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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彼得·凱里小說中的認同問題及其迷蹤

英文中的identity一詞源自古法語identité和晚期拉丁語identit's,受晚期拉丁語essentit's(essence,存在、本質)的影響。它由表示“同一”(same)的詞根idem構成,這一詞根類似于梵語idém(同一)。[1]因而,這一術語被用于表述“同一”(sameness)、“相似”(likeness)和“整一”(oneness)的概念。Identity的基本含義指:“在物質、成分、特質和屬性上存有的同一的性質或者狀態;絕對或本質的同一”,例如,謝林(Schelling)的形而上學原則“絕對同一”(absolute identity),即“想法和事物都是同一物質的現象上的修改”,以及“在任何場所任何時刻一個人或事物的同一性(sameness);一個人或事物是其自身而不是其他的狀態或事實”,例如,心理學中的個體特性(personal identity)。[2]從這兩層基本含義來看,identity包含著關聯人或物的同一和區分人或物的差異,而且,同一和差異都屬于概念范疇,也就是阿多諾(Theodor Adorno)所謂的概念的自我同一,即“每一思想對象與自身的等同”。[3]此外,identity還可以表示身份、同一人(或物)、同一(性)、特性等意思。可見,術語identity大致處于縱橫兩個維度的張力之中:縱向,它偏重的是個體的差異;橫向,它偏重的是群體的同一。[4]本書在使用identity 這個詞,概括起來主要包含“差異”和“同一”兩個層面的意思,將identity譯作“身份”以彰顯差異,“認同”以突出同一。“認同”在本書中更強調中文語境中的動詞性,意指主體情感層面的發展、變化的動態過程。

第一節 認同何以在當今社會構成問題

認同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概念,它受到新左派、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理論家的特別青睞。其基本含義,是指個人對特定社會的文化的認同。這個詞總愛追問:我(現代人)是誰?從何而來?到何處去?身份認同植根于西方現代性的內在矛盾,它具有三種傾向:第一,傳統的固定認同,它來自西方哲學主體論;第二,受相對主義影響,出現一種時髦的后現代認同,它反對單一僵硬,提倡變動多樣;第三,另有一種折中認同,它秉承現代性批判理念,倡導一種相對本質主義。[5]關于認同研究的緣起眾說紛紜。英國學者巴克說:政治斗爭、哲學和語言學研究使認同成為20世紀90年代文化研究的中心課題。[6]美國學者弗里德曼則認為認同是歐美文化政治的風向標,20世紀“70年代中期起,在美國還要早,在普遍進步與發展基礎上的現代政治層面,政治文化開始了全面轉向……轉向與性別、本土或種族身份相關的文化身份認同政治”。[7]英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特雷·伊格爾頓進一步表示:“后現代文化是典型的身份認同政治,膜拜去中心主體。”[8]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則在整個西方哲學史、思想史中追溯了現代認同形成的根源,認為啟蒙哲學同時賜予現代人以理性甘露與批判利劍,向現代主體提供了強大的反思能力。啟蒙即反思,對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觀的反思,對自我的反思,對人的社會存在的反思。[9]據此,拉臘因教授在《意識形態與身份認同》中,圍繞哲學主體論的演變,考察了意識形態與身份認同的關系。

英國文化研究學者斯圖亞特·霍爾也從啟蒙哲學之后的現代知識話語入手,探討現代和后現代身份認同的五大范式,它們分別是:馬克思主義、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女性主義、解構主義語言中心觀、福科的權利/話語分析。[10]從啟蒙哲學、馬克思主義,到當代少數話語、身份認同與身份主體論的流變,歷經三次大的裂變從而形成三種模式。第一種是以主體為中心的啟蒙身份認同。從笛卡兒在《方法論》(1637)中提出的“我思故我在”,到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區分的“自我/他者”,再到康德在《什么是啟蒙?》中對啟蒙主體理性與精神的探討,啟蒙身份認同從啟蒙時代的歷史語境中剝離出來。它泛指“建立在對人的這樣一種理解基礎之上,即人是完全以自己為中心的同一個體,具有理性、意識和行動能力”[11]的一種身份認同模式。第二種是以社會為中心的社會身份認同。從馬克思的階級身份到韋伯對現代工具理性的批判,再到弗洛伊德從超我和心理界面對啟蒙主體的進一步瓦解屬于這種范式。然后,拉康以“鏡像階段”理論,福科以權利和話語探討社會對個人的影響,社會認同強調各種社會力量的決定作用,承認身份認同過程中的自我與他者、個體和社會的相互作用。第三種是后現代去中心身份認同。后現代身份認同的特征是去中心,用霍爾的話說:“主體在不同時間獲得不同身份,自我不再是中心,我們包含相互矛盾的身份認同,力量又指向四面八方,因此身份認同總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12]影響后現代認同的主要因素有相對主義、語言學轉向和身份認同政治。這種認同模式從自尼采以來的相對主義開始,到后現代思想家德里達的延異、互文、解構,再發展到德勒茲和瓜塔里的“空缺”與“游牧”。

在國內,認同是最近十年(2000—2010)來文化研究最熱門的話題,中文學術期刊以題名“認同”精確配置搜索,此段時間內論文題目中含“認同”字樣的人文社科論文4423篇,其中博士畢業論文81篇,碩士畢業論文437篇。關于認同的詞匯更是豐富多彩,有身份認同、族群認同、文化認同、國家認同、民族認同、宗教認同、社會認同、政治認同、地域認同、自我認同、價值認同和他者認同等關于認同分類、界定的詞匯。有認同感、認同意識、認同歷史、雙重認同問題、多重身份認同和當代認同危機等有關認同性質、內涵和境遇分析的詞匯。這些論文涵蓋了哲學、社會學、歷史、政治、經濟、文化和文學等幾乎所有的人文社會科學學科。有人從當下的電視、電影、廣告等大眾文化現象和文本入手研究政治認同、國族認同、性別認同和地域認同;有人從文學文本和具體作品入手研究當代作家表征和展示的各類認同問題;更有人把認同抽象化上升為形而上的認同理論。加拿大著名的社會學家查爾斯·泰勒以考古學的精細進一步梳理了現代認同的演化歷程,出版巨著《自我認同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泰勒認為,“我的認同是由提供框架和視界的承諾和身份規定的”,也就是說,“我能夠在其中采取一種立場的視界”。[13]對文學作品中的認同問題研究,就是對文學作品的一種解讀立場和闡釋策略。

