年近半百,閱歷與人生感受自然與之前不同。他對自己不容于世的性格是有清醒認識的,他在給皇帝上書時寫道:“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為,殺身不顧。……但臣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24]再者,辛棄疾的閑居生活也比較安定富足。他先后居住過的帶湖和瓢泉,環境優美,景色宜人,很多詩詞中都反映了他對帶湖風光的喜愛。鷗鷺、白鶴、青萍、魚兒、清風、明月都是他的“盟友”。盡管如此,辛棄疾并沒有做好真正歸隱的準備。他的心態可以用“彷徨徘徊”四個字來形容。他在帶湖新居落成之時一方面想過“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的隱居生活;另一方面又躊躇“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辛棄疾《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

應該說辛棄疾在立春之日想起宮廷賜花的風俗又一次驗證了他在長達十年的隱居生活中并沒有完全放棄為國效力的打算。他在“報國”與“歸隱”之間的糾結展露無遺。辛棄疾這種矛盾的心理在南宋文人中間是有普遍意義的。南宋的另外一位大詩人陸游心態與之類似。陸游長期過著平淡愜意的田園生活,品茶、吃齋、養生、種菜、寫詩,卻也沒有忘記報國的信念,一面“為愛名花抵死狂”,一面“位卑未敢忘憂國”。陸游在成都居住時曾寫過《花時游遍諸家園》絕句十首。他甚愛春天蜀中的海棠花,“成都二月海棠開,錦繡裹城迷巷陌”(陸游《驛舍見故屏風畫海棠有感》),“我初入蜀鬢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陸游《海棠歌》)。中國文人不需要也不習慣從宗教中獲得安慰,在失意的時候他們更傾向縱情于山水花木。白堤、蘇堤上的綠柳桃花,就是此類見證吧。

二 白發簪花的疏狂放達

前文已經提到辛棄疾老年時也有反映簪花的詩詞:“鼓子花開春爛漫,荒園無限思量。今朝拄杖過西鄉。急呼桃葉渡,為看牡丹忙。不管昨宵風雨橫,依然紅紫成行。白頭陪奉少年場。一枝簪不住,推道帽檐長。”(辛棄疾《臨江仙·簪花屢墮,戲作》)此詞大概作于嘉泰二年(1202),此前他剛剛度過自己六十三歲的生日。通過這首詞,我們似乎能看到在爛漫的春日里,一個發禿齒搖的老人,拄著拐杖急于去看牡丹花。老人也想同年輕人一樣將花簪戴在頭上,可頭發已然稀疏,簪花不住,只好自我解嘲一番,推說是帽檐太長的緣故。一個熱愛閑居生活不失童趣的老人形象躍然于紙上。

“白發簪花”客觀反映了辛棄疾的健康狀況。一直以來辛棄疾留給世人的似乎都是身強體健的印象,但真實的情況并非如此。從中年開始,辛棄疾的身體狀況并不好。關于“白頭”一事,早在孝宗淳熙二年(1175),他任江西提點刑獄時就提到過:“過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頭白。”(辛棄疾《滿江紅·贛州席上呈太守陳季陵侍郎》)之后辛棄疾不斷在文章詩詞中提到自己未老先衰、疾病纏身的狀況,“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辛棄疾《滿江紅·江行》),“說劍論詩馀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白發寧有種,一一醒時栽”(辛棄疾《水調歌頭·湯朝美司諫見和,用韻為謝》)。詞中的白發簪花屢墮,并不是藝術夸張,應該是詩人真實情況的寫照。

僅從生活真實的角度看“白發簪花”顯然是不夠的。辛棄疾這一行為體現了詩人豁達從容的生活態度。辛棄疾已經從慷慨豪俠的青年人變成了風趣閑散的老人,簪花不再激起建功立業的情懷。詩人已經到了遲暮之年無懼是非紛擾,有看盡世事滄桑的透徹與清醒。這一時期,他的詞作中流露出了對過去生活和信念的反思,“六十三年無限事,從頭悔恨難追。已知六十二年非。只應今日是,后日又尋思”。(辛棄疾《臨江仙·戊戌歲生日書懷》)更主要的是,在宋代“白發簪花”已經形成了一個較為穩定的意象,經常在詩詞中出現:

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白發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歐陽修《浣溪沙》)。

滿頭雖白發,聊插一枝春(蔣之奇《梅花》)。

戴花休管頭無那,酌酒何妨手自親。七十人生從古少,安知來歲有吾身(吳芾《余既和樂天詩而喜于年及之心猶不能自己又復再和八首·其六》)。

作為審美意象“白發簪花”有豐富的況味。白發與花反差鮮明,嬌艷的鮮花與蒼老的人在視覺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審美意象形成的感性基礎。美與丑是相對而言的,沒有美,就無所謂丑;沒有丑,美也就不成為美。人對衰老的認識,就是從美丑相互關系開始的。在時間的流轉中,一切健康和美麗的東西都逐漸變得衰老和破敗。法國藝術家羅丹區別了兩種丑,一種是自然的丑,它與正常、健康、力量等要素呈現相反方向的質地;另一種是精神上的丑,比如不道德、污穢的、罪惡的人。白發代表的衰老屬于自然的“丑”,羅丹認為藝術會讓自然的丑轉化成美。一切審美意象不等同于對象的物理屬性,自然中的“丑”又不同于藝術中的“丑”。自然的丑由于更具性格,所以在藝術中是“美”的。在藝術中,只有沒性格的東西,才是丑的:“在藝術中所謂的丑,就是那些虛假、做作的東西,不重表現,但求浮華、纖柔的矯飾,無故的笑臉,裝模作樣,傲慢自負——一切沒有靈魂、沒有道理,只是為了炫耀的說謊的東西。”[25]“白發簪花”性格上的力量成就了藝術的美。

