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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評中國臺灣和大陸學人對“《紅樓夢》作者是吳梅村”的論證(上)

《紅樓夢》的作者問題是“紅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也是一個曾經引起過不少學人勤奮探求的問題。紅學研究史表明,在胡適于1921年發表的力作《紅樓夢考證》一文以大量新資料證明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之前,《紅樓夢》的著作權言人人殊,計有“江南某孝廉”說、曹一士說、二曹說(曹雪芹和曹一士)、吳梅村說、多元論等;裕瑞在《棗窗閑筆》里也僅僅承認曹雪芹是《紅樓夢》的整理者。胡適宏文發表之后,學界仍不斷有人否定曹雪芹的著作權,且眾說紛紜,諸如明朝遺民說、“在石兄《風月寶鑒》的舊稿基礎上巧手新裁改作成書”說、曹頫說、吳梅村說、洪昇說、張岱說等即是。其中,“吳梅村說”是臺灣和大陸一些學人先后論證且不遺余力地不斷反復論證的一個突出問題,臺灣杜世杰先生的《紅樓夢考釋》力主《紅樓夢》的作者是吳梅村[15],受其影響和啟迪,近年來,大陸一些學人連續撰文申述“《紅樓夢》的作者是吳梅村”,例如傅波、鐘長山先生的《〈紅樓夢〉作者新探》[16]、《論〈紅樓夢〉的政治傾向》[17]、《關于曹雪芹的實名是嚴繩孫的考證》[18]以及壹趙子的《以茶為鑰:大苦人吳梅村是〈石頭記〉的原創作者》[19]等文即是。我們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絕不是吳梅村。本文即是對臺灣、大陸學人論證“《紅樓夢》的作者是吳梅村”之說的評析、駁證。不妥之處,尚請杜世杰先生、傅波等先生批評指正。

(一)杜世杰石破天驚的觀點:曹雪芹乃“抄寫勤”,是子虛烏有先生

杜世杰先生的《紅樓夢考釋》是一部重要而搶眼的索隱派著作,在海內外紅學界影響甚大。早在1971年,他就在臺灣出版了《紅樓夢悲金悼玉實考》,經修訂后于1972年又在臺灣以《紅樓夢原理》為題出版,1979年他繼續在上述兩書的基礎上增補改寫成《紅樓夢考釋》出版。隨著兩岸關系的改善,中國文學出版社于1995年3月在北京首次出版了《紅樓夢考釋》,其內容提要言:“本書系作者《紅樓夢悲金悼玉實考》及《紅樓夢原理》兩書,從義理、考據、詞章三方面研究修訂而成?!笨梢哉J為是杜世杰研究《紅樓夢》的最終、最集中的成果,著名紅學家劉夢溪先生在評價杜世杰《紅樓夢原理》時就認為這“是自索隱派問世以來篇幅最大、最具系統的一部紅學論著”[20]。這一評價用來評價杜世杰的《紅樓夢考釋》仍然是比較準確的。

《紅樓夢考釋》計33萬字,共8篇,每篇分若干章,其中第八篇專列“吳梅村與《紅樓夢》”一篇,分六章論證,第一章:從名號的涵義求作者;第二章:從作者的經歷找作書人;第三章:梅村之謎;第四章:反清的遺老;第五章:從學術觀點看作者;第六章:《紅樓夢》的素材與梅村遺著。而在前七篇中,杜世杰也多處論及吳梅村即是《紅樓夢》的作者。杜世杰的觀點一反當時紅學研究的主流看法,所以顯得格外引人注目,臺灣文化界乃至港、澳文化界都引起了轟動,臺、港的《中華日報》、《臺灣日報》、《星島日報》、《青年戰士報》等都發表了專家、教授和記者的評論,有人贊賞《紅樓夢原理》是“紅學史上又一里程碑”(第388頁);甚至說《紅樓夢原理》所指出的《紅樓夢》作者是吳梅村這一觀點“真是發前人所未發的一項驚人成就,值得‘紅學’專家們為之刮目相看”(第398頁);還有人說“臺灣自昔為紅學盛行之地”,如今因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吳世昌的《散論紅樓夢》、杜世杰的《紅樓夢原理》三書在臺灣的出版,“造成紅學的又一高潮”(第399頁)。

