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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 問題的提出

在中國審美文化史上,花卉向來都是極其重要的審美對象。它不僅活躍于中國傳統的文學、藝術史中,形成了穩固的比興傳統和比德傳統、花鳥畫傳統,而且在人們世俗人生、日常生活的審美活動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史前文明的遺跡,諸如各種器皿上的裝飾性花卉圖案,其再現的觀念或意蘊雖未有定論,但這無疑表明花在中國文明的濫觴期,業已融入文化的肌理。而到了中國文化的原典時代,花就已成為人們審美情趣和創作靈感的觸媒。《詩經》中“以花起興”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1],再如《秦風·蒹葭》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2]。《楚辭·離騷》涉及的花卉有數十種之多,還開創了“芳草美人”的詩學傳統。據統計,在《詩經》中“以各種花喻人事、抒情思的,粗略匡算也近三十來篇,約占全部詩篇的十分之一。至于自《離騷》以后的詩文詞賦以花擬人、喻事、寄情性、攄感興的,就真所謂更仆難數了”[3]。花不僅作為表現對象或象征手段停留在藝術層面,還作為美的元素廣泛地出現在生活里,深入滲透人們的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和社會實踐的各個方面。

所謂“一花一世界”,在中國古人的潛意識深處,花不僅作為單純的自然物而存在,還被視為與人一樣的生命體。草木的枯榮與人的生命之間建立起了神秘的聯系,草木能夠預示吉兇甚至生死。《搜神記》里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魏武在洛陽起建始殿,伐濯龍樹而血出。又掘徒梨,根傷而血出。魏武惡之,遂寢疾,是月崩。是歲為魏文黃初元年。[4]

這里“伐樹血出、曹操由此患病當月逝世”透露出兩個信息:第一,曹操的崩逝與傷害樹木有關;第二,樹木的紅色汁液被稱為血,這是對樹木的人格化表述,只不過這里的樹木還不具備人的行為活動能力,僅僅是一種變異。既然花草樹木有神奇的能力可以影響到人,同理人的行為活動也能被植物感應。古人認為人可以與花感應溝通,唐明皇就曾用羯鼓催得花開。據《春渚紀聞》記載:春日清晨,唐明皇發現氣候和暖已久,但林中的花尚未開放。于是環視左右說花是在等自己的號令,命人取來羯鼓,鼓曲未終而桃杏盡開。可見,當時人們認為花木不僅能夠順應自然還和人一樣具有感知情感的能力。花草樹木被寄予了擬人化想象,在全世界是一個普遍現象。人類學家弗雷澤根據大量的考古資料得出的結論:在原始人看來,整個世界都是有生命的,花草樹木也不例外。它們跟人一樣都有靈魂,從而也像對人一樣地對待它們。原始人有很多儀式與禁忌,現代歐洲人生活中的一些行為與習俗都留存了樹神崇拜的原始觀念。在一些民間故事里,人的生命有時同草木的生命聯系在一起,隨著草木的枯謝,人的生命也因之凋零。

因此,由古人對花木的表現入手,反觀其對宇宙、自然、生命和生活的理解、體驗和感受,以及前述種種觀念、意識和情感的表達方式,就自然而然進入學術討論尤其是美學研究的視野之內。

事實上,現代尤其是近三十年以來,中國文學、藝術和美學等學科有關花卉的研究日益興起,花與中國文學、藝術、美學和文化的關系等議題,已經成為相關學科的研究熱點。從花卉的角度討論民族文化構建、時代文化心理、文人的生活方式與精神世界、創作個體的情感心理等課題屢見不鮮。本書以花與宋代生活關系為切入點,對兩宋生活審美領域的相關問題加以討論和闡發,正是基于上述學術研究的動態而提出的。

作者的研究意圖在于,通過在文人士大夫和平民階層審美活動和生活實踐中一枝獨秀的賞花、詠花、養花、簪花、贈花等現象,以及宋代史籍、詩文、筆記和圖譜等文獻中關于花的著錄、描述、分析、研究、闡釋等理論表述,探討宋人日常生活和社會實踐領域所呈現的“審美化”轉向,中國傳統審美文化的日常化、生活化拓展,以及中國文學和藝術之題材、趣味和美學取向上的歷史轉型等話題。眾所周知,在中國審美文化史上,“以漢民族為主題的重文尚雅的審美情調”,“是從宋代這里開始定型的”[5]。而“賞花”及其誘發的生活風尚,在這一美學演進歷程中則扮演著舉足輕重的歷史角色。花卉審美為何在宋代得以漸染成俗?其中沉潛了哪些歷史文化的積淀,又體現了何種時代的新變?“賞花”為中國古典審美、藝術和思想傳統增益了哪些觀念、知識和趣味?這些觀念、知識和趣味在后世又引發了怎樣的回應和共鳴?對上述問題進行歷史的、合理的和科學的回答,構成了本書的寫作初衷。

