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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中國古代詩學,自陳良運先生發表《中國古代詩歌理論的一個輪廓》[1]以來,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引起古典文學研究者和文學理論家的學術興趣,已有《詩學體系論》《中國詩學通論》《中國詩學批評史》《中國詩學史》等專著相繼出版,成為一門顯學。

何謂“詩學”?一般有兩種理解,廣義的與西方的含義一致,指文藝理論或文學理論。它源于古希臘哲學家、詩學家亞里士多德的文藝理論專著《詩學》。亞氏在這部著作里,以史詩、悲劇和喜劇作為研究的對象,討論了“關于詩的藝術本身、它的種類、各種類的特殊功能,各種類有多少成分,這些成分是什么性質,詩要寫得好,情節應如何安排,以及這個研究所有的其他問題”。[2]當然,這里的詩,主要指以敘事為主的史詩和戲劇。所謂詩學,也就是關于敘事文學的理論與評論,這已為世人所共識。狹義的詩學,在中國則專指詩歌理論。這個理解,除了特殊指稱(如“詩經學”,簡稱“詩學”;或古代將詩歌創作也稱為“詩學”)外,已延續了千余年之久。《漢書·翼奉傳》曰:“詩之為學,性情而已”[3],大概是中國最早的詩學概念。以“詩學”來命名的詩話類著作有元代范梈的《詩學禁臠》,明代周敘的《詩學梯航》,清代顧龍鎮的《詩學指南》等,這些所謂的“詩學”,多是指詩歌的創作技法,與前朝的那些“詩格”“詩法”應是一類的。現代語境中的中國古代詩學,主要指狹義的詩學。如陳伯海、蔣哲倫主編的《中國詩學史》“導言”說:“在我們自己的傳統里,慣常的做法是將‘詩學’限制在與詩歌這一特定文類有關的范圍之內,不包含散文、小說、戲劇等文類的研究,因而‘詩學’便成了‘文藝學’……”明確表示其所編的《中國詩學史》之“詩學”“僅限于跟‘詩’有關的領域”[4]。蔣寅從比較詩學視野出發,認為中國詩學“核心在一個‘學’字,這個‘學’不僅包括歷來人們對詩歌本身及其創作方法的認識,還應包括古今人對詩歌史的認識及對認識過程的反思。”他認為中國詩學應該包含五個方面的內容:( 1)詩學文獻學,( 2)詩歌原理,( 3)詩歌史,( 4)詩學史,( 5)中外詩學比較。[5]當然,泛化的詩學概念在中西古典文論和文學批評史上都曾出現過。本書所謂“詩學”,并非指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包括一切文藝理論在內的廣義“詩學”,而是現代通常所說的狹義的“詩學”,即有關詩歌這一特定文體的理論。

在中國,詩的概念始終沒有像西方那樣廣泛。“詩”在先秦專指《詩三百》(即《詩經》),后來逐漸成為一種文體的名稱,包括五言、七言和雜言的古近體詩,也包括后來的詞和曲。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特別是在古代,詩歌作為各種文體之首,被推到了“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6]的至高地位,上至帝王朝臣,下到販夫走卒,人人皆能歌詩。詩的普及度、詩的地位如此之高,沒有哪個國家能夠比得上古代中國。在小說、戲劇文體出現之前,只有詩,才談得上是一種純文學樣式,也只有詩的理論與品評才談得上是純文學理論。所以,中國古代的文學理論,實質上是建立在詩歌理論基礎上的,可謂真正的詩學。

中國人在觀照世界、把握世界時,一開始就采取了一種直觀性的、整體性的思維方式。對理性思維的結果,采用一種非邏輯性的語言,借助感性形式來表述理論內涵,這是中國古代詩學的主要言說方式。中國古代學者對詩學義理的闡述,不是枯燥縝密的理性闡釋,而多為精到的直觀把握和感性的描述,言約意豐,耐人尋味。比如說某詩好,是“初如食橄欖”;不好,則是“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在評論風格時,這種表述便成為一種標準的方式,如“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鮑明遠如饑鷹獨出,奇矯無前……”[7]陸機的《文賦》,用“賦”這一文學體裁來論文,而司空圖的《詩品》,純粹是二十四首詩。這種借助感性形式來表現理性思維、形象化,或用詩的言語來表達文學見解的言說方式,一方面,利用或敘或議的詩境,擴大了讀者想象空間的形式,蘊含著豐富的理論信息;另一方面,也正因為這種表述方式,造成了中國古代詩學的理論缺陷。一是因為講的是總體印象,不作全面細致的分析,因而往往有以偏概全的弊病;二是因為作家感情介入,往往會帶來一定的主觀片面性;三是因為習慣上用高度詩化的語言表達感性直覺的印象而不是理性概念,而這種感性直覺的印象在本質上無法界定其含義,往往使人看不明白,難以理解;四是概念、范疇含義模糊,同一術語表示不同含義,以及不同的術語表示同一含義等,造成同一概念、命題的多義性和使用上的隨意性,不像西方的理論那樣概念清晰,富有邏輯性。這使得中國古代詩學理論從表面上看,缺少科學性、系統性。

