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學日歷
- 彭樹智
- 3077字
- 2019-08-16 19:15:32
3.人間與自我
第3日 2012年1月3日 星期二
文明處于人間、時間和空間這“三間”的際域交往之中。三者之間的交往關系的互動性表現為互相依存、彼此互為條件。托馬斯·卡萊爾在《論英雄、英雄崇拜和歷史上英雄的業績》中說:“世界上最神秘的莫過于時間,那個無始無終、無聲無息和永不停止的東西叫時間。”梁啟超很珍惜時間,他說:“天下最寶貴的物件,莫過于時間。因為別的物件總可以失而復得,唯有時間,過了一秒,即失去一秒;過了一分,即失去一分;過了一刻,即失去了一刻。失去之后,是永遠不能恢復的。任憑你有多少權力,也不能堵著它不叫它過去;任憑你有多少金錢,也不能買它轉來。”關中有句民謠:“年怕中秋月怕半,一周怕的星期三,一天怕的晌午端,夜間怕的雞叫喚。”這“四怕”也反映人們對時間流逝、生命消逝的危機感。人要有志于事業、有自己的遠大為人的抱負,切不可飽食終日、浪費光陰,無所作為,造成終生遺憾,在年邁無力時,空悲切而怨天尤人。
時間對人是重要的,確實不能等閑視之。然而,空間同樣重要,同樣要倍加珍視。李白這位唐代大詩人有句關于時間觀的名言:“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把時間、空間的關系形象化了。其實,“三間”之中,關鍵是“人間”。卡萊爾這位英雄史觀的代表人物,也是把英雄人物作為主題提出的。人間中的“英雄”,是他要加以強調的。
人間不是孤立的,它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及人的自我身心之間關系的集中表現。有各種不同的人間觀。《人間世》成為《莊子》中的一篇,而且是重要的一篇。它反映了莊子清靜無為、獨善其身的人間觀。人間與人世不可分割,雖然是有區別,但聯系是主要的。人世即人生,是人類生存、生產和生活關系交往世界的社會活動。人間之中,人事為主,也與自然環境有關。《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這里說的歷史是明辨國之大事、人事之大紀,而《春秋》就是這樣的研究國家大事和人事之紀的史書。用杜甫的《小至》詩來表述,就是“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人間既有世代更替的人世間,也有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人世間。歷史無非是國事人事世代的更替,人生無非是從生到死的歷程。唐代大文學家韓愈因其侄的死而有《祭十二郎文》,其中就有“自今已往,吾無意于人世矣”的人世間的悲嘆。但唐代大文學家劉禹錫則在《西塞山懷古》一詩中,把人世與江山聯系起來,詠嘆“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道出了人世變故與山河空間依舊的情景。這也使人想起了現代詩人戈壁舟的“延河水,照舊流”的感慨于變動的人間與川流不息的自然界的詩句。
人間、空間和時間,這“三間”是人類文明交往史不可缺少的三個重要因素。人存在、活動于時間與空間之中,隨著活動范圍的擴大,文明交往的程度不斷提高。人的主體性往往由自我身心的感受來體現,詩人在這方面更能表達自我特點。白居易這位唐代大詩人面對世俗世界與寺院世界桃花之不同,在《大林寺桃花》詩中,用“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詩句,把時間、空間的不同變遷擬人化了。另一位唐代大詩人崔護在《題都城南莊》詩中寫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以人間的“人面”、自然的“桃花”,通過時間“去年”和“今日”,用同地同景的“空間”而人間變化有所不同的鮮明對比,用詩人的審美觀,表達了因記憶和失去而產生的無限悵惘的人生感慨。
人間是人類文明交往中的社會群體與自我個體之間的間際關系和內外聯系。印度文學家泰戈爾在探討教育問題的時候,曾經指出:“文明這個單詞的含義,是在群體中找到自我,在眾人活動中認識自我。”他把文明界定為一個人類社會文明交往的概念,認為“文明”是人類群體與個體自我之間互動的交往活動。這是對文明交往自覺的深刻理解。尤其是他把自我的認識放在群體之中,放在眾人的活動之中去理解,至今還具有現實意義。