二 學界已有成果梳理

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專門研究“花”的文學、美學、文化著作和論文幾乎是空白。從80年代開始,有零星研究詠花詩詞的論文。比較早的文章有徐浮生1983年發表于《徐州師范學院學報》的《略談晚唐名僧之詠花詩》; 1986年馬赫《淺議稼軒詠花詞的成就》一文在《湘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期發表;同年臺灣俞玄穆發表的碩士學位論文《宋代詠花詞研究》是較早關注宋代詠花文學的成果。這一時期研究詠花詞的論文,以研究辛棄疾、李清照詩詞最為突出。1994年《南宋四大家詠花詩研究》一書由臺北文津出版社出版,著者敏銳地注意到從詩歌發展史的角度宋代處于集大成與開新局的樞紐地位,就花藝發展史而言最高鑒賞境界“花德”在宋代完備,由此,宋代詠花詩必有可觀之處。該書以南宋四大家的詠花詩為中心,關注宋代詠花詩的文化背景、象征類型、思想內容和藝術表現。

20世紀80—90年代,還出現了大量的資料匯編類成果,有高興選注的《古人詠百花》(1985),曾熾海選編的《大地的微笑:中國花詩品鑒》(1990),孫映逵主編的《中國歷代詠花詩詞鑒賞辭典》(1989),張秉戍、張國臣主編的《花鳥詩歌鑒賞辭典》(1990),李文祿、劉維治主編的《古代詠花詩詞鑒賞辭典》(1990)。特別是《古代詠花詩詞鑒賞辭典》(1990)分成上下兩冊,選取花卉約八十種,詩歌資料豐富、翔實、準確,還有專門的篇幅介紹每種花的生物特性與花卉文化。這些詠花詩詞選為接下來的花卉文學、文化研究奠定了基礎。

90年代花卉文化研究類著作開始增多。1992年周武忠《中國花卉文化》一書問世,這是一本較早關注花卉文化的專著。1993年舒迎瀾《古代花卉》由農業出版社出版。該書雖不以花卉審美、花卉文化為旨歸,但是以花卉為中心輻射了園林、盆景、插花等多種藝術形式,對古代主要花卉著作也有較為全面的介紹,視野開闊內涵豐富。1999年何小顏的《花與中國文化》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以花為中心,投射系統的花文化景觀,對花與人生、花與民族傳統文化、花卉審美做出了提要鉤玄的表述,還對花文化品格進行了解讀與剖析。

進入21世紀,有關花的文化研究、審美研究、文學研究比較豐富。花文化研究出現了多樣化的趨勢,并且在不同領域內都有較為深入的研究成果。宋代男子簪花問題,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注,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鄭繼猛《論宋代朝廷戴花、簪花禮儀對世風的影響》,馮尕才、榮欣《宋代男子簪花習俗及其社會內涵探析》,汪圣鐸《宋代種花、賞花、簪花與鮮花生意》,況漢英、周永香《論宋詩中的簪花戴花意象》等文章或從民俗學、歷史學的角度分析宋代男子簪花這一現象形成的原因和社會意義,或從文學的角度對詩詞中出現的男子簪花意象的內涵進行分析。

在詠花詩詞研究方面,碩果累累。新時期的花卉文學研究呈現出綜合、系統的特點。一是關注的詩人范圍擴大,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楊萬里、陸游、朱淑真、蔣捷等一大批詩人的詠花詩詞受到重視。二是在研究對象上由關注單獨作家作品,到關注一個流派、作家群體的詠花文學創作,由注重詠花詩詞的文學特征到系統闡釋古代文學中花意象的審美意義、文化內涵。2003年臺北“學生書局”出版的賴慶芳《南宋詠梅詞研究》一書,這是花與宋代文學的又一次碰撞。