要而言之,杜世杰《紅樓夢考釋》全書立論的基礎是建立在反駁“自傳說”的代表人物胡適的《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紅樓夢》是一部自傳體的小說這一著名觀點之上的;就觀點而論,杜世杰更多地借鑒、承襲了鄧狂言的觀點,鄧狂言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明清興亡史”,賈寶玉、林黛玉就是順治帝、董小宛,《紅樓夢》的作者是吳梅村,這三大點也是杜世杰《紅樓夢考釋》的主要觀點,大約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感吧,杜世杰即在借鑒、承襲鄧狂言《紅樓夢釋真》看法的同時,更加全面地索隱了《紅樓夢》的“民族大義”,進而提出了對“懷金悼玉”的看法。曲為之說而六經注我,是杜世杰《紅樓夢考釋》的突出特點,其非科學性、荒謬性顯而易見[21]。在《紅樓夢》的作者問題上,杜世杰的結論可謂石破天驚,他認為,“依《紅樓夢》緣起看原始作者是石頭,空空道人,情僧及賈雨村等。曹雪芹不過修改增刪編目分回而已”(第342頁)。他堅決否認曹雪芹對《紅樓夢》的著作權,曹雪芹只是“抄寫勤”,不過是一個抄手而已。他“考釋”說:

根據紅樓的命名法看,石頭記的事叫《石頭記》,情僧錄的事,叫《情僧錄》。因為這部書是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所以傳世者便叫賈雨村。到一百廿回說,由賈雨村指示轉交曹雪芹,而曹雪芹的任務與空空道人相似,是批閱增刪抄寫傳世。故曹雪芹一名很像是“抄寫勤”的諧韻,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他不但“抄寫勤”,而且增補也勤,依此曹芹圃或系“抄勤補”的諧音,如此解釋,雖嫌穿鑿,但除此也無更好的解釋。而曹雪芹又名曹夢阮,頗似“抄夢圓”的諧音。圓字應作圓滿解,即完成之意。《紅樓夢》實在是他抄寫完成的,那他根據《石頭記》、《情僧錄》的命名法,就應該名“抄夢圓”(諧曹夢阮)。(第352—353頁)

如此“考釋”“曹雪芹是抄寫勤”、“曹芹圃是抄勤補”、“曹夢阮是抄夢圓”者,杜世杰是中外紅學史上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人!杜先生根本不去理睬與曹雪芹家世相關的大量文獻資料,更不顧曹雪芹的同時代人關于曹雪芹其人的一切文獻資料,就徹底剝奪了曹雪芹對《紅樓夢》的著作權,這實際上是否認了曹雪芹其人的歷史真實性,實際上是把一個曠世奇才說成了根本不曾有過的子虛烏有先生!正如馮其庸先生所論:

此說自有“紅學”以來,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的“創說”,不可謂之不新奇……杜先生的高論確實是“石破天驚”?!安苎┣奂仁且粋€化名,則乾隆年間記載雪芹之事,都是不足恃之資料”。這里只有簡單的兩句話,一句斷然否定了曹雪芹其人的真實性,另一句斷然推翻了乾隆時代關于曹雪芹的全部歷史記載。這里的兩個問題實際上還是一個問題,即曹雪芹其人的真實性問題。我們說曹雪芹確有其人,是因為從乾隆時期曹雪芹的朋友和他的同時代人的著作中得到了證實,杜先生想憑空推倒乾隆一代有關曹雪芹的許多記載,徒托空言而欲否定實事,以為杜先生的空言可信,而乾隆一代有關曹雪芹的記載的實事不可信,以為杜先生的空言是真實的,倒是乾隆一代遺留下來有關曹雪芹的記載是不真實的,是虛偽的,這樣的治學方法,確實令人驚奇,而杜先生的欺世之膽量,也確實大得出奇![22]

要剝奪曹雪芹對《紅樓夢》的著作權,就必須否定與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相關的一切歷史文獻資料;無視、否定有關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一切歷史文獻資料,正是索隱派學人的一貫做法和突出特點,杜世杰更不例外。事實上,《紅樓夢》本身和脂批告訴我們《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同時代人的詩文明確記述《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乾隆以后的大量詩文資料明確記述《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23]。這已經成為尊重科學研究方法之學人的共同認識。