人類文明的真正的價值,存在于人與自然、人與人和人的自我身心的交往實踐之中。人類文明交往要“明”什么?我在《文明交往論》的總論中曾概括地談道:“文明的生命在交往,交往的價值在文明。文明的真諦在于文明所包含的人文精神本質。”這是我2002年的看法。十年之后,即在2012年出版的《兩齋文明自覺論隨筆》中,我又從上述人類文明的三大交往實踐的主題中,總結了文明自覺的“五句言”:“自知之明,知物之明,知人之明,文明自覺,全球文明。”在2013年出版的《我的文明觀》中,我又把這三大主題進一步歸結為“三角形”的交往實踐活動路線:底線為人與自然之間的交往互動、兩邊分別為人與社會和人的自我身心之間的交往互動。我把這個實踐活動的交往軌跡放在人類立足于自然整體存在的底線基礎之上,把這“五句言”調整為:對自然認知上有“知物之明”,對社會認知上有“知人之明”,對自我身心認知上有“自知之明”。這樣,更符合交往互動關系中人文精神的本質。
我做這樣調整并不是不重視“自知之明”。在今日,更應該強調人是在社會關系中存在、滋養、成長、繁榮的人文生命價值。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把“人”字寫得再大,那也是一個貶低甚至排斥群體的孤立的“空心人”。對于個人主義來說,其價值也僅僅局限在服務于個人對自我利益的追求上面。對于人類文明來說,這是一種很危險的價值觀,也是一種個體與群體二元對立的絕對化思維方式。因此,我把物質基礎放在首位,文明自覺“五句言”成為“知物之明,知人之明,自知之明,交往自覺,全球文明”。把“自知之明”放在“三知之明”最后,并不是說它不重要,只是把自然的生態文明放在首位。《易·系辭》有言:“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自然是人類生命、存在和價值之本源。人生活在地球之上,而小小地球之外的大自然界,是多么壯闊而宏大。太陽系、銀河系,宇宙之大,人類自己與之相比,不過是滄海一粟。一個小而又小的個體的人,又顯得何其渺小!然而,人類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畢竟是地球上唯一有自覺能動的、而能以生產實踐和交往實踐進行文明創造、改造自然的萬物之靈。源于這種自覺能動性的文明自覺,從根本上說,就是人類順應客觀規律主動、積極地去改造世界、改造自己、創造文明歷史。
人是在“知物之明、知人之明、自知之明”這三種交往關系中的認知過程中的人。這“三知”是人類良性交往的知性和理智的所在。知物之明,就是對自然不掠奪,因而有長續不衰、用之不竭的資源,因而有人與自然交往的和諧生態文明。知人之明,就是對別的文明不霸道,因而有互學、互利、互鑒、互助的人類社會文明。自知之明,就是對自己文明有全面的、清醒的理解,因而在平等對話、合作、友誼中揚長而避短,取長而補短。果真如此的交往,則人類文明良性交往之光必將逐步普照于全球。
知物之明、知人之明和自知之明三者是統一體,它統一于文明之澄明,統一于真、善、美的人文精神之文明,統一于人類文明交往過程的歷史與現實的文明自覺。英國思想史學者昆廷·斯金納在《觀念史中的意涵與理解》一文結尾處談到了“自知之明”:“試圖從思想史中找到解決我們現實問題的途徑,不僅是方法論謬誤,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道德錯誤。獲得自知之明的重要途徑之一,是從過去了解什么是必然的,什么是我們自己具體安排的隨機性結果。”這是對“自知之明”的提醒。當今時代是一個十分錯綜復雜的時代,在用人類文明交往互動的聯系視角觀察問題時,一定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要關注現代與過去之間在聯系、區分和參照方面的關鍵所在。如果主觀、簡單、想當然地把過去和現在聯系起來,那就會造成古今中外之間的相互抵觸。關于“三知之明”的這方面的聯系、關聯性,我將在本書第217節中詳細展開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