從中國古代詩學的表現形態看,經驗型、感興式的片言只語,往往不容易使人將其與具有嚴密邏輯性的理論體系掛起鉤來。其實這里有一個外在表現與內在本質的關系問題。中國古代詩學是否有體系?關于這個問題,回觀其建構的歷史因素,一是思想文化背景復雜,儒、道、佛諸家都有不同的特點或系統,在不同的思想指導下有不同的詩學思想和著作;二是大部頭的著作很少,史學理論多散見于詩話、詞話、序跋、書信中,比較松散雜亂零碎,而不像西方那樣有眾多體系完備的理論著作;三是許多詩論家,本身就是著名的詩人、詞人,他們的理論表述,或許是其不經意間的創作經驗交流,詩歌鑒賞感悟的升華,具有鮮活的經驗性質,難有完整的理論體系。但中國古代詩學理論大都建立在或對前輩師長的承繼中,或對經典文獻的闡釋中,或對某一理論范疇的批評中。從表面看,只是列舉前人若干詩論,無非老生常談,但集合在一起,就表達了其新的看法,寄寓了自己的意旨。弟子與師長、后人與前人之間,潛藏著種種內在的精神傳承。正是在這樣的一種傳承與變革中,逐漸形成了中國古代詩學體系。這個體系不以個人的形式出現,而是以范疇作為核心,歷經千百年而不衰。如“形神”“風骨”“意境”等都是如此。它是流動的,而非固定的。

神龍見首不見尾,東露一鱗,西露一爪,但不等于其首尾的不存在。研究者的目的就是要撥開云霧,把其首、尾、爪、須,乃至片片鱗甲完整地描繪出來,顯現一個整體。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說:“研究必須充分地占有資料,分析它的各種發展形式,探尋這些形式的內在聯系。只有這項工作完成以后,現實的運動才能適當地敘述出來。這點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觀念地反映出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就好像是一個先驗的結構了。”[8]這段話給我們研究者指出了一條思路,研究古代詩學,當先從古代詩學理論特定的范疇、命題和論證方法入手,逐步上升到一些理論專題,以至總體結構。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因為一種理論形態就其整個體系而言,好比是一張網絡,體系所賴以建構的各個命題、范疇好比網絡上的點眼,點眼的縱橫交錯扭結成網絡。所以研究古代詩學,當從最典型意義的范疇、命題和批評方法入手,從個別到一般,從局部到全局,最終就能建構起整個古代詩學的體系。

范疇,本為哲學名詞。辯證唯物主義認為,范疇是反映客觀事物的本質聯系的思維形式,是人的思維對事物的本質特性方面和關系的概括反映。所謂詩學理論范疇,就是詩人、批評家對詩歌的本質、特性及其內在關系的概括和反映。中國古代詩學在其演變和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一系列獨具特色的基本命題和范疇,這些命題和范疇對我們正確認識古代詩學理論體系有著重要意義。

本書選擇了中國古代詩學部分命題、范疇——詩言志、言意象、風骨、虛靜、意象、意境、滋味、妙悟、神韻、性靈等,以歷史資料為依據,以檢索、考據、梳理為主要方法,從其緣起的歷史文化語境、詩歌創作狀態以及詩學理論自身的生態環境等入手,探求該范疇、命題的歷史生成及其原始意義;從歷史發展的角度,梳理其衍變、發展的流程,探求其衍生之新義。以歷時性和共時性為結構線索,從其哲學社會思潮、道家禪宗悟性、文學傳播接受、詩學內在結構等方面探求其命題、范疇的發生、衍變、發展的規律及其現代意義的轉換。


[1]陳良運:《中國古代詩歌理論的一個輪廓》,《文學遺產》1985年第1期。

[2][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頁。

[3](漢)班固:《漢書》卷七十五,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170頁。

[4]陳伯海、蔣哲倫主編:《中國詩學史》,鷺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

[5]蔣寅:《中國詩學的思路與實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

[6](東漢)曹丕:《典論·論文》,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1頁。

[7](宋)敖陶孫:《詩評》,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

[8]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1—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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