(二)《紅樓夢》的作者絕不是明末清初詩人吳梅村

對于“曹雪芹是抄寫勤”這樣的結論,杜世杰自己也感到“雖嫌穿鑿”,但是他仍然敝帚自珍,在否定曹雪芹對《紅樓夢》的著作權的同時,又從多種角度論證了明末清初詩人吳梅村即江蘇太倉人吳偉業才是小說《紅樓夢》的作者,他的主要觀點是:

第一,石頭是《紅樓夢》的原始創作人,石頭自稱頑石,頑石不僅是作者,且為書中主人翁。他說:

頑石因不能補天,“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雪芹未經亡國之痛,何須愧疚悲哀呢?而明朝遺老因無才救國悲哀者成千上萬,梅村即在家“號慟欲自縊”,為家人發覺,救了他的性命。(第343頁)

尋繹文意,杜先生的思路大概如此:既然石頭就是頑石,頑石就是作者,頑石的“自怨自愧,日夜悲哀”就是作者的“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他又根據“無才可去補蒼天”四句偈語認定“作者是經過亡國境遇”者,而吳梅村經過了亡國境遇,曾經“號慟欲自縊”,所以吳梅村是小說作者;曹雪芹沒有經過亡國境遇,所以無須“自怨自愧,日夜悲哀”,所以曹雪芹不是《紅樓夢》的作者。我們不免可以質問:既然“明朝遺老因無才救國悲哀者成千上萬”,“成千上萬”的人也曾經“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為什么小說作者不能是吳梅村之外的其他人呢?

第二,吳梅村墓前立一圓石,圓石諧韻頑石,所以吳梅村是作者。他論道:

梅村臨終遺言死后“葬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頑石拋在無稽崖的青埂峰,而梅村卻葬身靈巖,不立碑而立碣,又不曰碣而曰圓石,若用諧韻又成了頑石,這也可能是巧合,但曹雪芹卻沒有立圓石之記載。(第343頁)

杜先生僅僅根據吳梅村遺囑“墓前立一圓石”就判定他就是《紅樓夢》的作者“頑石”亦即吳梅村,這無異于癡人說夢,陳寅恪墓前也有一塊石頭,我們能否說陳寅恪就是《石頭記》的作者呢?按照杜先生的推理邏輯是完全可以的呀!如此一來,明末乃至清代以后墓前有石頭的“成千上萬”的死者就都可以成為《石頭記》的作者了!我們承認,目前已發現的文獻資料中的確如杜先生所言“曹雪芹卻沒有立圓石之記載”,但是把墓前有無圓石做墓碑作為判定《石頭記》作者的檢驗標尺確實是非?;闹嚨摹0搭欎亍秴敲反逑壬袪睢罚骸跋壬鷮偌矔r,作令書,乃自敘事略曰:‘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崴篮?,斂以僧裝,葬吾于鄧尉、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于人?!?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1_0006.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1_24"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24">[24]杜先生為了有利于自己的論證,有時引錄梅村遺囑刻意舍去“鄧尉”二字而只保留“靈巖”,以便與“石頭葬在青埂峰”下的故事相對照印證,這樣的學術研究態度和方法也不足取?!、?/p>

事實上,吳梅村之所以有葬身“鄧尉、靈巖”之間的遺囑,是因為那里有很多古英雄的墓地,除了韓世忠和夫人梁紅玉合葬墓之外,明遺民常立愿等均以靈巖為埋骨之地,吳梅村旨在表明其憂危愛國之心與埋骨于此間的古英雄相同而已;其所以要“斂以僧裝”,是因為他既不愿服清服,又不敢也無顏再服明服,只好著“僧裝”而已,豈有他哉?而杜先生卻這樣“考釋”:“情僧指因情而僧者,根本不是悟道而僧者。曹雪芹既非真僧亦非情僧。梅村遺命‘吾死后,斂以僧裝,葬吾于鄧尉、靈巖相近’。梅村不是和尚,他為何要僧裝入殮,死后為僧呢?這道理很簡單,是因縈情故國,不愿作偽民,可見梅村是因情而僧?!保ǖ?44頁)“梅村本人,也僧裝入殮,與頑石一樣,死后作了和尚。”(第373頁)

