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文學”與晚清詩學的演變:以晚清“今文學”家詩學理論為中心
- 王成
- 9061字
- 2019-07-22 15:45:22
緒論
一 當前晚清詩學重要問題述評與反思
當我們把研究的視角轉向“晚清”,其實意味著我們將要面對的是一個復雜的、多元的,甚至多義的研究對象。而晚清詩學作為晚清社會文化變遷的主要體現方式之一,也經歷了演變與轉型的過程,其本來面貌與當下接受是研究者首先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對晚清詩學的地位問題、晚清詩學的“過渡性”問題,以及晚清“現代性”問題的認識和梳理,是我們研究晚清詩學的前提與基礎。
(一)晚清詩學的地位問題
清朝是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晚期,清代詩學也呈現出綜合之勢。清代詩學在“實學”背景下體現了對學問、世運、情性的重視,以及反思辨、重實學、重經史等方面的學術取向,這也正好印證了清代詩學的綜合化邏輯發展理路。然而,在前代與當下的研究者看來,清代詩學的地位似乎并不高,其成就也難以與唐宋等前朝詩學相類比,學者們對其研究也顯得不夠深入和全面。而晚清詩學作為清代詩學的尾聲,再加上處于中西兩大強勢話語張力的影響下,其在學術研究傳統上受到忽視與輕視就成為題中之意了。從晚清以降的詩學研究成果來看,一方面,學者對晚清詩學的認識不足、重視不夠已經成為一種學術研究慣性;另一方面,學者對于晚清詩學研究的開掘與拓展也多是集中在少數詩學大家身上,而缺乏一種整體視野和宏觀認識,晚清詩學的整體地位仍然沒有得到多少提升與重視。
關于有清一代文學(包括詩歌創作與主張),歷來論者頗多。高旭在《答胡寄塵書》中這樣總結清代文壇:“蓋滿清一代,所謂學士文人,大半依附末光。賊性靈,拜揚虜廷,恬不知羞,雖有雄文,已無當于大雅。”[1]胡適也有過相似的評價:“更觀今之‘文學大家’,文則下規姚、曾,上師韓、歐,更上則取法秦、漢、魏、晉,以為六朝以下無文學可言。此者百步與五十步之別而已,而皆為文學下乘。”[2]而對清代詩歌創作與詩學主張,晚清詩人文廷式在其《聞塵偶記》中做出過如是評價:“國朝詩學凡數變,然發聲清越,寄興深微,且未逮元明,無論唐宋也……下此者,乃繁詞以貢媚,隸事以逞才,品概既卑則文章日下,采風者不能不三嘆息也。”[3]顯然,學者對清代詩歌創作及其主張是頗有成見的。魯迅在《致楊霽云》的信中說道:“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以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太圣’,大可不必動手。”[4]聞一多在《文學的歷史動向》中也有類似的評價:“但是詩的發展到北宋實際也就完了。南宋的詞已經是強弩之末。就詩本身說,連尤、楊、范、陸和稍后的元遺山似乎都是多余的,重復的,以后的更不必提了。我們只覺得明清兩代關于詩的那許多運動和爭論,都是無謂的掙扎。每一度掙扎的失敗,無非重新證實一遍那掙扎的徒勞無益而已。”[5]魯迅、聞一多以“新”為基點否認宋以后,乃至唐以后的詩歌成就,對后來的清代詩學研究產生了較大影響。學界對清代詩歌與主張尚且如此,而對作為“非主流”的晚清詩歌與詩學主張的評價就更為次之了:“又有不辟新境,全摹古人,若明、清二代諸家之復古,極其能事,不過‘優孟衣冠’,而其自身已無存在之價值,更何論乎性情之發展?別有挾古人之糟粕,當風化之己沫,斷成新體,專刻皮槨。……宏治嘉靖復古之風,至今未斬。……明清復古之文,尤少談之者。既無殊特之點,更無殊特之位置。”[6]以“復古”為中心的明、清兩代詩歌及其主張在學者眼中都毫無位置可言,而晚清以來以“復古為解放”的詩歌創作與詩學主張就更加沒有位置了。“而今之惑人猶復以步趨古人為名高,豈非大左乎?革新諸家,亦多詭詞復古。”