對花卉研究還拓展到美學、審美文化領域。張啟翔在《中國園林》2001年第1期發表的《人類關于花卉審美意識的形成與發展》一文影響很大。南京師范大學程杰教授是此領域的專家,在花卉審美尤其是中國梅文化方面有很高造詣。他的花卉研究打破文體界限,重視歷時性邏輯線索,力求全面、立體、有機地展示植物意象的人文意義及其社會功能機制。2010年前后,興起了花卉審美文化研究的熱潮。巴蜀書社出版了“中國花卉審美文化研究書系”,還有學術刊物對植物審美、花卉審美文化給予深切關注。《閱江學刊》2010年第1期、2011年第1期、2011年第4期、2012年第1期、2013年第1期、2014年第1期、2015年第1期都組織了“審美文化研究(植物審美專輯)”的專欄。

此外還有大量的花譜研究問世,主要集中在文獻學領域。或是對某一品種的花卉譜錄進行研究,或是對某一歷史時期的花卉譜錄做出綜述。其中宋代花卉文獻的價值、意義、獨特地位已經被注意到。在花譜研究領域,陳平平比較有代表性,除了用文獻學的研究方法外,他特別將花譜研究置于文人生活史、文學史的視野下,形成了系列化論文。

近年來,出現了相當數量的花卉文化研究課題,部分高校還把花文化、花文學作為博士、碩士研究生畢業論文的選題。南京師范大學出現了一批關注花卉文學的碩、博論文。

另外宋代社會有關“花”的消費情況已進入專門史的研究視野。將花納入經濟研究領域,說明花在宋人的生活中的確占據了重要位置,也為理解、考察宋代花文化提供了背景材料的支持。魏華仙的《宋代四類物品的生產和消費研究》,把鮮花與肉類、水果、紙并列,詳細考察了宋代花卉的種植與消費狀況。《宋代消費史》詳細地列出了各地包括鮮花在內的賦貢情況。

目前學界已經有了大量的資料性成果。對于花卉的研究也涉及文學、審美、文化等領域,在綜合的文學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延伸至藝術、宗教、民俗、思想學術乃至園藝、經濟、政治等方面。因此這個時候從生活美學的角度去研究花卉,可謂水到渠成。

三 本書的研究思路、意義與價值

(一)基本問題域

宋代是中國文化史上的關鍵歷史時段。早在元明時期,敏銳的詩論家就已察覺到其在歷史發展中的潛在意義。元代文人袁桷曾從中國詩歌史的演進角度概括說:“詩至于中唐,變之始也。”[6]——客觀而言,袁桷所關注的重點,自然是“中唐”在中國詩歌史上所扮演的“百代之中”的關鍵角色,但中唐醞釀的變化趨勢卻是在宋詩中得到了發揚。正如明人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所概括的“唐人不言詩法,詩法多出宋”[7]。具體而言,是指宋詩所體現的對詩韻、詩法與詩格的定型與確認。關于這一點,繆鉞在《論宋詩》中的論述尤為明確:

就內容論,宋詩較唐詩更為廣闊,就技巧論,宋詩較唐詩更為精細……唐詩技術,已甚精美,宋人則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蓋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無意之間,宋人則純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奪天工矣。茲分用事、對偶、句法、用韻、聲調諸端論之。[8]

就散文的演變而言,五代亂世使得中唐古文運動的傳統中斷,宋代文人不但在儒學復興的背景下繼承了韓、柳等人所倡導的“文以載道”的傳統,而且在散文體裁樣式上開拓創新——就此而言,中唐乃所謂“百代之中”這一歷史轉型的發軔期,而宋才是這一轉型的完成期、定型期。也正因此,歷來的學者都將宋代視為中國文化的典范時期。如明清之際的黃宗羲曾謂:“夫古今之變,至秦而一盡,至元而又一盡,經此二盡之后,古圣王之所惻隱愛人而經營者蕩然無具。”[9]在他的觀察和思考中,宋代是繼先秦以后的又一文明高峰,宋的制度是本著有益于天下的目的而制定的。元滅宋,正如秦焚書對文明的破壞一樣,掃蕩了“古圣王之所惻隱愛人而經營者”,也就使得中國的文化精神蕩然無存——從今天的視野來看,其觀點與主張自然有待進一步商榷,但他所強調的宋代作為中國傳統文明之歷史高峰的觀點,卻被后來的研究者們不斷發揚、闡明。如王夫之、陳寅恪、柳詒徵、王國維、錢穆、呂思勉等人都對宋代的文化特質給予了高度關注,陳寅恪曾說:

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10]

日本學者內藤湖南較早提出“唐宋變革說”,盡管學界對宋代“近世”之說頗多保留,但不可否認的是宋代的確是中國歷史文化調整、變革和暫時定型的關鍵歷史時期。這一歷史的調整、變革和定型,體現在文學、藝術和美學方面,無論是貴族、士人還是平民,日常生活都極富審美色彩,這是宋代較之魏晉和唐朝歷史性的進步。對此,錢穆在《國史新論》中曾說:“宋以后的文學藝術,都已經平民化了,每一個平民家庭的廳堂墻壁上,總會掛有幾幅字畫,上面寫著幾句詩,或畫上幾根竹子,幾只小鳥之類,幽雅淡泊。當你去沉默欣賞的時候,你心中自然會感覺到輕松愉快。這時候,一切富貴功名,都像化為烏有,也就沒有所謂人生苦痛和不得意。甚至家庭日常使用的一只茶杯或一把茶壺,一邊總有幾筆畫,另一邊總有幾句詩。甚至你晚上臥床的枕頭上,也往往會繡有詩畫。令人日常接觸到的,盡是藝術,盡是文學,而盡已平民化了。單純、淡泊、和平、安靜,讓你沉默體味,教你怡然自得。再說到房屋建筑,只要經濟上稍微過得去的家庭,他們在院子里,往往留有一塊空地,栽幾根竹子,鑿一個小池,池里栽幾株荷花,或者養幾條金魚。而這種設置,看來極平常,但使你身處其間,可以自遣自適。這里要特別提醒大家的,如我上面所說,日常家庭生活之文學藝術化,在宋以后,已不是貴族生活才如此,而是一般的平民生活,大體都能向此上進。”[11]誠然,錢穆這段話的原意是闡釋中國宗教觀念為何淡薄的,生活的藝術給人以精神上的滋養與慰藉,與宗教相比,中國人更看重現世性的生活智慧。與此同時我們還能從中發現更豐富細微的信息,宋代以后不但文學藝術平民化了,藝術品在平民階層的生活中出現,更為內在的是平民生活的衣食住行也充滿了詩意和設計感,實現了“日常家庭生活之文學藝術化”。此種平民化、生活化的審美和藝術趨向,正是由宋人在此前的文明史傳統積淀基礎之上所開啟和奠定的。宋代能夠成為歷史節點的直接原因在于宋代社會及社會階層的變化帶動了相關審美需求。宋代以文教興國,重文抑武,統治階層大多愛好文藝;科舉成為選拔人才的主要方式,龐大的官僚隊伍由有文化修養的文人構成,掌握了政治話語權的文人必然把他們的審美理念、生活方式推廣到全社會,進而獲得文化上的認同感;城市的發展使市民階層急劇壯大,城市審美文化勃興,賞心樂事活色生香豐富多彩。在生活領域,人們作為審美主體的意識提高,生活觀念發生重大變化,在生活方式上有濃重的藝術化、審美化意味。我們甚至可以將其概括為中國古典生活史上的首次“生活藝術化”潮流的興起。

(二)本書的思路與方法

基于此種歷史動向,筆者除了堅持傳統的文學、藝術研究方法以外,還格外關注“日常生活”視野的引入。一方面,就歷史事實而言,本書將還原一個情境,那就是宋代無論文人階層還是平民階層的賞花活動,主要是在日常生活層面展開的,或者說,以賞花為形式載體的審美體驗、感興與表現,是日常生活化的;另一方面,在認清此種歷史事實的前提下,從日常生活的視野和方法來闡釋宋人的賞花風尚,也就具有了某種恩格斯所說的“方法是對象的‘類似物’”的方法論意義。