第三,甲戌本所謂“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和賈雨村的名字中暗藏著“吳梅村”三字。

如所周知,學術研究的證據有所謂“內證”和“外證”之說,“內證”可視為鐵證,而“外證”對證成“內證”也具有很大的輔助作用;只有“外證”而無“內證”就談不上是持之有故,因此也就不能說是言之成理?!都t樓夢考釋》也認識到僅僅從外證尋找立論的根據顯得理由不足,于是杜先生也不時從《紅樓夢》文本本身積極尋找內證,他看到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一段話,別出心裁地作出了如下的“考釋”:

甲戌本上說:“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此二人似乎也是參與《紅樓夢》的作者,再加上賈雨村,按序各取一字,便是“吳梅村”三字。上列諸名詞,皆采一手二牘法,即地名兼人名。

據《微論紅樓夢》的作者,郁增偉先生的解釋:“吳梅村世居昆山,祖議始遷太倉,蓋吳是江南地方總稱。昔吳治所轄,具稱吳郡。玉峰是昆山縣馬鞍山之山峰名。梅溪是梅村溪流之總稱。當時梅村建有樂志堂,交蘆庵、橋雪樓、舍榿亭、蒼溪亭、梅花庵、鹿樵溪舍,各溪交織其間,富水榭之勝,故溪流總稱梅溪。以此可說著者,居吳郡,玉峰之麓,梅溪之濱,村舍之語。上列地名,太倉衛志,昆山縣志,均有記載可考?!卑从粝壬忉?,則可發現,原著者似乎故留姓名地址,以啟后之讀者,知其人,而明其苦心,則夙愿償矣。(第351—352頁)

杜先生將吳玉峰、孔梅溪、賈雨村“按序各取一字”,就變成了“吳梅村”,這一“考釋”也是石破天驚的見解,它的迷惑性更大,不得不辯!根據甲戌本上的文字分析,吳玉峰、孔梅溪是與《石頭記》作者同時代的真實的歷史人物,賈雨村則是小說里虛構出來的文學人物,二真實,一虛構,有霄壤之差、云泥之別,焉能隨意“各取一字”而變成“吳梅村”?早在1928年,胡適就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中說得很清楚了,胡適論道:

脂本第一回敘《石頭記》的來歷云:

空空道人……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胡適還指出“此上有眉評云”: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進而論證說:“據此,《風月寶鑒》乃是雪芹作《紅樓夢》的初稿,有其弟棠村作序。此處不說曹棠村而用‘東魯孔梅溪’之名,不過是故意作狡獪。梅溪似是棠村的別號,此有二層根據:第一,雪芹號芹溪,脂本屢稱芹溪,與梅溪正同行列。第二,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二句上,脂本有一條眉評云:‘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顧頡剛先生疑此即是所謂‘東魯孔梅溪’。我以為此即是雪芹之弟棠村?!薄懊废剖翘拇宓膭e號”,這就已經說明梅溪和棠村是同一個人,可謂有根有據;胡適又見到“脂本比別本多出‘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九個字”這一情況,于是認為“吳玉峰與孔梅溪同是故設疑陣的假名”[25]。胡適之所以認為“吳玉峰與孔梅溪同是故設疑陣的假名”,是因為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脂批就有交代:

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后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蔽)了去,方是巨眼。[26]

換言之,在胡適之前,脂批就已經告訴讀者要細心注意作者所用的“畫家煙云模糊”手法,這類手法作者使用得不少,“吳玉峰與孔梅溪同是故設疑陣的假名”不過是其一罷了。脂批明確交代“披閱增刪”是作者曹雪芹的“狡猾之筆”,使用的是“畫家煙云模糊處”,還諄諄告誡、提醒讀者“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蔽)了去,方是巨眼”。這樣清晰的交代,杜先生卻視而不見。此無他,杜先生先有成見在胸,看到吳玉峰、孔梅溪、賈雨村三個名字中正好隱藏著“吳梅村”三字,就斷定《紅樓夢》作者為吳梅村;而對不符合自己論點的材料一概不理不睬,這一“考釋”法在《紅樓夢考釋》中在在可見。