[7]章炳麟從“詩性情”與“辭語”的辯證關系審視晚清詩歌及其主張的相關問題,其中也不免顯露出對考據學影響下的詩歌發展路徑的不滿:“今詞又失其聲律,而詩龍奇愈甚,考證之士,睹一器,說一事,則紀之五言,陳數首尾,比于馬醫歌括。……蓋自《商頌》以來,詩歌失紀,未有如今日者也。”[8]葉楚傖在《說詩》中也對清代詩歌,包括晚清以來的詩歌主張表現出極大的不滿:“然則雖謂清初無文,又何不可乎!同光體興,好為奇僻,今世作者,類宗于此。而華采繁縟者,亦翔步中晚唐間。雖不足稱,以視裨販東西,駁不成章者,亦差善已。”[9]相對于否定晚清詩學地位的大多數學者而言,梁啟超的評價最具有代表性:
其文學,以言夫詩,真可謂衰落已極。吳偉業之靡曼,王士禎之脆薄,號為開國宗匠。乾隆全盛時,所謂袁(枚)、蔣(士銓)、趙(翼)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邇。諸經師及諸古文家,集中多亦有詩,則極拙劣之砌韻文耳。[10]
可見,梁啟超對清代中葉以前的詩歌創作與詩學主張的評價是比較低的,即使是對處于“新變”中的晚清詩學及其詩歌創作,其態度也是有所保留的:
嘉道間,龔自珍、王曇、舒位,號稱新體,則粗獷淺薄。咸同后,競宗宋詩,只益生硬,更無余味。其稍可觀者,反在生長僻壤之黎簡、鄭珍輩,而中原更無聞焉。[11]
當然,梁啟超是站在“歐洲之文藝復興”的角度來審查有清一代之文學與藝術的,其在以“復古為解放”的意識下自然會走向一種倡導主“變”的文學藝術觀,如其所述,“直至末葉,始有金和、黃遵憲、康有為,元氣淋漓,卓然稱大家”[12],便是印證。總的來說,晚清至近代以來的多數學者對清代詩學大背景下的晚清詩歌及其主張的評價特別低,晚清詩學地位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與彰顯。
清代詩學的歷史接受如此,其研究狀況又如何呢?關于清代詩學研究的問題,蔣寅先生的認識尤為深入:“清代詩學所討論的問題,基本包括全部古代詩史,治清代詩學很大程度上就是對全部詩史的摸索,過去掌握的知識和問題不知不覺就融會貫通起來。”[13]相對于整個清代詩學,晚晴詩學作為傳統與近代相關聯的一個特殊關節點,其地位本應該更加重要才是。而事實情況則是,“在理論上,我們都懂得‘后出轉精’的道理,但實際研究中對清代詩學的投入非常之少,清代詩學研究的論著數量遠遠比不上《文心雕龍》。這是讓人難以理解的”[14]。當前的學術界對清代詩學評價尚且如此,而既不處于正統地位,又缺乏全面、深刻的所謂現代特質的晚清詩學就更加不為學術界所重視了。從現有的研究成果來看,一方面,在治清代詩學的既有著作中,學者們大多對晚清詩學重視不足。目前所見的絕大多數清代詩學著作僅僅將晚清詩學作為中國古代詩學的尾聲進行“史”的梳理,在對其進行客觀知識追求的前提下僅有專章或專節的介紹。總體來說,關于晚清詩學研究的系統性專著目前還沒有出現;另一方面,當前學界的晚清詩學研究成果主要體現為對個體詩人或群體詩派的集中梳理上,如龔、魏、黃、同光體詩學、“詩界革命”等,其研究理路與方法仍然是傳統的,成果也僅僅限于局部研究與史學上的意義。當然,隨著“晚清”作為一個特殊的視閾出現在當下文壇,學者們便開始以西方知識范式與學術范式來研究晚清問題,如晚清現代性、晚清文學轉型、晚清文學場等,其研究理路似有方興未艾之勢,其中也涉及不少對晚清詩學相關問題的研究。但是,這種研究也只是零星點綴,并未形成一種學術氣候。顯然,總體來講,作為整體研究對象的晚清詩學沒有得到學界的充分重視。
因此,無論從學者對晚清詩學自身狀況的態度來看,還是從現有的學術研究成果來看,晚清詩學的地位都難以令人滿意。學術研究比較注重研究對象自身的學理性與意義的現實性,我們認為,倘若晚清詩學本身沒有多少成就,或者意義不大,學者對其不夠重視當然在情理之中。倘若晚清詩學只是由于時代、歷史、認識等方面的原因才受到遮蔽,其自身卻還有深入研究與闡釋的空間,那么,晚清詩學的地位理應得到足夠的重視。顯然,本書認為,晚清詩學當屬第二種情況。
(二)晚清詩學的“過渡性”問題