“白發簪花”這一審美意象高揚的主體精神是美的。花引發了簪花者的生命意識,促動人對時間的思考、聯想與體驗。文人在生命的終點,往往借花表達對生命的哲學思考。王安石病危之時,尤折花數枝置于床前。寫下絕筆詩:“老年少歡豫,況復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須臾,我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新花》)花激發了人熱愛生命、擁抱青春的熱情。人生越是短暫,就越應該盡情釋放。在宋人的意識中,人老簪花是風流的人生態度:“人老簪花卻自然,花紅就不厭華顛。人間無此風流樣,何止源流二百年。”(蘇泂《見三山翁插山茶花一朵》)“白發簪花”代表了永不妥協的反抗精神,看似驚世駭俗及時行樂的行為寄寓了一生憂憤之意,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挽歌。黃庭堅的絕筆詞,也借“白發簪花”的形象表達了“萬事皆休”的曠達。這是黃庭堅對自己一生的回顧與總結,也是飽經憂患浮沉的詩人最終選擇的生命態度:

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簪花不解愁(黃庭堅《南鄉子·重陽日宣州城樓宴集即席作》)。

功名事業皆成泡影,但詩人的內心操守與性情是不可改變的,詩人進入了超凡脫俗的境界。“白發簪花”的審美意義被后世接受。明朝嘉靖十七年,著名文學家楊慎,制造了一起具有轟動效應的簪花事件。楊慎時年五十一歲,醉酒之后梳雙髻插花,臉上涂滿脂粉,招搖過市。楊慎簪花事件在當時和后世都引起了強烈反響。《明史竊·楊慎傳》、李贄的《續藏書·文學名臣修撰楊公傳》、清朝王照的《升庵先生祠堂記》都提及了此事。撇開楊慎“以脂粉涂面”“門生舁輿”“諸妓捧觴”的怪誕行為不談,單就“白發簪花”的審美意義而論,從宋代文人那里就已經開始了。此時楊慎被貶謫,他是借簪花排遣心中的苦悶。“白發簪花”寄寓了文人自由不羈、疏狂放達的情懷。

綜上所述,文人簪花的行為實則是他們寄寓人生、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簪花能夠反映出個體生命不同時期的價值觀念。宋代文人簪花是普遍現象,文人們借簪花這一生活中的行為習慣來表達心聲。白發簪花既是當時文人風流的自我標榜,同時又是文人們構建起來的意象,這個審美意象傳達的意蘊為后世所接受。


[1]陳炎:《中國審美文化史》(唐宋元明清卷),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176—177頁。

[2]薛富興:《唐宋美學概觀》,見朱志榮主編《中國美學研究》(第一輯),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45頁。

[3](宋)陶谷:《清異錄》,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33頁。

[4](宋)吳自牧:《夢粱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頁。

[5](清)趙翼:《趙翼全集》(第三冊),曹光甫點校,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575頁。

[6](五代)王仁裕等:《開元天寶遺事十種》,丁如明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1頁。

[7](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69—70頁。

[8](宋)司馬光:《訓儉示康》,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五十六冊,卷一二二三),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216頁。

[9](元)劉一清:《錢塘遺事》(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21頁。

[10](元)脫脫等撰:《宋史》(卷一五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569—3570頁。

[11](宋)蔡脩:《鐵圍山叢談》,馮惠民、沈錫麟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頁。

[12](宋)周:《清波雜志》(卷八),劉永翔點校,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38頁。

[13](宋)吳自牧:《夢粱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81—182頁。

[14](宋)陸游:《老學庵筆記》,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小說大觀》(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470頁。

[15](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脂硯齋、王希廉點評,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23頁。

[16]根據《中國歷代貢品大觀》整理。龔予、陳雨石、洪炯坤主編:《中國歷代貢品大觀》,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

[17](宋)莊綽:《雞肋編》,蕭魯陽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頁。

[18](元)脫脫等:《宋史》(卷一百六),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577頁。

[19](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77頁。

[20](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78—179頁。

[21](明)陳繼儒:《小窗幽記:外二種》,羅立剛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頁。

[22](宋)曾鞏:《醒心亭記》,見《曾鞏散文全集》,今日中國出版社1996年版,第333頁。

[23](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頁。

[24](宋)辛棄疾:《淳熙己亥論盜賊札子》,見徐漢明校注《辛棄疾全集校注》(上冊),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24頁。

[25][法]羅丹述、葛塞爾:《羅丹藝術論》(重編彩圖本),傅雷譯,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40—4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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