(三)吳梅村《通天臺》、《臨春閣》、《秣陵春》三劇與《紅樓夢》僅僅有一點“巧合”,不能證明《紅樓夢》的作者是吳梅村

在《紅樓夢考釋》第八篇之第六章“《紅樓夢》的素材與梅村遺著”中,杜先生專列一節即第二節“梅村雜劇與《紅樓夢》的巧合”論證《紅樓夢》的作者是吳梅村。他寫道:

梅村寫雜劇三本,即《通天臺》、《臨春閣》、《秣陵春》?!反迦倦s劇之命名,都是以建物(通天臺、臨春閣)及地名(秣陵)為依據。《紅樓(建物)夢》、《石頭記》及《金陵十二釵》,也是以建物及地名為主。并且臨春閣(在金陵)秣陵、石頭城、金陵,都是一個地方,著作之內容都是寫亡國之事。 (第382頁)

今按:所謂“雜劇三本”、“三本雜劇”之說,不夠準確,因為此三劇中《秣陵春》是傳奇,《通天臺》、《臨春閣》才是雜劇。傳奇與雜劇無論是在規模、曲調還是角色分工以及形式方面畢竟有區別。正由此故,李學穎先生集評標?!秴敲反迦芳戳小讹髁甏骸窞閭髌?,《通天臺》、《臨春閣》為雜劇[27]。至于說吳梅村三劇之命名“都是以建物(通天臺、臨春閣)及地名(秣陵)為依據”,而“《紅樓(建物)夢》、《石頭記》及《金陵十二釵》,也是以建物及地名為主”,這也是不能服人的。因為它們的確是形式上的一點“巧合”而已,杜先生為什么不拿出《紅樓夢》的另一書名《情僧錄》作比較論證呢?“情僧錄”該不會是“建物及地名”吧?再說,《紅樓夢》或《石頭記》所寫的故事并不局限于“秣陵”或“金陵”,就連大觀園也是曹雪芹通過藝術想象而虛構出來的一個典型環境,大觀園既不在南京,也不在北京,它就在小說《紅樓夢》中[28]。杜先生是想把《紅樓夢》的著作權交給吳梅村,因此就不放過一點點吳梅村的作品與《紅樓夢》“巧合”的地方,只看形式而不管內容,只看形似而不管神似,這樣的“考釋”法在《紅樓夢考釋》中也屢見不鮮,如他后文對“祖母綠、貓兒眼”、“便宜”、“興頭”等詞的解釋即是如此。

談到吳梅村劇作《臨春閣》的內容,杜先生論道:

《臨春閣》本隋書《譙國夫人傳》,寫陳后主因沉湎酒色而亡國?!杜R春閣》以陳后主比宏光,跋文也如此主張……譙國夫人歸國,在越王臺夢見張麗華,得知麗華被斬,陳國滅亡,痛哭之余,決心出家。此亦因情而僧者?!韺憦堺惾A等為張女郎寺之仙女投胎歷劫,張麗華等初至寺前,皆有舊地重游之感,這幾點的設計,頗似《紅樓夢》。(第382—383頁)

考《臨春閣》一劇的內容是根據《隋書?譙國夫人傳》中的史實并牽合《陳書?張貴妃傳》而成,的確是寫南朝陳亡國的故事,大致說嶺南節度使、譙國夫人冼氏英武威權,功績卓著,陳后主為嘉獎冼夫人之功,賜宴臨春閣,且命具有詩情文采的張麗華貴妃陪侍。翌日,冼氏又與張貴妃等同赴張女郎廟中聽智勝禪師講經,禪師以“江南王氣將盡,眾生劫因已至”暗喻陳朝將亡。冼氏南歸后,聞聽隋軍攻陳,遂起兵赴救;途中住宿越王臺下,夢見張麗華。夢醒方知隋兵已入金陵,陳后主出降,張麗華自盡,此時方悟禪師暗喻陳朝國祚不久長之意。此時又接禪師詩,諷示其出家,冼氏乃遣散諸軍,入山修道。作者借陳亡的歷史寫明亡的現實,總結亡國教訓,寄托內心幽憤,的確是吳梅村“借古人之歌哭笑罵,以陶寫我之抑郁牢騷”[29]之戲曲主張的成功實踐。莊一拂氏《古典戲曲存目匯考》敏銳地指出:《臨春閣》“此劇以陳后主隱指福王”,“是亦痛明亡之作”[30]。但是,《臨春閣》所寫與《紅樓夢》沒有什么“巧合”,因為冼氏的出家是與《紅樓夢》的“因情而僧”沒有什么可比性,況且冼氏乃女流,盡管是“巾幗英雄”;至于說“寫張麗華等為張女郎寺之仙女投胎歷劫,張麗華等初至寺前,皆有舊地重游之感,這幾點的設計,頗似《紅樓夢》”云云,不僅語焉不詳,令讀者如墜五里霧中,況且《臨春閣》的內容就根本和《紅樓夢》的故事大相徑庭,怎么能說是“頗似”呢?