巴爾扎克曾說“小說應當與社會身份登記處相競爭”[14],彼得·凱里正是澳大利亞社會身份登記處最有力的競爭者。澳大利亞的國家政策、民族政策、文化政策以及經濟的發展、社會生活方式的轉變、文化的沖突與融合,不斷地在作家凱里的作品中回現。凱里的創作有對殖民歷史、民族主義的反思,有對澳大利亞當下幸福生活方式神話的解構,有對現代澳大利亞人自我認同的探討。從“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到“澳大利亞人的澳大利亞”,從“白人的澳大利亞”到“澳大利亞公民的澳大利亞”,澳大利亞兩百多年的風云際遇在作家彼得·凱里的筆下應該怎樣抒寫?作為個體的澳大利亞人又有怎樣的心路歷程?這些問題給我們以廣闊的思考空間。“我”作為一個在迥異于英語文化體系的中國文化體系中成長的“他者”,可以運用怎樣的方式、采取怎樣的立場,走進凱里用文學作品建構的認同世界?我(們)曾經是誰?我(們)是誰?我(們)將來能夠成為誰?我(們)怎樣表現我(們)自己?追尋彼得·凱里小說中的認同迷蹤,可以看到澳大利亞國家認同如何從含混走向澄明、民族認同如何在危機中出現轉機,文化認同如何在困境中走向超越以及凱里小說對澳大利亞人的個體自我認同探索之種種。

當下歐美學界活躍的思想家如霍米·巴巴[15](Homi Bhabha)、齊澤克[16](Slavoj Zizek)等也在自己的理論體系中給予認同以重要的位置。認同緣何如此受到當代學界的青睞?認同何以在當代社會成為問題?在這個消費主義蔓延的時代,無論是在倫敦、紐約、東京這樣的大都市,還是在非洲、拉美和東亞等一些欠發達的地方,消費文化都無孔不入。琳瑯滿目的商品,川流不息的顧客,鋪天蓋地的商業廣告,全球同步上映的好萊塢商業電影,為大眾量身定做的日劇、韓劇、美劇就是在“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上也每天上演。的確,在全球化日趨迅速和消費涵蓋一切的當今社會,神、民族、種族、家庭和地域受到了技術經濟力量和各種社會運動的聯合攻擊,國家民族也開始受到質疑。“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生活,正在被全球化和認同的對立趨勢所塑造”,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在《認同的力量》(The Power of Identity)導言的第一句話即如是說。[17]對特定的個人和群體而言,認同可能有多種。然而,這種多樣性不管是在自我表現中還是在社會行動中,都是壓力和矛盾的源頭,因此認同是人們意義和經驗的來源。雖然認同這個話題被熱烈討論、有關認同的詞匯使用頻率很高,但是在相關理論的梳理和運用上還存在研究空間。因此,本書(1)在后殖民研究和文化研究的基礎上,把認同看成一般問題研究,拓展認同研究跨學科視域。(2)將澳大利亞兩百年的歷史看成現代性發展過程,將其社會歷史文化看成現代性的結果。(3)以彼得·凱里小說創作為例,探討作為現代性批判建構的認同力量。

海爾曼·布洛赫說:“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這是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18]在當今這樣一個機會平等、個人流動頻繁的時代,族裔和散居成為一種普遍現象,網絡聯系縮小了世界,動搖了國家民族概念的時代,民族主義因而重新高漲,因此認同研究理所當然地成為熱點。從社會現象本身出發,以實地調查研究為準則,從文化哲學的高度和藝術經驗中去尋找認同的蹤跡和認同建構,是時下學界反思現代性,進行社會文化批評的重要路徑。因而,文學中所反映和表征的認同問題在這樣一個后理論時代[19]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而身處這種社會歷史語境的澳大利亞作家彼得·凱里可作為這種研究的絕佳范本,因為他的小說發現和闡釋了只有他才發現了的澳大利亞社會問題。凱里在他長達四十來年的創作生涯里,用他的4個短篇小說集、12部長篇小說和4部非小說作品建構起一個錯綜復雜的澳大利亞社會歷史文化認同世界。本書努力做好以下工作:(1)對凱里小說中的認同問題進行深入細致的分析,深化和超越后殖民身份認同研究,擴展凱里小說中認同問題的研究視域。(2)從整體上把握凱里的創作,探討其構建的認同世界,把重點放在凱里構建了一個怎樣的認同世界,以及如何構建上來。(3)凱里的創作與澳大利亞的國家、民族和文化緊密相連,因此本書把凱里小說中的認同問題還原到具體的澳大利亞的社會歷史語境中,找出澳大利亞的文學、歷史、政治、文化等學科之間的內在關聯。

關于文學的認同建構,以下幾個層面的問題尤其值得關注。[20]首先,是民族起源的神話。認同研究發現,幾乎每個民族都有自己關于起源的神話。其次,是歷史地形成的文學史經典。沒有經典的民族也一定會創造和制作出經典來,這就像霍布斯·鮑姆所說的,重復是保持與過去連續性的通道。再次,在這些經典中,往往會凝練出一些典范性的人物形象,從認知心理學角度說,這些經典型人物通常具有“人格樣板”的作用(例如:在《凱利幫真史》中,凱里把澳大利亞官方歷史上的叢林強盜內德·凱利當成民族英雄來塑造)。假如說作品中的正面形象起到了“積極的”認同建構作用的話,那么,文學中不少否定性形象也起到更復雜的認同建構功能(例如:《奧斯卡與露辛達》中的杰弗里斯)。最后,文學中所呈現的家園空間及其生活方式,尤其是一些象征性的自然和人文景觀(澳大利亞的叢林文學,伙伴關系)。家園是一種空間的歸宿,家園更是一種熟悉的、親近的和纏繞的體驗,它們不斷地強化人們對家園的熱愛、眷戀和向往,不斷地提醒人們自己的文化身份,尤其是那些揮之不去的童年經驗。澳大利亞文學從大英帝國殖民時期文學發展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民族主義時期的文學,可以說是土生土長的澳洲白人對童年經驗的澳洲式的確認。因此,我們研究彼得·凱里小說中的認同問題也可以從其民族起源神話,對帝國文學經典的重寫,對澳大利亞叢林強盜的重塑以及凱里小說中展現的澳大利亞生活方式等入手來研究凱里小說中的認同問題。