我們每個人都身處“日常生活”之中,但對“日常生活”的理解卻眾說紛紜。西方一直對日常生活持批判態度。傳統哲學里,出于“美”的超越性,日常生活沒有得到應有重視。在法蘭克福學派馬爾庫塞等人那里,日常生活又由于“異化”遭到批判。在胡塞爾、海德格爾那里,日常生活世界得到關注,但被視為先驗的存在。在中國影響較大的是阿格妮絲·赫勒的“日常生活”理論。阿格妮絲·赫勒把人類社會結構劃分為三個最為基本的層面:“1.日常生活層。它是以衣食住行、飲食男女、婚喪嫁娶、言談交往為主要內容的個體生活領域。2.制度化生活層。這是個人所參與的政治、經濟、技術操作、公共事務、經濟管理、生產制造等社會生活領域。它受社會體制、法律、政治的約束、規范。3.精神生活層,即由科學、藝術、哲學等構成的人類精神和知識生活領域。日常生活層、制度化生活層、精神生活層共處于個體的生存空間。”[12]她對日常生活的架構填補了生活與藝術的鴻溝,藝術和審美都作為日常生活的精神層面存在于人類的生活空間。

中國傳統中沒有西方割裂生活與審美、批判日常生活的姿態。中國人不是站在河對岸觀照日常生活的,而是身處生活中超越生活,審美就是重要的方式。宋代是一個重視日常生活的朝代,表現之一就是私人歷史、筆記、日記的流行。著名漢學家謝和耐敏銳的發現了這一點:“正是在宋代,可以從中抽取有關日常生活的文本開始增多了,如生活瑣記、軼事匯編、筆記小說、地方志等,都向我們提供了大量翔實準確和栩栩如生的細節。”[13]當代宋代生活史研究也是比較豐富的,《遼宋西夏金社會生活史》是一部出現較早的力作。該書涉及了生活史的方方面面,考察了飲食、服飾、居室、交通、婚姻、宗教信仰、民間組織、文體娛樂、醫療保健;汪圣鐸的《宋代社會生活研究》一書的重點是宋代精神文化生活考察,對教育、文化、娛樂、民俗等方面著重介紹、闡釋、分析。這兩本著作都把簪花看作宋代社會生活的重要現象。李春棠的《坊墻倒塌以后》比較富有生活氣息,描繪了宋代市坊結合后一幅幅生動的生活場景,在歷史研究基礎上,讓人感到歷史生活本身的美,該書將宋代花卉廣泛進入人們生活歸結為享受性消費的興起。伊永文著的《行走在宋代的城市》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的關注視野從皇宮帝苑到市井閭巷,逼真地再現了宋代城市普通人的生活樣態,向我們展現了古老的宋代那毫不遜色的城市風情。目前對宋代日常生活的研究大部分是歷史著作,并非從美學的角度進行挖掘。

本書選擇以花為載體闡釋宋人的生活風尚主要是因為宋人的生活帶有濃厚的美學意蘊,在這一生活氛圍中,花貫穿了宋人的生活和審美活動。

一宋代花文化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高峰,花文化有鮮明的特色,比德理論形成。北宋中期之后,人們除了喜愛牡丹,對梅花的推崇逐漸凸顯,這實際上反映了審美趣味的轉向。宋代也是中國封建社會唯一男子簪花成風的時代。士大夫簪花不僅是對美的追逐,更是向往獨立人格、獨立精神世界的標志。

二愛花、賞花的社會風氣能夠反映出宋人的精神品位、生活趣味。宋代社會愛花成風,花不僅是貴族階層和文人階層的生活必需品,還成為百姓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生活領域中,花發揮了獨特作用,與衣食住行密切相關,充分顯示了宋人的生活風尚。

三宋代花的譜錄研究非常豐富,不僅顯示當時人們對花的科學認知的水平,更是集中表達了花卉審美觀念。宋代花鳥畫與詠花詩詞十分流行,花是宋代藝術中最普遍的藝術對象。

宋代美學研究一直都是中國古代美學研究的熱點。無論是美學理論還是審美實踐,都有大量的著作、論文問世。在宋代美學研究中甚至整個中國古代美學研究中似乎都存在這樣一個問題,古代美學如何實現現代性的轉化?21世紀,美學不僅僅是形而上的思考,還要面對我們的生活。我們一方面對西方各種理論眼花繚亂;另一方面又在思考古人的智慧能否在今天提供經驗。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文化景觀方興未艾,因之在21世紀以來,“生活美學”作為中國美學新范式,逐步興起并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本文所采取的研究方法,就主要來自“生活美學”研究的啟發:“美學不是‘美’,而是一種對美的言說樣式。美學的變遷不僅是因為人們對美的認識的變化,還在于由這種認識的變化帶來的關注點轉移……生活美學不是要顛覆掉經典美學的所有努力,而是要使美學返回到原來的廣闊視野;我們討論生活美學,不是要把被現代文化史命名為藝術的那些東西清除美學的地盤,而是要打破自律藝術對美學的獨自占有和一統天下,把藝術與生活的情感經驗同時納入美學的世界;我們再度確認生活美學,不是為了建構某種美學的理論,而是在親近和尊重生活,承認生活原有的審美品質。”[14]正如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所言:

世界全是直覺品,其中可以證明為實際存在的,就是歷史的直覺品;只是作為可能的,或想象的東西出現的,就是狹義的藝術的直覺品。[15]

盡管克羅齊在此處對“歷史”與“狹義的藝術”進行了嚴格的定義和界說,但他揭示了歷史和藝術乃至整個世界作為“直覺品”而存在的真相。而“直覺”,即賦予感受、印象“形式”的心靈活動,亦即“表現”,這正是美學研究的對象。從這種意義上說,審美構成了世界和人類生活的一種普遍性、根基性的品質,審美經驗構成了人類生活的一種基本生存經驗,這也就是前文所引述的“生活原有的審美品質”。

既明此,美學研究的對象,就不應局限于藝術,而是朝向更為廣闊的人類生活敞開邊界,甚至像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所主張的那樣,打破原來的藝術定義與范式,從“一個經驗”的角度重新界定和理解藝術:“我們在所體驗到的物質走完其歷程而達到完滿時,就擁有了一個經驗……一件作品以一種令人滿意的方式完成;一個問題得到了解決;一個游戲玩結束了;一個情況,不管是吃一餐飯、玩一盤棋、進行一番談話、寫一本書,或者參加一場選戰,都會是圓滿發展,其結果是一個高潮,而不是一個中斷。這一個經驗是一個整體,其中帶著它自身的個性化的性質以及自我滿足。這是一個經驗。”[16]情感使一個完滿和整一的經驗具有審美性,而美學研究就應該以“一個經驗”為選擇依據,超越傳統觀念層面“身體與心靈、物質與精神、生活與審美、形而下與形而上之間的尊卑、斷裂關系”,就事實而言“物質—欲望的生活”“社會—倫理的生活”和“審美—精神的生活”原本混雜不分的整體性生活之流中尋找自己的研究對象[17]。這也就是“生活美學”研究的觀念與基本的方法論。

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著豐富的“生活美學”資源,宋人以花為輻射的生活風尚正為我們討論本土生活美學的理論與方法提供了恰當的范例。盡管“生活美學”是在現代化的語境下提出的,有西方的理論背景。不過生活美學可以作為研究視角,為中國古代美學打開一條通往“現在”的通道。


[1]《詩經·楚辭鑒賞》編委會編:《詩經·楚辭鑒賞》,中國書店2011年版,第14頁。

[2]《詩經·楚辭鑒賞》編委會編:《詩經·楚辭鑒賞》,中國書店2011年版,第217頁。

[3]何小顏:《花與中國文化》·序言,見何曉顏《花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頁。

[4](晉)干寶撰:《搜神記》卷六,中州古籍出版社,第136頁。

[5]陳炎等著:《中國審美文化史·唐宋元明清卷》,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頁。

[6](元)袁桷:《書湯西樓詩后》,載楊亮校注《袁桷集校注》(五冊),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205頁。

[7](明)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校釋》,李慶立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7頁。

[8]繆鉞:《繆鉞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6—157頁。

[9](明)黃宗羲:《明夷待訪錄》,段志強譯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4—25頁。

[10]陳寅恪:《鄧廣銘宋史職觀志考證序》,載《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277頁。

[11]錢穆:《國史新論》,東大圖書公司2008年版,第321頁。

[12]張政文、杜桂萍:《藝術:日常與非日常的對話——A.赫勒的日常生活藝術哲學》,《文藝研究》1997年第6期。

[13][法]謝和耐:《蒙元人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頁。

[14]王確:《茶館、勸業會和公園——中國近代生活美學之一》,《文藝爭鳴》2010年第3期。

[15][意]克羅齊:《美學原理》,朱光潛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頁。

[16][美]杜威:《藝術即經驗》,高建平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41頁。

[17]趙強、王確:《說“清福”:關于晚明士人生活美學的考察》,《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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