“過渡性”往往用來表征一事物在轉變為另一事物所需要經過量變或質變這一過程中具有的一種狀態。“過渡性”是事物變化發展階段中的必然特質,對“過渡性”本身的關注與反思,對于研究該事物意義重大。晚清社會處于中國傳統社會的轉型時期,各種傳統的、腐朽的與異質的、新變的因子充斥在社會形態中,使其具有了明顯的“過渡”性特質。而文學藝術作為社會形態的反映形式之一,也必然帶有其“過渡性”特質。晚清詩學作為晚清文學的主要樣式之一,其“過渡性”特征也是顯而易見的。從清代詩學的發展歷程來看,有清代中葉以前對詩學的綜合總結在前,晚清詩學無論在形態與內容上都有所遜色。為此,晚清詩學注定會被視為下一個偉大時代——“五四”詩學時代來臨的過渡點。正是如此,當下學者對晚清詩學的“新變”所帶來的“過渡性”問題的認識與研究出現了一些傾向,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對于晚清詩學相關問題的深入研究。
關于晚清詩學的“過渡性”問題,王光明在《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一書中有過具體的論述。他從詩歌體制與現代體驗的張力出發,認為晚清詩學必然是“過渡性”的,因為“晚清詩歌最大的特點是以內容和語言的物質性打破了古典詩歌內容與形式的封閉性,是一種物質性的反叛”[15]。進而,從詩學的自身發展來看,他又對晚清詩學在如何緩解“內容”與“形式”張力的某種“過渡性”的努力進行了積極探討。王光明的論述是富有創見的,其雖然主要立足于對詩學自身規律的發現與闡發。然而,這本著作之所以有啟發意義則在于它不首先框定歷史,不預設維度,始終以一種開放的視角對晚清詩歌進行論述。也就是說,這種對晚清詩學的論述方式是較為客觀的,并且尤為重視“傳統”與“現代”的關聯與作用。相對于此,我們當前學界對待晚清詩學的“過渡性”問題認識則頗為外在化和復雜化了。由于“過渡性”概念自身的含混與不確定性,這就導致對晚清詩學研究容易滑向兩個端點,正如學者們所總結的:“由晚清以迄民初的數十年文藝動蕩,則被視為傳統逝去的尾聲,或西學東漸的先兆,過渡意義,大于一切。”[16]一方面,一部分學者們仍然將晚清詩學僅僅視為清代傳統詩學的“尾聲”,認為這種“過渡性”還只是“傳統”的“自為”衍化,并且對其體現出來的新質持極度保留態度。這種看法尤其體現在對晚清詩學“新變”的先聲——龔、魏的詩學評價上:“如果我們再往前進步,就會真切地看到,從他們對于當時詩壇的時弊進行抨擊和補救來說,他們是‘革新’的;但如果從整個文學史進程來說,他們的愿望與行為又僅僅是‘復舊’的。”[17]即使極富創見的黃遵憲詩歌也被評為“取徑實不甚高,語工而格卑;傖氣尚存,每成俗艷……故其詩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18]。因為“中國接受的時候,總是想作為自己過去傳統的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來理解,所以文化的本質絲毫不會變化。中國歷代確實從外界進入了無數的各種文化。但這些幾乎都未能成為使中國文化的本質發生變化的起因。這種不會帶來本質變化的接受方式也許很難產生新的獨創”[19]。日本學者所言,正好在一個層面上預示和反映了晚清詩學在現代接受中所遭受的歷史境遇。為此,有學者做出這樣的邏輯推理,“只就黃遵憲而論黃遵憲,如果他背離傳統,不是得力于漢、魏樂府及杜、韓諸家以成其汪洋恣肆的風格,其在近代史上能否取得一席之地,也將是一個疑問”[20]。顯然,這種觀點在當下仍然具有很強的認同度。在一些學者看來,晚清詩學始終處于傳統話語的強勢壓力下,它與古典習性的曖昧和糾葛致使其終究無法擺脫傳統詩學的深度影響與規約,這種似乎不夠“變動”與“進步”的詩學形態直接導致學者們仍然習慣將晚清詩學置于所謂“自足”的傳統詩學一脈相傳的邏輯體系中。另一方面,面對西方學術范式和話語的當代顯現,以及對“五四”詩學思潮的“尋根”與“探源”熱的興起,將晚清詩學作為一種西方化、學科化、體系化的研究對象予以探討又成為學術界的熱點。