第二節 凱里小說認同問題研究的緣起

認同作為一個問題,廣泛地存在于社會文化的各個層面,它蘊含了復雜的“差異政治”及權力關系,“從民族的、種族的文化差異,到階級的、社會分層的差異,再到性別的差異,各種亞文化的差異,甚至區域文化地方性差異等,都可以包容在認同的范疇之下”。[21]因此,差異性成為認同問題研究的主要內容。從彼得·凱里的生平和創作背景來看,我們不難發現:凱里成長的年代是澳大利亞國家認同從含混走向澄明的時期;凱里步入文學創作的年代正值澳大利亞民族主義第三波熱潮興起的時候;凱里開始發表作品的時期是澳大利亞民族認同陷入困境和設法擺脫困境的時期;凱里創作高峰期是澳大利亞國家、民族起源神話受到挑戰的時候;凱里創作后期是澳大利亞的民族、國家、文化認同逐漸明朗的時候。以下將從作家的生活經歷、作品反映的殖民歷史和認同現實,以及澳大利亞歷史上的民族主義三方面分析我們緣何可以從認同問題入手來研究凱里小說。

首先,彼得·凱里豐富的生活經歷為建構錯綜復雜的認同世界提供了素材。凱里出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20世紀七八十年代澳大利亞民族主義高漲時期顯名于英語世界。三年多的倫敦生活、周游歐洲的經歷、昆士蘭熱帶雨林三年嬉皮士生活體驗和旅居美國二十多年的域外生活,使得凱里對認同問題極為關注。這些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生活經歷也讓凱里能更好地理解澳大利亞的國家認同、民族認同、文化認同和澳大利亞人個體自我認同的復雜性、含混性和待定性。

1967—1970年,凱里定居英國倫敦,一邊從事廣告業工作,一邊周游歐洲,為以后的創作積累了大量的素材。《奧斯卡與露辛達》中的露辛達到達倫敦的感受和對英國與英國人的態度可以說很大程度上是凱里自己的體驗,那種尋根之后的無根的漂泊感是在回歸歷史的過程中表達的現代人的感受。雖然凱里借露辛達的口表達在倫敦所看到的人,所經歷的事都是不值得寫的,但是凱里的《奧斯卡與露辛達》與《杰克·邁格斯》的構思和寫作無不得益于他三年的倫敦生活。這兩部作品中對18世紀英國倫敦的大街小巷、倫敦大橋和倫敦大霧的描寫同時有著凱里的豐富想象和現代倫敦的特點。而旅居美國二十多年的經歷,則為凱里作品中的美國題材、“美國夢”的描寫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如果說20世紀七八十年代凱里作品中的美國還只是“夢”的話,那么20世紀90年代以及以后的作品中的美國因素,則是現實中的美帝國,那是一個在政治、經濟、文化上都以壓倒優勢屹立于世的超級大國和強國。《特里斯坦·史密斯不尋常的生活》《偷竊:一個愛情故事》《他的非法自我》都是以美國為主要寫作對象,探討美澳關系的作品。澳大利亞的民族認同、國家認同和文化認同是在其與英國、美國的關系中顯現出來的,澳大利亞人的個體自我認同是在后現代語境中參照諸多的“他者”而彰顯的“自我”的認同。穿行在澳、英、美、歐的彼得·凱里以創作闡釋著自身的處境及其所思、所想,也以自身的經歷闡釋著他的作品中的認同。

其次,澳大利亞的殖民歷史與社會現實給彼得·凱里提供了豐富的創作源泉。彼得·凱里在《奧斯卡與露辛達》榮膺布克獎之后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以為我們的國家仍有待構造,甚至有待于發現。我們澳大利亞人還沒有被塑造出來。對此,我很惱怒。誰用得著何謂英國人、何謂中國人犯愁?不過,這也是一個優勢。我們沒有歷史的重負壓在自己的肩上。我們可以自由而愚蠢地認為我們無所不能。(英人)入侵以來,畢竟只有200年啊。”[22]凱里觀察到,在他成長和出道時,澳大利亞整個社會的認同都因其含混待定而成為問題,這些問題成為他的作品反映和討論的重要問題。

雖然在澳洲這塊古老的大陸上,土著人有幾萬年的生存史,但本書界定的澳大利亞歷史為其被命名之后的兩百多年的歷史,即白人入侵之后的歷史。歐洲白人到達澳大利亞之后,他們視澳洲土著人為“同類相食的人獸”,“在理性及有關的每一種感覺方面,他們連最低級的畜牲還不如”。[23]從1788年第一批罪犯到達新南威爾士州屠殺和驅趕澳洲土著并強占大片土地開始,到1859年英國殖民者先后在澳洲大陸上開拓了新南威爾士、維多利亞、南澳大利亞、西澳大利亞、北部地區和塔斯馬尼亞六塊殖民地。這一時期的澳大利亞人“首先把自己看成不列顛人,然后才是維多利亞人,南澳大利亞人或其他人,并逐漸地習慣于成為澳大利亞人”。[24]澳大利亞聯邦成立之前作為英國的殖民地,在國防、外交和發展資本方面都依賴于英國,他們的貿易和大部分移民都是靠親屬關系、文化和憲法的約束力而與英國聯系在一起。[25]殖民時期的澳大利亞人說的是英語,看的是英國的文學作品,傳承的是英國的傳統文化,懷戀的是英國的故土。《奧斯卡與露辛達》中的奧斯卡和露辛達的母親伊麗莎白就是這樣的文學典型。

再次,澳大利亞的民族主義成為彼得·凱里小說中認同問題探討的主要依據。19世紀90年代的澳大利亞,民族主義運動風起云涌、社會思潮方興未艾、工會主義的呼聲響徹澳洲各地。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澳大利亞土生人口占了絕大多數,1901年聯邦成立時,澳大利亞人口主要是英國血統的人,總人口中77%的在澳大利亞出生,18%的在不列顛、愛爾蘭出生,最大的非英語族群是占總人口1%的德國人和占總人口0.8%的中國人。[26]打著本地印記的澳洲人,由于長期在地廣人稀、荒涼多災的地理環境中生活,逐步形成了粗獷、爽朗、樂觀、幽默的獨立性格,確立了以英語為基礎,并吸收本地方言土語和鄉音鄉調的澳大利亞英語,養成了適應南半球氣候條件以及自然條件的民族習慣。[27]這一時期,澳大利亞人把自己視為英國公民的情況有所改變,他們越來越反感英國殖民者鄙視澳洲殖民地,把澳洲人視為“二等公民”的做法。英國殖民者認為殖民地是培養不出主教、教授和法官的地方,甚至連殖民地的商品也一無是處,殖民地的果子酒是酸的;殖民地的啤酒是摻水的;殖民地的奶酪是腐臭的;殖民地的蜜餞是爛的。[28]民族主義者以《公報》(Bulletin)為主要陣地,發表有關民族獨立、民主、平等的言論和文學作品。民族主義運動只是結果,我們要關注的是在一個多世紀漫長的殖民地生涯中,澳大利亞人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他們的認同是如何發生改變的?他們的國家、民族的認同感是如何形成的?