談到吳梅村《通天臺》的內容,杜先生論道:

梅村以梁武比崇禎,侯景比李闖,漢武比順治,沈炯則是梅村自況,跋文也如此主張,沈炯之辭官痛哭即梅村之辭官痛哭。沈炯之夢,即梅村之夢,故夢境實指亡國境界。(第358頁)

從《通天臺》的實際描寫來看,杜先生的這幾句話說得大體不差。《通天臺》取材于《陳書?沈炯傳》,寫南朝沈炯于梁亡后寄寓長安,某日登漢武帝通天臺遺址,且飲且哭,遂作表文一道,欲將滿腹心事奏于武帝;夢中被武帝召宴,擬授以官職,沈自陳有愧于心,力辭不就,醒來乃知一夢。劇中的沈炯,確實是吳梅村的自況,劇寫武帝欲起用沈炯時,沈炯說:“臣炯負義茍活之人,豈可受上客之禮以忘老母哉?”又說:“沈炯國破家亡,蒙恩不死,為幸多矣。陛下縱憐而爵我,我獨不愧于心乎?如必不得已,情愿效死,刎頸于前!”鄭振鐸曾經論道:“故炯之痛哭即為作者之痛哭,蓋偉業身經亡國之痛,無所泄其憂憤,不得已乃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其心苦矣?!?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1_0006.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1_31"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31">[31]可見劇作確實是“寫亡國之事”。如果杜先生立論的題目是“沈炯就是吳梅村的化身”,那么他的論證是符合作品實際而令人可信的。但是這和《紅樓夢》究竟有何關系?杜先生感覺到《通天臺》確實與《紅樓夢》的關系不大,于是僅僅說《通天臺》“建物及地名為主”罷了,而在第五章之第四節“佛學思想的吻合”中,他又說:“《紅樓夢》佛學思想濃厚,寶玉放棄富貴而入禪。梅村所作的《通天臺》之主角沈炯,及《臨春閣》之主角譙國夫人,皆棄官入禪,這點也與紅樓吻合?!保ǖ?73頁)

吳梅村的《秣陵春》是杜先生非常倚重、賴以立論的又一劇作,《紅樓夢考釋》多處加以引證,例如在簡述了《秣陵春》之情節后,他說“這項編排又似金玉緣”;在論述《秣陵春》之主旨時,杜先生指出:

《秣陵春》之本旨,哀悼南明之亡,開卷即云:“舊事風流說李唐,凄涼恨霓裳?!苯Y尾詩云:“詞客哀吟石子罔,鷓鴣清怨月如霜,西宮舊事余殘夢,南內新詞總斷腸,漫濕青衫陪白傅,好吹玉笛問寧王,重翻天寶梨園曲,減字偷聲柳七郎?!庇衷疲骸伴T前不改舊山河,惆悵興亡系綺羅?!敝髦及У棵鞒?,毫無疑問,與《紅樓夢》之主旨也相同。