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有學者認為“詩界革命”理論并不是在兩條詩歌發展道路(傳統詩學內部)的斗爭過程中出現的,它是“在歐洲資產階級思想精神的刺激下,認識到了中國傳統詩歌非有詩界革命,詩運殆將絕的緊迫情況,從而反映了中國知識分子向西方學習的愿望,代表了傳統詩歌要求自我超越,以改革求發展的歷史趨勢”[21]。當下的晚清詩學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延續了這種思維指向,期望在一種既有的“前理解”(西方話語與體系結構)中來“想象”晚清詩學。因此,對晚清詩學的“當代闡釋”就成為一種新的學術動向,如“‘詩界革命’論無意識地成為全球化東擴的一種本土詩學工具,這就是說它無意識中以漢語詩歌革命的方式為全球化在中國的東擴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22]。也就是說,當下學者對晚清問題,包括晚清詩學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又走向偏向于西方學術范式的研究路徑,這種“以西格中”的學術慣性與同一性思維模式深層地影響著晚清詩學的當下研究和意義生成。
晚清詩學的“過渡性”問題所導出的兩條研究路徑不僅反映了晚清詩學的復雜性存在態勢,而且也引發我們對既已形成的思維范式的反思——對晚清詩學進行簡單的“傳統”框定與“西化”闡釋反而會遮蔽許多本源問題。因此,晚清詩學作為一種詩學“過渡”形態,本身就要求我們以“流動”的視野來關照,以一種“之間”意識來確立我們的研究基點,這甚至可以引入一種“邊緣”意識,“‘邊緣’的意義指向是雙重的:它既意味著詩歌傳統中心地位的喪失,暗示潛在的認同危機,同時也象征新的空間的獲得,使詩得以與主流話語展開批判性的對話”[23]。晚清詩學有去“中心化”的傾向,這種既偏離“傳統”又逐漸附有“西化”色彩的詩學發展路徑體現的正是一種“邊緣化”的動向。但是,在傳統與近代之間的晚清詩學的“邊緣化”本身是一個極具意味的話題。“邊緣”不等同于不重要、無意義與無特色,對晚清詩學“過渡性”認識而帶來的“邊緣化”表征實際上暗示了傳統與近代的潛在轉換與演變。有學者指出:“晚清詩歌變革通常被看作過渡時期的歷史事件,因此雖不成功卻意義重大……作為‘過渡’的晚清詩歌變革這一歷史事件很容易被看成一個踏板,歷史踏著它、通過它,進入另一個時段。”“晚清詩學變革更應該被看成一段臺階,它本身就處在現代詩學的發生階段。”[24]為此,就晚清詩學而言,我們“要避免用‘五四’來‘發明’晚清的陷阱,則必須把對象還原到它自身的現實糾葛中”[25]。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在具體的歷史視閾中給“過渡性”的晚清詩學所應該具有的恰當地位。晚清詩學是中國古代詩學近代轉向的重要時段,它同時混雜著中國古代詩學的功利性、審美性,以及近現代詩學的體驗性與現代性等特征。因此,晚清詩學的“過渡性”問題不應該簡單地等同于一種單向的歷史事件,它自身就是包含著各種話語體系以及對話可以展開的“舞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晚清詩學的“過渡性”狀態才是晚清詩學存在的全部意義。
(三)晚清“現代性”問題爭論
晚清之所以備受關注,很大程度上是緣于“現代性”話語的介入。王一川指出:“晚清在近代各門人文社會科學的現代性論域中已成為熱門的話題,而它在中國文學現代性進程中的獨特位置和作為,這次也成為我們探討的焦點。”[26]晚清“現代性”問題在當下的學術界受到極大的關注,而晚清文學(包括詩學)的“現代性”也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現代性”問題已經構成當下晚清研究最為重要的話語資源。