彼得·凱里的《奧斯卡與露辛達》、《凱利幫真史》和《杰克·邁格斯》反映的正是19世紀的殖民地時期的澳大利亞。這一時期的“澳大利亞人經常慶祝自己的國家99%是不列顛血統,這雖然從嚴格意義上是不成立的,但它已成為澳大利亞民族神話的一部分”。[29]《奧斯卡與露辛達》反映的是19世紀40—60年代初的澳大利亞,這一時期的澳洲各殖民地是分散的,六塊主要的殖民地就是在這時候形成的。《凱利幫真史》則主要反映19世紀60—80年代的澳洲歷史,以愛爾蘭裔澳大利亞人在殖民地的遭遇,反映白澳內部的民族、族裔矛盾沖突。《杰克·邁格斯》反映的則是19世紀末澳大利亞民族意識的增強,澳大利亞聯邦成立前夕的歷史。彼得·凱里是一個歷史感很強的作家,他這三部小說反映了殖民地澳大利亞民族認同、國家認同、文化認同形成的全過程,這是一個動態的、發展的且充滿矛盾張力的過程。《奧斯卡與露辛達》主要指涉文化認同(基督教文化與澳洲土著文化)和種族(澳洲土著人)認同,《凱利幫真史》主要指涉的是族裔(愛爾蘭裔澳大利亞人)認同,《杰克·邁格斯》主要指涉的是國家認同(澳大利亞與英國的關系)。這三部小說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不同時間段澳洲殖民歷史中的認同問題。

1901年,澳大利亞聯邦成立之后,依然隸屬于英國,澳大利亞沒有自己的國歌,澳大利亞人出國門沒有自己的護照,他們用的是英國的護照。總之,19世紀90年代的澳大利亞民族主義運動以聯邦建立宣告結束。此后,“無論是歐洲人,還是與歐洲有近親血緣關系的澳大利亞人,總把澳大利亞州看作是歐洲放錯了位置的部分”。[30]澳大利亞聯邦實施殖民時期延續下來的“白澳政策”,“什么是澳大利亞人由與不列顛或英語的聯系來決定”。[31]澳洲土著人和華人等少數族裔或其他有色人種依然受到排斥和歧視,澳大利亞成為西方資本主義在南太平洋中的“一個培養各種各樣種族、國籍和宗教偏見的國度”。[32]華人在彼得·凱里的作品中一直以“他者”的身份出現,是被消音的一個群體。從《魔術師》中販賣中華文化的神秘的、超能的“他者”,到《奧斯卡與露辛達》中開賭館、好賭博、膽小怕事、娶了白人女子的隱身“他者”,再到《凱利幫真史》中受攻擊、勇敢但不講信用的“他者”,以及《美國夢》中的如機器般聽從白人指揮的“他者”,都反映了澳大利亞歷史上,華人的參與足跡以及他們被邊緣化,被剝奪了話語權的生存境況。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澳大利亞的民族主義運動再次高漲。如果說第一次世界大戰讓為宗主國賣命的在戰事中失敗的澳大利亞人感覺到自己很勇敢的話[33],那么二戰則讓澳大利亞人認識到宗主國英國不是他們的上帝,他們的安全不是來自英國的保護而在于新興帝國美國的保護。這段時間是澳大利亞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加強的時候。戰后的澳大利亞受到美國的影響越來越明顯,美國資本、跨國公司的涌入,美國消費文化對澳洲社會的滲透,讓澳大利亞的文化界倍感焦慮。凱里小說中的“美國夢”和美國因素就是這一時期澳大利亞文化認同的表現,也暗含了國家認同、民族認同的模糊和強化。經濟的發展,新移民的涌入,使得澳大利亞的社會、政治、經濟情況都發生了變化。為了吸收和同化新移民,澳大利亞的民族政策由“白澳政策”變為“同化政策”。澳大利亞政府宣揚一種“澳大利亞生活方式”,以此來規約和同化新移民。但是何為澳大利亞生活方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澳大利亞生活方式是一個人人說不清而又人人不離口的術語,它是一個模糊、散漫的概念,缺乏歷史和文化的底蘊。[34]這種認同的根基是不明確的,正如一個移民所抱怨的那樣,“他們老是告訴我,必須采用它(澳大利亞生活方式),但這種生活方式是什么,誰也沒有告訴我”。[35]凱里的第一部小說《幸福》就是在解構“澳大利亞幸福生活”神話的同時,思考究竟什么是澳大利亞的生活方式。然而,在這部小說的新興城市生活方式和傳統澳大利亞鄉土生活方式之間,凱里選擇的顯然是后者。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世界政治風云變化也將澳大利亞卷入其中,《他的非法自我》反映的正是處于各種思潮異常活躍、學生罷課、工人罷工、反越戰游行盛行時的澳大利亞和美國的關系,凱里以此來探討澳大利亞國家認同的加強和鞏固。

加拿大哲學、人類學家查爾斯·泰勒指出,現代身份認同本質上是政治性的。[36]在政治上,彼得·凱里是左派,他主張澳大利亞脫離英聯邦成為獨立自主的國家,因此主張澳大利亞共和的他曾數次拒絕接受英國女王的接見。在《凱利幫真史》中面對澳大利亞的殖民歷史,凱里對殖民者是持批判態度的,他以贊賞的眼光把反抗殖民統治的叢林大盜內德·凱利當作民族英雄來塑造。《奧斯卡與露辛達》敢于直視曾經被抹殺和涂改過的澳洲土著問題,對殖民者在澳洲大陸這塊土地上曾經犯下的滔天罪行進行批判。在《悉尼:一個作家的返鄉之旅》中,凱里更是深情地思考著澳洲大陸這塊土地的過去和未來,對土著人的悉尼、流放犯的悉尼和今天的新悉尼的描繪無不包含著現實社會的政治意蘊。正如特雷·伊格爾頓所說:“文學,就我們所繼承的這一詞的含義來說,就是一種意識形態。它與種種社會權利問題有著密切的關系。”[37]伊格爾頓用整個英國文學從起源到興盛再到現代和后現代的諸多形態證明了,“文學在好幾個方面都是這項意識形態事業的候選人”。[38]凱里在他的小說和散文作品里都不忌諱公開談論澳大利亞政治生活中的熱點問題,就是在他的采訪中也不回避自己的政治觀點和態度[39],他對土著、對殖民歷史、對基督教文化、對美國影響等諸多澳大利亞社會政治生活中不能回避的話題發表自己的看法。可以說凱里所有的作品都有著或淡或濃的意識形態色彩。從歷史和現實生活中取材,探討社會歷史政治中的認同問題是凱里創作的出發點,也是我們研究凱里小說中認同問題的緣起。

