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離蘇黃:無黨派視野下的陳師道研究
- 孫明材
- 4023字
- 2019-07-16 11:38:53
第一節 抱節守志:“槁干仍故節”[5]
抱節守志向來為人敬重,商末孤竹君的兒子伯夷、叔齊就因為恥食周粟,終至餓死首陽山[6]而千古傳頌。陳師道雖難與伯夷、叔齊相并,卻也是一個抱節守志的典范。抱節即堅守節操;守志既指堅守志向,亦含堅守節操之意,尤指女子不改嫁,《敦煌曲子詞·鳳歸云遍》云:“徒勞公子肝腸斷,謾生心,妾身如松柏。守志強過曾女堅貞?!标悗煹缊允毓澆偌从兴婆庸淌刎懝?。
一 事師:從一而終
陳師道十六歲的時候拜當時著名的散文家曾鞏為師。關于此事,陳師道門人魏衍《彭城陳先生集記》記載:“(陳師道)年十六,謁南豐先生曾公鞏,曾大器之,遂業于門?!?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1_0003.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1_7"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7">[7]僅據這段記載,似曾鞏一見陳師道便大器之,實際并非如此,陳鵠《耆舊續聞》載:
陳無己少有譽。曾子固過徐,徐守孫莘老薦無己往見,投贄甚富,子固無一語,無己甚慚,訴于莘老。子固云:“且讀《史記》數年?!弊庸套悦魇刭?,無己走泗州,間攜文謁之,甚歡,曰:“讀《史記》有味乎?”故無己于文以子固為師。[8]
陳師道為曾鞏所器重,應該經歷了一段較長的時間。從這段記載還可看出,陳師道于曾鞏所學為文,而非詩。關于這一點,朱弁《風月堂詩話》亦有記載:“陳無己與晁以道俱學文于曾子固,子固曰:‘二人所得不同,當各自成一家,然晁文必以著書名于世?!?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1_0003.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1_9"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9">[9]曾鞏不僅指導陳師道如何為文,還曾向朝廷薦其史才,欲辟其修史:
元豐四年,神宗皇帝命曾典史事,且謂修史最難,申敕切至。曾薦為其屬,朝廷以白衣難之,方復請,而以憂去,遂寢。[10]
盡管曾鞏薦舉未果,他對陳師道的這番情意卻讓陳師道深懷感激,始終心念師恩,甚至恥事他人,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張籍陳無己詩》載:
張籍在他鎮幕府,鄆帥李師古又以書幣辟之,籍卻而不納,而作《節婦吟》一章寄之,曰:“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陳無己為潁州教授,東坡領郡,而陳無己賦《妾薄命》篇,言為曾南豐作?!∶鼣M況,蓋不忍師死而遂倍之,忠厚之至也。[11]
洪邁顯然認為陳師道之所以賦《妾薄命》,與張籍作《節婦吟》卻李師古一樣,是不想背師曾鞏,另投蘇軾。蔡正孫《詩林廣記》亦載:
謝迭山云:元豐間,曾鞏修史,薦后山有道德,有史才,乞自布衣召入史館,命未下而曾去。后山感其知己,不愿出他人門下,故作《妾薄命》。鞏,南豐人,歐陽公之客,后山尊之,號曰南豐先生。[12]
謝迭山顯然也認為陳師道作《妾薄命》的目的在于表明“不愿出他人門下”。其中所云《妾薄命》詩如下:
主家十二樓,一身當三千。古來妾薄命,事主不盡年。起舞為主壽,相送南陽阡。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妍。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死者恐無知,妾身長自憐。