在不同的國家與民族、不同的社會形態與話語情境下,“現代性”具有不同的實現方式。從社會層面上來說,“現代性”是伴隨著社會的現代化進程而出現的一種獨特表征,往往體現為現代國家的產生與建構;從時空層面來說,“現代性”可以體現為一種進步的、不可逆轉的時空觀念,進而預構出一個未來的生存態勢與理想時空;從精神層面上來說,“現代性”又體現了人文科學的旨趣,強調人的價值與發現。“現代性”在某種層面上還可以簡單地概括為“啟蒙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的二維構成,也可以指向一種“現代化的精神本質”;……“現代性”原本就是一個欲說還休的話題,而中國的現代性話語的建構更是一個復雜的議程。因此,本書不打算展開各種“現代性”的說法及其所對應的晚清社會現實,而只是就當前的學術界關于晚清“現代性”的不同表述作總體的概括與評述。
對于晚清“現代性”問題,學界主要存在兩種觀點:一是晚清“現代性”是“五四”現代性的發端與開創;二是晚清“現代性”是一種“被壓抑的現代性”。
首先,將晚清“現代性”看作“五四”現代性的發源與先驅,在20世紀50年代以來就成為一種普遍的看法。而且,“啟蒙”也成為晚清此種“現代性”,包括文學現代性的主要表征。張頤武認為:“晚清的文化當然有其不可替代的特征,但畢竟被‘五四’巨人的身影所遮蓋。它僅僅是‘五四’的先導,是尚未明確的‘現代性’的因子,由此它僅僅具有一種發生學上的含義。”[27]實際上,從文學層面來看,晚清的這種“變革”及其“現代”色彩與“五四”的姻緣關系早就為前人所認知,晚清文學“為后來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周(作人)一班人提倡白話文學的先導”[28]的論述可謂比比皆是。也就是說,晚清可以稱得上是中國文學現代性的某種重要階段,但是,從文化、文學的歷史觀與進化論來看,晚清又往往被當作文學現代性的最初時段。況且,晚清文學的“現代性”是在一定的層面上展開的,它的顯著“特征是立足于政治現代性追求而論證現代政治革命的優先性,從而確立為現代政治革命而文學革命的工具性思路”[29]。因此,無論是從社會文化層面來看,還是從文學藝術層面來看,在特殊的時代語境與現實背景下的以“啟蒙與救亡”為話語基點的“現代性”訴求自然容易得到學者們的一致認同,這也正好符合了西方對“現代性”問題言說的某種邏輯體系。在當前關于現代性闡發的各種西方話語中,對現代性肇始于啟蒙時代這一客觀歷史的看法與論斷,學界還是較為認同的。在對晚清“現代性”問題研究的相關成果中,啟蒙話語一直居于主流話語地位,“啟蒙現代性”的表達成為晚清“現代性”的主要話語選擇及其與“五四”相關聯的內在根基,即“晚清現代性在此就是‘五四’‘現代性’的啟蒙/救亡工程的源頭”[30]。
其次,面對長期以來關于晚清“現代性”問題的“啟蒙”表達話語范式,學者王德威等人又提出晚清“現代性”是一種“被壓抑的現代性”的話語范式,并由此“顛覆”了人們對晚清“現代性”話語的傳統闡釋:“我的討論如有時代錯置之嫌,因為它志在攪亂(文學)歷史線性發展的迷思,從不現代中發掘現代,揭露表面的前衛中的保守成分,從而打破當前有關現代的論述中視為當然的單一性與不可逆性。”[31]王德威認為:在光鮮的“五四”背后,晚清那種新舊雜陳、多聲復義的現象與情境,卻往往被誤認為落后與腐朽了;其實不然,“五四”精英的文學口味太過于單純和簡單,并且將前人的開拓引向了更為狹窄的空間。由此,他從“文學傳統內生生不息的創造力”“文學及文學史寫作的自我檢查及壓抑現象”“不入(主)流的文藝實踐”[32]三個方面來“指陳”晚清那種“被壓抑的現代性”的各種表征,進而指出“既名‘壓抑’,上述的諸般現象其實從未遠離我們而去,而是以不斷滲透、挪移及變形的方式,幽幽述說著主流文學不能企及的欲望、回旋不已的沖動”[33]。王德威是從“現代性”的“反思”(非單一性和非不可逆性)涉及晚清“現代性”的,雖然其對晚清“現代性”問題的論述頗具啟發意義與學理意義。