第三節 凱里小說對認同的解構和重構

隨著澳大利亞經濟社會的發展和“多元文化政策”[40]的施行,不同文化碰撞中的差異與趨同、異質與同質、家園感與異在感錯綜糾結,使得認同問題變得越來越迫切了。認同作為一個問題,廣泛地存在于澳大利亞社會歷史文化的各個層面之中。同時,認同又是一個動態的、發展的和未完成的過程,具有開放性和建構性。認同也是在話語實踐中進行的,在種種象征認同的形態中,語言和文學無疑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文學是一種建構性的認同話語實踐,其作用不可或缺。[41]彼得·凱里的創作正是這種建構性的認同話語實踐。他的作品幾乎囊括了澳大利亞社會的所有認同問題,其中最為突出的是民族認同、國家認同、文化認同和自我認同這四種認同問題。那么,凱里怎樣通過對歷史和現實的重新審視,解構澳大利亞國家神話、民族起源神話、幸福生活方式神話以及個體自我的自由神話的呢?以下將深入探討彼得·凱里是如何通過小說這種文學形式,以多種多樣的敘事手法重新建構了澳大利亞社會錯綜復雜的認同世界,并且指出其存在的認同問題,對之作深刻的社會歷史文化批判的。

一 凱里小說中的認同問題情狀

在20世紀澳大利亞文學創作實踐中,“所謂后現代主義,在70年代最為興盛”。[42]當時澳大利亞文壇很少有人使用“后現代主義”一詞,“我們沒有什么詞可以描述我們正在進行的創作,一般就叫做‘澳大利亞新文學’”[43],因此彼得·凱里等具有后現代特征的作家通常被稱為“新派作家”。新派作家的代表彼得·凱里以一種先鋒、叛逆的姿態走向文壇。歐美現代主義以及后現代主義思潮影響了凱里早期的創作風格:卡夫卡式的囚禁和變形,昆德拉式的無序敘事,魔幻現實主義的恐懼與怪誕,科幻小說的想象與超常,把真實與幻想融為一體,把過去、現在和未來切入一個超現實的景象。[44]在他的短篇小說中有著卡夫卡式的戰戰兢兢的小人物,他們總是陷于困境,在捉摸不定、無法逃離的社會境遇和人際關系中無奈地掙扎。[45]彼得·凱里常常把他小說中的人物描寫成生活的受害者和夢魘纏身的人,那是作家“羞澀的樂觀主義和強烈的悲觀主義的體現”。[46]曾經有評論者把彼得·凱里的作品比作但丁的《神曲》。當然凱里的作品在某些方面可能不如《神曲》的意義來得深遠,但它們也確實呈現給讀者一種《圣經》中《啟示錄》般的可怖的美麗。凱里喜歡把自己比作“專職的做夢者”“部落中講故事的人”,努力為澳大利亞人創作出一種啟示錄性質的文學。彼得·凱里在創作風格上有一個循序漸進的變化過程:隨著寫作范圍的不斷擴大,作品中的感情色彩越來越濃。在他的小說世界里,讀者看到感到的是末日將至的混亂、恐慌。盡管科技在進步,可能也正是因為科技的進步,文明反而走向它最終的極限階段,野蠻正鼓動它的雙翼,蠢蠢欲動。與這種外部混亂景象相映照的是人類內心的樊籠與心理上的難受。或許少數人能在世界某個幽暗的角落覓到安寧與桃源,但這不會長久,長久是夢魘般的世界,它將人們從四面包圍起來。[47]因此,彼得·凱里是帶有現代氣質的后現代作家。

彼得·凱里的短篇小說基本上包括在《歷史上的胖子》《戰爭罪行》《故事集》3個短篇小說集里。其認同向度主要有以下三種:(1)對社會的邊緣人物、小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個體身份的探討,例如《歷史上的胖子》、《剝皮》和《蟹》;(2)對現代工業給人們帶來的精神危機進行批判,例如《戰爭罪行》和《關于“幻影工業”的報道》;(3)對戰后美國影響澳大利亞的焦慮,批評美國消費文化擾亂了澳大利亞人的認同感,例如《西邊的風車》和《美國夢》。彼得·凱里借小人物和社會的邊緣人解構宏大敘事中的社會大人物傳略,關注邊緣消解中心;對現代工業的批判表明了他對過去被發明出來的,現在即將逝去的澳大利亞生活方式的懷念;凱里對美國消費文化在澳大利亞盛行的反思與批判則是從澳美關系看澳大利亞人的文化認同。彼得·凱里的長篇小說延續了短篇小說強烈的社會批判風格,但是把目光轉向更為廣闊的社會歷史和現實生活。《奧斯卡與露辛達》《杰克·邁格斯》《凱利幫真史》把目光轉向19世紀澳大利亞的殖民歷史,探尋澳大利亞社會認同問題的歷史根源;《幸福》《特里斯坦·史密斯不尋常的生活》《稅務檢查官》《偷竊:一個愛情故事》《他的非法自我》則關注當代澳大利亞的現實,探討認同在澳大利亞當代社會的種種情狀。《魔術師》的時間跨度最長——長達一個多世紀,涉及澳大利亞的民族起源、國家建構、當下發展等諸多的問題,以家族史寫國家社會的歷史。《我的生活有如冒牌貨》則從澳大利亞文學的歷史建構之裂隙中尋找缺失的認同。

在以上提及的3個短篇小說集和10部長篇小說構成的這個錯綜復雜的認同世界里,民族認同、國家認同、文化認同和個體自我認同是凱里最主要的解構和建構維度。凱里小說中的民族認同主要包括以澳洲土著人為代表的種族認同,以愛爾蘭裔為代表的民族內部的認同和以華人為代表的其他族裔認同。澳洲土著人和華人在澳大利亞的歷史上是最受排斥的,他們是不同歷史時期種族主義和種族沖突的受害者。凱里小說中的國家認同是指澳大利亞人對澳大利亞作為一個主權國家區別于英國、美國、日本等國家的民族—國家認同。凱里小說中的文化認同指澳大利亞人對澳大利亞自己的傳統文化、大英帝國的傳統文化、美國的消費文化的向心和離心的認同狀況。凱里小說中澳大利亞人的自我認同主要是在澳大利亞國家、民族和文化認同成為問題的境況下,個體自我認同選擇的復雜性以及可能性。民族認同主要涉及澳大利亞的“白澳政策”、澳大利亞歷史上的種族主義等話題,它包括凱里小說中反映的澳洲土著人、華人和愛爾蘭裔的歷史遭際。國家認同最主要的是涉及澳英關系以及澳大利亞的自身發展和澳大利亞民族形成過程中對國家獨立的訴求。文化認同主要涉及澳英和澳美關系,英國傳統文化和美國消費文化對澳大利亞的影響。自我認同是凱里在解構澳大利亞民族、國家、文化認同的過程中所揭示的澳大利亞人的個體心路歷程。以上就是對彼得·凱里小說涵蓋的認同問題的界定以及可能研究的向度。