客觀而論,杜先生認為《秣陵春》的主旨是“哀悼明朝之亡”,這是說得大致不差的。作者在《〈秣陵春〉自序》中自稱:“是編也,果有托而然耶,果無托而然耶?即余亦不得而知也。”[32]其實,作者并非真的“不得而知”,而是有同于屈原《天問》中之“或明知而似故問者”[33]而已。吳梅村的友人就深悉《秣陵春》的創作主旨,尤侗《〈梅村詞〉序》云:“所譜《通天臺》、《臨春閣》、《秣陵春》諸曲,亦于興亡盛衰之感,三致意焉:蓋先生之遇為之也。”[34]葉君遠先生也指出《秣陵春》傳奇“作者實際上要‘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通過歷史故事來寄托、傾吐自己對于故國的思念和新朝的仇恨”[35]。而杜先生言《秣陵春》的主旨是“哀悼明朝之亡”,而且說“毫無疑問,與《紅樓夢》之主旨也相同”,這是典型的牽強附會之論,因為《秣陵春》的主旨與《紅樓夢》的主旨、與《紅樓夢》的實際描寫大相徑庭,《紅樓夢》是寫賈府由盛到衰的歷史,也可以說是寫一個豪門貴族的興衰史,而且寫出了賈府以及史、王、薛三府之所以衰敗的歷史必然性,這怎么能說是“哀悼明朝之亡”呢?如果說它是哀悼一個貴族家庭的衰亡倒還沾一些邊兒。

杜先生還從“梅村雜劇與《紅樓夢》上慣用的名詞”方面提出論據以證明《紅樓夢》的作者是吳梅村,可惜他拿出的例證沒有一條能夠立住腳,他說:

在梅村雜劇中,對“石頭”“紅樓”二詞反覆運用。“金陵十二釵”、“北邙”、“真真假假”各用兩次?!皩氣O”、“鸚哥”(丫頭名)、“湘娥”、“雙陸”、“射覆”、“貓兒眼”、“祖母綠”各用一次。貓兒眼、祖母綠在梅村雜劇、《紅樓夢》及《鹿樵紀聞》,都是二詞連用。按貓兒眼有三名,祖母綠有四名,雙陸又名雙鹿,在梅村的著作中,與《紅樓夢》的用字相同。打抽豐又叫打秋風,梅村雜劇各用一次,紅樓上兩次,都是“打抽豐”。(第384頁)

杜先生所列“石頭”、“紅樓”、“金陵十二衩”、“北邙”、“真真假假”、“寶釵”、“貓兒眼”、“祖母綠”、“打抽豐”等詞,是早就產生、前人經常廣泛使用的恒詞常語,即如“紅樓”一詞而論,唐詩中至少出現了60次;“金陵十二釵”早就見于南朝梁武帝《河中之水歌》[36],之后至清代的古籍中屢見不鮮,曹雪芹祖父曹寅《續琵琶》第31出就曾使用:“正是:門迎珠履三千客,戶列金釵十二行”;“寶釵”一詞在唐詩宋詞元曲中更仆難數;“貓兒眼”、“祖母綠”在人們熟悉的話本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就已出現:“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薄按虺樨S”也是明清戲曲小說中習見之詞。宋人俞紫芝的七律《詠草》甚至將杜先生所說的“石頭”、“金陵十二釵”寫進一首詩中:

滿目芊芊野渡頭,不知若個解忘憂。細隨綠水侵離館,遠帶斜陽過別洲。金谷園中荒映月,石頭城下碧連秋。行人悵望王孫去,買斷金釵十二愁。[37]

因此,僅憑幾個詞在梅村劇作、《紅樓夢》中出現過就說吳梅村是《紅樓夢》的作者,這是很荒唐的看法。

杜先生還特別就“便宜”、“興頭”二詞作了比較詳細的論證,提出了“梅村與紅樓作者,對便宜、興頭二辭有偏愛的習慣”的看法:

便宜一辭,八十回庚辰本用了約三十次,多半作方便解。如十一回,“在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廿一回“沒人才便宜呢”。在梅村雜劇中,便宜一詞,再三使用,如“便宜行事”,“便宜腰曲作衣裳”、“折了便宜”。便宜一詞即作方便解,如《紅樓夢》上一些用法相同。便宜一辭,在《儒林外史》不曾發現?!秲号⑿蹅鳌芬彩瞧烊说氖止P,便宜一辭雖出現一兩次,但只作廉價解。便宜作方便解在《資治通鑒》上見過幾次,但一般說部卻少見?!?/p>