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捐世不待老,患妾無其終。一死尚可忍,百歲何當窮。天地豈不寬,妾身自不容。死者如有知,殺身以相從。向來歌舞地,夜雨鳴寒蛩。
結合詩下自注——“為曾南豐作”,可知此詩是以痛哭亡主、自明志節的“薄命”“妾”自擬,表達悼念曾氏的沉痛心情,兼陳永不背叛師門的誓愿[13]。陳師道的這種從一而終的事師精神,還可從他的另外兩句詩——“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觀兗文忠公家六一堂圖書》)中看出來?!耙话晗恪?,猶一炷香,佛教禪宗長老開堂講道,燒至第三炷香時,長老即云這一瓣香敬獻傳授道法的某某法師,后以“一瓣香”指師承或仰慕某人;“向來”表明從來、一向、一貫如此,故此,這兩句詩也表明陳師道向以南豐為師?!端问贰り悗煹纻鳌酚衷疲?/p>
(陳師道)官潁時,蘇軾知州事,待之絕席,欲參諸門弟子間,而師道賦詩有“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之語,其自守如是。[14]
這些記載都說明陳師道事師有一種從一而終的“自守”精神。
二 待友:越境相送
盡管陳師道不愿背師曾鞏,另投蘇軾,這并不意味著陳師道不尊重蘇軾。蘇軾曾于元祐二年(1087)與傅堯俞、孫覺等人一起向朝廷薦舉尚為布衣的陳師道:
元祐二年四月十九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蘇軾同傅堯俞、孫覺狀奏:右臣等伏見徐州布衣陳師道,文詞高古,度越流輩,安貧守道,若將終身。茍非其人,義不往見。過壯未仕,實為遺才。欲望圣慈,特賜錄用,以獎士類。兼臣軾臣堯俞皆曾以十科薦師道,伏乞檢會前奏,一處施行。[15]
“文詞高古,度越流輩”,“過壯未仕,實為遺才”,蘇軾等人對陳師道可謂推崇備至。在此之前,晁補之等人也曾上疏舉薦,薦舉之辭更為懇切,甚至說“倘(陳師道)不任職,某等同其罪罰”[16]。蘇軾等人對陳師道的知遇,讓陳師道由衷地感激、敬重,以致在蘇軾外放杭州時曠官離守,越境相送。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張籍陳無己詩》載:
或謂無己輕坡公,是不然。前此無己官于彭城,坡公由翰林出守杭,無己越境見之于宋都,坐是免歸,故其詩云:“一代不數人,百年能幾見?昔為馬首銜,今為禁門鍵。一雨五月涼,中宵大江滿。風帆目力短,江空歲年晚?!逼渥鹁粗M矣。[17]
認為陳師道不僅不“輕坡公”,反而對其“尊敬之盡”,以致冒法越境相送。關于此事,吳景旭《歷代詩話·瓣香》記之更詳:
東坡出知杭州,道由南京,后山時為徐州教授,出界來謁。孫覺不許往,而后山不顧,劉安世上彈文,而后山不顧,且送以詩云:“一代不數人,百年能幾見?”此豈寡情于坡者哉?送吳先生謁坡詩云:“為說人安在,依然一禿翁。”時后山坐黨事廢錮,故云禿翁,蓋自謂不負蘇公之門也。[18]
東坡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杭州在元祐四年三月十六日,是時高太后執掌軍政大權,擢用舊黨人士。舊黨成員上臺以后,不僅羅織罪名,蓄意整治新黨中人,舊黨內部也經常相互攻訐,形成了所謂的洛、蜀、朔黨爭[19]。作為蜀黨的領袖,蘇軾曾因兩道策題受到攻擊[20],元祐四年的出知杭州即為第二次策題之謗的結果。在黨爭如此激烈的形勢下,陳師道竟然敢于不聽勸阻,曠官離守,“冒法越境”[21],送別與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蜀黨領袖,也不失為一種氣節,也可謂抱節的體現。
三 心非其學,絕意進取
蘇軾在《薦布衣陳師道狀》中曾說陳師道“過壯未仕,實為遺才”?;蛟S出于不便,對于陳師道何以“過壯未仕”,蘇軾未做說明。對此,《宋史·陳師道傳》做了補充:“熙寧中,王氏經學盛行,師道心非其說,遂絕意進取?!?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1_0003.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1_22"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22">[22]明言陳師道之所以“過壯未仕”,與其心非王氏之學有關。錢謙益《蘇門六君子文萃序》亦言:
當是時,天下之學盡趨金陵,所謂黃茅白葦斥鹵彌望者?!某U?,心非王氏之學,熙寧中遂絕意進取,可謂特立不懼者也。[23]
也認為陳師道的絕意仕進與其心非王氏之學有關。王氏之學即王安石新學,是指由王安石組織修纂,熙寧八年宋廷頒布的《三經新義》所代表的一種新經學,《三經新義》即《詩義》《尚書義》和《周禮義》?!端问贰みx舉三》載:
帝(按:即宋神宗)嘗謂王安石曰:“今談經者人人殊,何以一道德?卿所著經,其以頒行,使學者歸一?!卑四辏C王安石《書》《詩》《周禮義》于學官,是名《三經新義》。[24]
《三經新義》頒布之前,作為考試標準的是孔穎達的《五經正義》。是時思想相對自由,應試的舉子可以對經典本身有不同的理解與思考;《三經新義》頒布之后,卻不再允許自由發揮,考試中凡不用新經義者多被黜落[25]。王安石的這種試圖通過統一經義來統一士大夫思想的做法勢必招致士人的不滿,蘇軾《答張文潛縣丞書》云: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26]
對于“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顯然不滿,甚至以“黃茅白葦”比喻王氏之學一統天下的危害。秦觀《王定國注論語序》亦云:
自熙寧初,王氏父子以經術得幸,下其說于太學,凡置博士,試諸生,皆以“新書”,從事不合者黜罷之,而諸儒之論廢矣。[27]
其中的“新書”即《三經新義》。秦觀顯然也認為自“新書”頒行,“諸儒之論廢矣”。陳師道在其《送邢居實序》中也表露了對王氏新學的不滿:
始吾來京師,得邢生。于時吾不為今學……王氏之學,如脫墼耳,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飾而成器矣。求其為桓璧彝鼎,其可得乎?……吾以謂三君子之言可法,古之學可道,今之學可戒也。[28]
其中的“今學”即“王氏之學”。盡管這些言論多出現于元祐初期新黨失勢之后,這種不滿情緒在熙寧、元豐時期卻已經產生,只不過迫于政治壓力和科舉制度的約束難于發泄而已。陳師道的可貴之處在于盡管他熙寧、元豐時期也未發表不滿王氏新學的言論,卻實施了不滿王氏新學的行動——絕意仕進。心非其學便絕意仕進,無疑也是一種“節”。陳師道的這種頗具氣節的舉動直接影響了他的高足魏衍,徐度《卻掃編》載:“魏衍者,字昌世,亦彭城人,從無己游最久,蓋高弟也。以學行見重于鄉里。自以不能為王氏學,因不事舉業。”[29]魏衍儼然在有意效仿陳師道。
四 心非其人,不衣其衣
陳師道年五十而卒,可謂英年早逝。其早逝之因,亦與志節有關。朱熹曾云:
陳后山與趙挺之、邢和叔為友婿,皆郭氏婿也。后山推尊蘇、黃,不服王氏,故與和叔不協。后山在館中,差與南郊行禮,親戚謂其妻曰:“登郊臺,率以夜半,時寒不可禁,須多辦綿衣?!倍笊郊抑褂幸霍?,其妻遂于邢家借得一裘以衣。后山云:“我只有一裘已著,此何處得來?”妻以實告。后山不肯服,亟令送還,竟以中寒感疾而卒?;蛟唬悍菑男辖瑁藦内w借也。故或人祭文有云“囊無副衣”,即謂此也。趙挺之初亦是熙、豐黨中人,附蔡元長以得進,后來見得蔡氏做得事勢不好了,卻去攻他。[30]
此事羅大經《鶴林玉露·志士死饑寒》[31]亦載。由上述記載可看出,陳師道之所以不衣其衣,正因心非其人。這雖然反映出陳師道是個個性極強之人,卻也體現了他的志節,羅大經因此感嘆:
嗚呼!二子(按:元次山、陳師道)可謂志士不忘在溝壑者矣。充二子之才識德望,曳絲乘車,食養賢之鼎,其誰曰不宜?然志節清高,寧甘于餓死凍死,而不肯少枉其道,少失其身,此所以皜皜乎不可尚也。
寧受凍而卒,不肯衣品性不高之人的“綿衣”,儼然志行高潔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