二 凱里小說對認同問題的解構

解構(Deconstruction)是德里達在繼承海德格爾的遺產之上發明的,它指德里達和他的后繼者們發現并顛覆西方哲學傳統中延續下來的理性/非理性、主體/客體、自我/他者、主人/奴隸、中心/邊緣、東方/西方、殖民/被殖民等二元對立結構。西方哲學,自柏拉圖以來一直持續和加強著這一系列的二元對立,顛覆這種二元對立結構正是德里達所要做的。他說:

在一個傳統哲學的二元對立中,我們所見到的唯是一種鮮明的等級關系,絕無兩個對項的和平共處。其中一個單項在價值、邏輯等等方面統治著另一個單項,高居發號施令的地位。解構這個二元對立,便是在一特定的契機,將這一等級秩序顛倒過來。[48]

解構主義者有志于全面置換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舊傳統,顛覆等級、秩序、中心和本質。德里達和他的后繼者們所做的解構一次又一次地表明,所有的邊界、規則、概念、結構,所有的創造和建構,都為疑云密布的“同一”而壓抑了原生的“差異”。德里達發明了用刪除符號來表達他的解構策略,但是他并非是要完全粉碎這些二元對立結構使之尸骨無存,而是留下了秩序顛倒的若干蹤跡。在德里達看來:

蹤跡不僅僅是本原在我們的話語中和思路中的消失,它還意味著本原甚至沒有消失,意味著本原除非與一個非本原相反相成,將永遠沒有可能建構自身。蹤跡因此成為本原的本原。傳統的蹤跡概念,是本原的一種在場,一種初始的非蹤跡,所以是經驗的一種標記。而要把蹤跡這概念扳離它的傳統軌道,我們必須來談一種原始的蹤跡,或者說原型蹤跡。有鑒于我們知道概念總是摧毀自己的名稱,所以說如果一切始于蹤跡的話,說到底也就沒有本原的蹤跡。[49]

解構主義認定的對立兩項之間,還存在著大量相互滲透、相互包容的關系,因此對于德里達和真正的解構主義者來說,顛覆不是最終的目的,其最終的目的就在蹤跡呈現本原在場和經驗。彼得·凱里對自我與他者、殖民與被殖民、中心與邊緣、白色與黑色這些帝國主義話語體系中的二元對立的解構行為留下了諸多蹤跡。

后殖民的理論家們將殖民地的人民稱為“殖民地的他者”(colonial other),或徑直稱為“他者”(Other)。“他者”這一概念,除別的意思外,主要是根據黑格爾和薩特的定義:它指主導性主體之外的一個不熟悉的對立面或否定因素,因為它的存在,主體的權威才得以確定。西方之所以自視優越,是因為它把殖民地人民看作是沒有力量、沒有自我意識、沒有思考和統治能力的結果。精神分析學,特別是經拉康改寫過后的精神分析學,也把人的“自我”視為按他人的看法建構而成的一種認識。[50]彼得·凱里的創作就是要顛覆由解構主義者首先開始,后殖民主義者、女性主義者、新歷史主義者進一步解構的邊緣與中心、男性與女性、宗主國與殖民地、文明與野蠻等二元對立結構。英國的殖民記錄[51]和文學作品采用的全是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澳大利亞歷史中對澳洲土著人和華裔的記錄也是這種模式。這種種族主義在大英帝國是其殖民思想和行動的基礎和依據,按當年的殖民地秘書約瑟夫·張伯倫(Joseph Chamberlain)的說法,“不列顛是世界上所有自治民族中最偉大的一個民族”[52]。因此,彼得·凱里要解構澳大利亞基于種族主義和其他二元對立結構之上建立起來的認同,首先得解放“他者”,給予他者以說話的權利。

彼得·凱里曾這樣表述過:“我認為作家有責任去說真話,從不躲閃,這個世界原本怎樣就怎樣;同時,作家也有責任去謳歌人類精神中潛在的東西。《魔術師》和《奧斯卡與露辛達》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它們是在這兩方面的張力中產生的。”[53]19世紀書寫大英帝國的作家都是早已確定的象征闡釋傳統的繼承人。當然,他們也試圖運用示意系統中那些異己的然而又可以把握、可以改造的象征符號,來對渾然不清的世界進行闡釋,這有點像透過奧斯卡的玻璃教堂的固定框架去看那單調得讓人害怕的澳大利亞草原。[54]大英帝國的文學把澳大利亞作為異己的“他者”寫進了歷史。在《大衛·科波菲爾》(1849—1850)中的考伯先生就相信,澳大利亞是“一個不能以常理去衡量的春天”以及“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將會在那個海灘上出現”。在《大衛·科波菲爾》中,辟果提先生把失足的愛彌麗帶到澳大利亞,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因為“那里沒有人會指責我可愛的小寶貝”。喬治·艾略特《亞當·比德》中的赫蒂·索雷爾與愛彌麗一樣,也是在出了丑聞之后被送到地球的另一端。與狄更斯的小說一樣,這本小說中的澳大利亞也起著一種使社會的或男女關系上的尷尬得到解脫的作用。在狄更斯的《遠大前程》中,澳大利亞作為罪犯流放地是帝國的一個垃圾站,那里的人是有罪的甚至連他們的錢都是臟的。很顯然,在帝國文學體系里澳大利亞是被當作“他者”來建構的,要在文化領域顛覆帝國的等級秩序首先得解構帝國文學經典中的“他者”形象。彼得·凱里的《杰克·邁格斯》就是解構大英帝國的這類“他者”形象,重新建構了作為澳大利亞的民族—國家起源的人物形象藍本。