興頭一詞,是興致、興趣、興味、高興的意思。一般說部很少用興頭一詞,紅樓作者特別喜歡用興頭一辭。如十五回,“鳳姐聽這話,便發了興頭”。第八回“賈母雖年高,卻極有興頭”。梅村也喜歡用興頭一辭。如《臨春閣》十五頁,“不想有興頭的日子”。《秣陵春》五十一頁“就沒有興頭的日子”??梢娒反迮c紅樓作者,對便宜、興頭二辭有偏愛的習慣。(第384—385頁)

“便宜”一詞用作“方便”解者在古代典籍中不可勝數!說什么“在《儒林外史》不曾發現……但一般說部卻少見”,“一般說部很少用興頭一詞”云云,也是錯誤的?!度辶滞馐贰返谄呋兀骸澳觊L兄搬到我那里去住,將來殿試,一切事都便宜些。”此處的“便宜”正作“方便”解?!段饔斡洝返谒氖幕兀骸鞍私涞溃骸拍畹琅d頭上,卻怎么肯散?’”又第五十二回:“老孫的興頭才來,管什么天晚,是必與你定個輸贏!”《儒林外史》第五回:“他兩個阿舅姓王,一個叫王德,是府學廩膳生員;一個叫王仁,是縣學廩膳生員,都做著極興頭的官?!庇值谒氖兀骸罢R得興頭,貴州衙門的家人到了?!睆椩~《再生緣》第二十回:“康員外所居東首,別有墻門,里面亦通,如要另行出入,亦頗便宜的?!倍畔壬摹罢f有說無”讓我們想起了趙元任的名言:“說有易,說無難?!闭\哉斯言!學人當三復此旨。

(四)《鹿樵紀聞》乃偽作,不是吳梅村的作品

杜世杰《紅樓夢考釋》為了證明《紅樓夢》的作者是吳梅村,還多處引用了他自認為是吳梅村所作的《鹿樵紀聞》一書的材料作為論據,在第二章“從作者的經歷找作書人”之第一節“夢幻的含義”中寫道:

《紅樓夢》的作者經過夢幻,應是一位身經劫難的遺老。梅村身經亡國,乃自號鹿樵生,作《鹿樵紀聞》,住處有鹿樵書舍及鹿樵溪,鹿樵典出《列子》,即蕉(蕉與樵同)鹿夢。號鹿樵生,表示經過了夢幻,作《鹿樵紀聞》,又是經過夢幻紀聞的啟示。(第357—358頁)

這段文字有兩點需要更正,首先,鹿樵典非出《列子》。早在吳翌鳳(1742—1819)的《吳梅村詩集箋注》中就已提出鹿樵典出《列子》之說,學人多不深察而承襲吳說。馮其庸、葉君遠先生《吳梅村年譜》有可信的撥正:

吳翌鳳謂“鹿樵生”取義于《列子》蕉鹿之說,然“樵”與“蕉”音、義悉異,吳說非是?!睹反寮也馗濉肪砦迨断炔嬗裉锕贡怼罚骸坝嗉沂缆钩侨?。”“鹿城”為昆山之別稱,鹿樵之義當取此。[38]

據此,則杜先生所謂“《紅樓夢》的作者經過夢幻,應是一位身經劫難的遺老”之說便失去了立論的基礎。其次,據馮其庸、葉君遠先生《吳梅村年譜》“附錄”四《吳偉業〈鹿樵紀聞〉辨偽》一文的研究,《鹿樵紀聞》乃是偽書,他們從“吳偉業的遺囑和顧湄的《吳梅村先生行狀》都沒有提過這部書”、“《鹿樵紀聞》與吳偉業的很多作品在反映同一件事情上往往互相抵牾”、“《鹿樵紀聞》的內容和吳偉業的生平不符,這是此書絕非吳氏所撰的最有力的證明”三大方面作了材料翔實、言之成理的論證,并總結說:

《鹿樵紀聞》乃是取熔前人之作而成的一部野史,他的作者絕不可能是吳偉業。作者的真實姓名已不可考,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纂輯成書時,吳偉業去世已經好多年了。大概是為了使這部著作得以行世、流傳,這位不知名的作者偽托了吳偉業的名號。[39]

既然《鹿樵紀聞》是偽作,那么杜先生據以立論的基礎便成了空中樓閣,吳梅村是《紅樓夢》作者一說也就成了空言虛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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