但是,這里其實還暗含著某種特定的時代文化背景與思維邏輯——消費文化時代及其文化心態的深層動因。王德威的闡發將中國的現代性問題研究導向了另一種維度,即晚清現代性與消費文化的關聯。為此,有學者對王德威的這種思維邏輯提出了質疑,指出王德威所要構想的晚清文學現場似乎只是一種想象的真實,其本身缺乏足夠的歷史真實性和現實可能性,因為“在王德威的論述中,并沒有完全擺脫他所想打破的單一的思維方式,僅僅在時間的框架里兜圈子,只是以一種思維方式代替另一種思維方式,缺少一種時空結合的開闊視野,存在著諸多可以對話的空間”[34]。但也有學者指出:“具有后現代色彩的消費文化的興起,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現代性精英文化的一次抗爭與復權行動。這種新的話語形式,或者說曾經在中國現代歷史長河中一直被壓抑的各種異質性話語力量,都以反現代性的姿態重新出現在了歷史舞臺上。”[35]王德威似乎是以消費文化時代的心態去審視晚清“現代性”的,而這種致思方式在當下的中國也是比較容易被接受的。也就是說,王德威的這種思維方式為那種曾經受到壓抑和排擠而在當今社會中又重新燃起的異質文化提供了活動的舞臺,特別是大眾消費文化的興起,更是對以往的現代性認知和研究具有某種強烈的反思與顛覆意義。因此,“被壓抑的現代性”之說在以消費為主導的價值訴求中逐漸被合理化與合法化了,甚至成為反思“現代性”的一種新的“歷史意識”。王德威等人關于晚清“現代性”的闡釋與開拓是值得肯定的,即使他們的論述多少帶有某些“解構”與“想象”的意圖。但是,他們畢竟給我們展現了一個更為開放與喧嘩的“僭越”舞臺,并且意味著另外一套話語與價值體系的“發現”與“生成”,而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貢獻。
“現代性”話語的建構將“晚清”重新作為一個研究對象推向了歷史的前臺,不管是作為“啟蒙與革命”的現代性,還是作為所謂的“頹廢”“濫情”“虐仿”的現代性,都在不同層面上試圖接近晚清現實(包括文學、詩學現實),以便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找到一個可能的觀測視點,從而完成對歷史的當下敘述與建構。
總的來說,晚清詩學相關問題的研究有逐漸走向顯學的趨勢,而晚清詩學不受重視與認同的地位在當下多元化、多義化的研究態勢下也將會得到進一步的提升與關注。晚清詩學“過渡性”問題既是晚清詩學研究的邏輯起點,又是晚清詩學研究的關鍵所在。而晚清“現代性”問題的研究成為晚清文學、詩學新的理論增長點。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晚清詩學地位的確立、晚清詩學的“過渡性”、晚清的“現代性”等問題,都需要面對“傳統”,離不開對“傳統”的抉擇與態度,甚至依賴于我們對“傳統”的可能闡釋才得以全面展開。正如有的學者所說的:“我們其實是經常地處于傳統之中,而且這種處于絕不是什么對象化的行為,以致傳統所告訴的東西被認為是某種另外的異己的東西——它一直是我們自己的東西,一種范例和借鑒,一種對自身的重新認識,在這種自我認識里,我們以后的歷史判斷幾乎不被看作為認識,而被認為是對傳統的最單純的吸收或融化。”[36]可以說,如何對待“傳統”,成為我們做出判斷與結論的重要維度。晚清詩學相關問題的研究實際上是將我們的研究視點潛在地引向了傳統維度,如何理解“傳統”?如何確定“傳統”在晚清詩學演變過程中的地位與作用?“傳統”向“現代”的轉換何以可能?“傳統”作為一種資源如何被“發現”?……因此,如何尋找到一個恰當的角度觀照“傳統”,并以此為基點來審視晚清詩學的演變或轉型,就具有十分重要的學理意義與現實意義。“重要性”“過渡性”“現代性”“傳統”等構成了當下晚清詩學問題的關鍵詞,而且對其進一步的思考也促生了筆者關于“晚清詩學演變”選題的最初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