彼得·凱里以他的創作深入澳大利亞的社會歷史文化現實,鄭重地指出澳大利亞社會,無論是在歷史還是現實生活中都充滿了謊言和欺騙。凱里的小說對這些謊言與欺騙進行了揭露,長篇小說書名中的“魔術師”“冒牌貨”“偷竊”“非法”就表明了他的這種解構意圖。澳大利亞在兩百多年的時間里,發明了自己的文化傳統和諸多的民族神話,這些神話包括“歐洲白人對無主土地的發現”“叢林神話”“澳大利亞是澳大利亞人的”“澳大利亞是白人的”“澳大利亞幸福生活方式”“澳新軍團神話”“澳大利亞是一個獨立、民主、富強的國家”“英勇的探險家發現了澳洲內陸”“澳大利亞人是自由、平等的,他們享有充分的民主”,等等。澳大利亞人陶醉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中頗為自得地稱自己的國家為“幸運之邦”,自己是“幸運之邦的國民”[55],彼得·凱里的創作旨在解構這些有關民族和國家的神話,把澳大利亞人從謊言和欺騙的迷夢中喚醒過來。正如凱里本人在一次采訪中所強調的:“我的故事大多激發于這一問題:人們是否想不按他們現在這樣的方式生活?在那些試圖有所改變的人身上又會發生些什么?”[56]面對澳洲土著人要求歸還他們的土地,面對那些有條件的和解要求,澳大利亞的民族認同發生了危機。戳穿謊言、正視歷史,當下的澳大利亞人是不是會更心安理得呢?正如凱里借拜杰葛瑞之口所說的,他們的國家是從土著人那里偷來的,但是那偷來的國家也是他們自己的國家,這是無法否認的歷史事實。彼得·凱里小說解構之后的澳大利亞歷史碎片映照出了形形色色的認同碎片。

三 凱里小說對認同問題的重構

1970年,彼得·凱里回到澳大利亞時,狂熱的經驗主義讓他回到了短篇小說寫作,渴望發出澳大利亞的聲音,“把鼻子轉向過去在已經死去的歷史里”尋找自由。[57]就像他的生活,他的小說通常也是混雜的,交叉和混合的文體,打破了大眾文學與嚴肅文學、高雅文學與低俗文學之間的界限。它們也僭越了像男性和女性、資本主義者和嬉皮士、殖民與后殖民之間固定的二元對立,展示了矛盾空間,模糊了正反相對的劃分。[58]但凱里的創作不限于對英國帝國主義話語的攻擊和瓦解,也建構了自己的話語體系,從而成為“澳大利亞文化的代言人”和“澳大利亞新神話的創造者”。從《幸福》到《他的非法自我》,凱里在解構澳大利亞社會歷史現實種種神話的過程中,也在建構新的國家民族神話。從“我們是誰”“我們過去怎樣”,到“我們將來會成為誰”,凱里的作品都有一種明確的未來指向。正如凱里在《悉尼:一個作家的返鄉之旅》中指出的,土著人的悉尼和流放犯的悉尼那是歷史是不能忘記的,但是奧運會后的悉尼才是需要當代澳大利亞人精心打造和用心呵護的新悉尼。只有揭開土著人的悉尼和流放犯的悉尼的神秘面紗,面對慘烈的歷史真實,才能在今天的新悉尼的建構中摒棄種族主義、血與火、罪與欠、狹隘與偏見,建立真正自由、民主、平等的“多元文化”匯聚的現代大都市——新悉尼。

《幸福》解構了“澳大利亞幸福生活方式神話”,表達了澳大利亞人的鄉土情結,彼得·凱里在澳大利亞既有的“叢林神話”的基礎上,重構了烏托邦式的叢林生活方式以對抗美國化的生活方式。《魔術師》解構了“澳大利亞過去是白人發現的無主土地,現在是獨立自主、平等自由的國家神話”,指出他們的國家是從澳洲土著人那里偷來的,他們的國家受到英帝國和美帝國難以擺脫的影響,要想發展民族航空工業和汽車工業舉步維艱。《奧斯卡與露辛達》揭示了澳大利亞殖民時期的三個謊言:澳大利亞是“幸運的國家”;圣潔的傳教士“拯救”了“野蠻的黑人”;勇敢的英雄探險家“開發”了殖民國家并使之“文明”。彼得·凱里指出白人和土著共同擁有澳大利亞的歷史,上帝的事業不是天使造就的,那些“英雄的探險家”是種族屠殺的劊子手。《稅務檢查官》解構了“澳大利亞政府是高效、廉潔的政府”,指出其腐敗的根源以及未來的希望之所在。《特里斯坦·史密斯不尋常的生活》則粉碎了“澳大利亞人的美國夢”,指出“美國夢”給民族文化和國家的政治、經濟帶來的負面影響,凱里塑造了澳大利亞的民族主義者形象,并指出其先天不足的特性。《杰克·邁格斯》解構了大英帝國經典文學中的諸多二元對立結構,給予殖民地人民以言說和表達自己的權利。《凱利幫真史》解構了官方歷史中妖魔化的內德·凱利形象,立志于塑造自己的民族英雄,為愛爾蘭裔澳大利亞人申訴。《我的生活有如冒牌貨》揭露了澳大利亞文學傳統建構中的謊言,指出澳大利亞民族文學發展中的種種問題,提出建構民族文學身份。《偷竊:一個愛情故事》解構了藝術經典的評判標準,指出藝術領域同樣充滿欺騙、謊言、暴力、兇殺和跨越國界的陰謀,藝術經典需要經過時間的檢驗。《他的非法自我》解構了澳大利亞人的美國夢,建構了美國人的澳大利亞夢。

對于真正的解構主義者來說,瓦解既有的二元對立結構不是目的,其目的在解構之后的蹤跡。彼得·凱里的目的也不在于揭露欺騙和謊言、瓦解帝國話語體系,而在于如何以此建構全新的澳大利亞認同。凱里的“蹤跡”包括有啟示性的情節和特定的小說人物,如內德·凱利有機會逃到美國,但他選擇了死在殖民地澳大利亞的警察手中,因此他是認同澳大利亞的。又如《偷竊:一個愛情故事》采用小說人物交替敘述,以分裂的“自我”表現復雜的人物性格特征。多樣化的不斷變化的人物視角以及兒童視角(例如《他的非法自我》和《美國夢》)的運用,呈現澳大利亞錯綜復雜的認同世界。凱里小說中的欺騙、謊言、歷史、殖民等主題和玻璃教堂、水、叢林等文化意象也表征了不同的認同癥候。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凱里小說中幾乎所有的人物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環境的改變,其認同也在改變。例如,杰克·邁格斯剛來到這個世界上3個月就成了孤兒杰克,流放前是英國的竊賊杰克,剛到新南威爾士是流放犯杰克,隨后成了澳大利亞的紳士杰克。再次踏上英國的土地時他是陌生人杰克,來到自己為養子亨利添置的房子中成了入侵者杰克,接著為了尋找養子成了珀西·巴克爾的仆人杰克,然后又流落成作家托拜厄斯·歐茨的犯罪心理實驗對象杰克,被迫自衛殺死了捕賊隊隊員威爾福·帕特里基則成了殺人犯杰克,然后再次回到澳大利亞做他的紳士杰克。杰克·邁格斯的國家認同從大英帝國的子民變成了帝國的流放犯,重返帝國的杰克所有的遭際瓦解了他對帝國的認同,回到澳大利亞的杰克最終完成了自己是澳大利亞人的認同,并生下了“澳大利亞種族”的后代。


[1] David B.Guralnik,ed. 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 of the American Language,New York and Cleveland: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1972,p.696.

[2] James A.H.Murray,Henry Bradley,W.A.Craigie,and C.T.Onions,eds.,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Vol.VII,Oxford:Clarendon Press,1989,p.620.

[3] 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張峰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139頁。

[4] 王曉路等著:《文化批評關鍵詞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78頁。

[5] 趙一帆等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465頁。

[6] Chris Barker,Cultural Studies,Sage Publications,2000,p.165.

[7] Jonathan Friedman,Cultural Identity and Global Process,Sage Publications,1994,p.234.

[8] Terry Eagleton,The Idea of Culture,Blackwell Publisher Inc.2000,p.76.

[9] 見[加]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

[10] 趙一帆等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第466頁。

[11] Stuart Hall,“The Ques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in Modernity and Its Future,ed.,Stuart Hall,Polity Press,1991,p.275.

[12] Stuart Hall,“Gramsci's Relevance for the Study of Race and Ethnicity”,in 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ed.D.Morley and K.Chen,Lodon:Routledge,1996,p.227.

[13] [加]查爾斯·泰勒:《自我認同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第37頁。

[14] 米蘭·昆德拉:《背叛的遺囑》,孟湄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9頁。

[15] 2010年5月18—20日,霍米·巴巴在北京大學進行了系列的講座:《全球過渡時期的人文學科我們的鄰居》《我們自己:全球共同體的倫理和美學》《展示現代性——霍米巴巴與杜維明教授對話》都涉及了身份/認同問題。

[16] 2010年5月17—18日,齊澤克在中國人民大學和清華大學做了兩場講座。

[17] [美]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第二版),曹榮湘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18] 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第4頁。

[19] 此說法源自特里·伊格爾頓(見[英]伊格爾頓《理論之后》,商正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

[20] 周憲:《文學與認同》,載周憲主編《文學與認同:跨學科的反思》,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81—195頁。

[21] 周憲:《文學與認同》,載周憲主編《文學與認同:跨學科的反思》,第181—195頁。

[22] Peter Carey,“In an Interview with Edmund White”,The Sunday Times(London),March 20,1988,pp.8-9.

[23] 張安德:《試論“白澳政策”的淵源、演變及其終結》,《湖北大學學報》(哲社版)1995年第2期,第51—57頁。

[24] Adam Jamrozik,Cathy Boland,and Robert Urquhart,Social Change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in Australia,Melbourn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40.

[25] 劉麗君、鄧子欽、張立中:《澳大利亞文化史稿》,汕頭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5—26頁。

[26] [澳]理查德·懷特:《創造澳大利亞》,楊岸青譯,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1頁。

[27] 黃源深:《澳大利亞文學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7—68頁。

[28] 曼寧·克拉克:《澳大利亞簡史》,威廉海納曼出版公司1969年版,第180頁;轉引自黃源深《澳大利亞文學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8頁。

[29] Adam Jamrozik,Social Change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in Australia,p.94.

[30] 林漢雋:《亞太經濟及其文化背景》,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195頁。

[31] Adam Jamrozik,Social Change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in Australia,p.40.

[32] [澳]唐納德·霍恩:《澳大利亞——一個幸運之邦的國民》,徐維源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12頁。

[33] 加里波第戰役,盡管澳大利亞損兵折將、損失慘重,但澳大利亞人認為自己很勇敢,以“澳新軍團紀念日”來紀念陣亡的將士,增強民族自豪感。

[34] David Bennett,Multicultural States:Rethinking Difference and Identity,New York:Routledge,1998,p.153.

[35] [澳]理查德·懷特:《創造澳大利亞》,楊岸青譯,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頁。

[36] [加]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

[37] [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頁。

[38] 同上書,第22頁。

[39] [澳]埃德蒙·懷特:《將自己的心靈印在文學版圖上——彼得·凱里訪談錄》,第70—71頁。

[40] 1972年,澳大利亞終止“白澳政策”,開始實施“多元文化政策”。

[41] 周憲:《文學與認同》,載周憲主編《文學與認同:跨學科的反思》,第181—195頁。

[42] 麥克爾·威爾丁:《后現代主義與新現實主義》,《外國文學》1993年第4期,第9頁。

[43] 同上書,第9頁。

[44] 張明:《“新派”先鋒彼得·凱里——評澳大利亞作家彼得·凱里的小說創作》,《外國文學》2001年第4期,第17—20頁。

[45] 潘雯、陳正發:《都市里講故事的人——彼得·凱里創作軌跡探尋》,載陳正發主編《大洋洲文學》,安徽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05頁。

[46]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Australian Litera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p.152.

[47] 潘雯、陳正發:《都市里講故事的人——彼得·凱里創作軌跡探尋》,第204頁。

[48] 德里達:《立場》,轉引自陸揚《德里達——解構之維》,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7頁。

[49] [法]德里達:《論文字學》,轉引自陸揚《德里達——解構之維》,第67—68頁。

[50] [英]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盛寧、韓敏中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2頁。

[51] [英]沃特金·坦奇:《澳洲拓殖記》,劉秉仁譯,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

[52] [英]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第36頁。

[53] 潘雯、陳正發:《都市里講故事的人——彼得·凱里創作軌跡探尋》,第206頁。

[54] [英]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第19頁。

[55] [澳]唐納德·霍恩:《澳大利亞人——幸運之邦的國民》,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版。

[56] 潘雯、陳正發:《都市里講故事的人——彼得·凱里創作軌跡探尋》,第205頁。

[57] Bruce Woodcock,Peter Carey:Contemporary World Writers,2nd ed,Manchester and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4,p.4.

[58] Ibid.,p.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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