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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問題與思路

宦官問題向來是中國古代史研究的重要課題,也是傳統史學所關注的重要問題。據文獻記載,中國的宦官制度可上溯到西周時期,之后便伴隨著整個古代社會而存在,并且在漢、唐、明三代宦官專權達到了高峰。

明末思想家黃宗羲對宦官的評論代表了傳統史家的思維模式:“奄宦之如毒蛇猛獸,數千年以來,人盡知之矣,乃卒遭其裂肝碎首者,曷故哉!”[1]黃宗羲之父黃尊素是東林名士,在明熹宗天啟年間官至御史,但因屢次上疏彈劾權珰魏忠賢而被下獄致死,黃宗羲在明末以抨擊聲討閹宦和閹黨為己任,與這段經歷也是分不開的。宦官這一伴隨君主制而生存的特殊群體參與國家的政治生活,甚至在某些時期完全操控國家權力,被視為傳統社會的毒瘤,因而為歷朝文人、統治者所鞭笞、警惕,成為重要的話題。對宦官的記載和研究體現出明顯的經世致用目的,即“以史為鑒”,防止宦官之禍造成君權旁落。

梳理20世紀以來關于宦官問題的研究,發現宦官專權亂政仍為研究者情有獨鐘。20世紀40年代,丁易在國共內戰即將開始的特殊環境背景下寫了《明代特務政治》,以影射國民黨“黑暗”統治,不能不說使人們產生了對宦官的妖魔化印象。在當時的斗爭情況下,歷史的確是有力的武器,有著強烈的現實意義。但在學科意義上就宦官問題本身而言,專權禍國并不是其唯一定義,高墻內的權力斗爭也不是其全部內容。宦官作為傳統社會政治網絡中的一個結點,不該被剝離出來而刻意強調其天生的“毒瘤本性”。20世紀60年代,臺灣明史學者吳緝華注意到從明代政治制度的缺失上論證宦官專權的必然性[2],較近的大陸學者在一些具體的研究中,亦從這一認知出發,開始將宦官群體放在整個傳統社會政治網絡之中,對其活動展開探討。[3]

“當歷史著述的主要內容都是政治史,所依據的材料都是政治方面的文書檔案,把政治層面的因素看成是決定歷史發展變化的關鍵力量,同時盡量從政治方面去解釋歷史,其功能也是服務于國家政治統治的時候,政治史就是一種史學范式。”[4]無疑上述學者的研究是政治史范式下的宦官研究,而較近的國內的學者也多在此主流范式影響下繼續探討宦官問題,并且由過去主要著眼于政治權勢、特務活動,擴展至從其與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各方面的關系以及主要宦官生平等多個角度進行探討。展現在我們眼前的宦官形象大概是這樣的:這個群體通過各種途徑、利用各種手段與國家政權拉上關系,并大多數施予壞的影響,摧殘社會經濟、加速軍隊腐敗,甚至背負亡明的重大責任。

傳統儒家士大夫道德標準下的“忠”、“奸”仍然是判斷宦官群體的主要準則。而這正是影響歷史研究者對歷史進行解釋的干擾因素,黃仁宇曾重復強調的一句話“我寫的歷史是從技術角度看歷史,不是從道德的角度檢討歷史”,[5]這也正是筆者對宦官群體研究的旨趣所在,刨卻這種傳統士大夫的成見,即使宦官是傳統社會和政治的毒瘤,那么在明代國家機制運行過程中宦官的毒性是怎么體現出來的?

在社會史研究萌發的20世紀初,新史學觀念大力倡導打破傳統政治史狹窄的研究領域,將更多的目光投放于民眾的生活史,帶動了一場“眼光向下”的學術革命,開辟出了普通民眾社會生活的廣闊研究領域。[6]這種研究理念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再度興起,因此明代宦官的研究也呈現出更加多樣的色彩,以往不被關注的宦官的社會生活、社會角色、心理狀態、教育、婚姻等狀況被納入了研究者的視野。

史學視野的擴展對宦官研究的全面、深入固然大有裨益,但也存在一定的問題:“‘眼光向下’看歷史把目光投放到更為寬闊的領域,使史學研究的內容更加豐富多樣,并由此帶動了史料來源的擴展和研究方法的更新。但研究者的立場卻因缺乏主體的自覺,有可能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可能會不自覺地帶有某種獵奇獵艷的色彩,只是為了滿足某種對于我們過去知之甚少的東西進行了解的欲望,而沒有真正采取一種同情理解的立場。”[7]放眼20世紀80年代以來關于宦官的社會史研究,專門的成果本就不多,以獵奇獵艷為目的來吸引眼球的宦官通俗讀物卻開始泛濫,使人們對宦官的社會史研究產生錯誤的印象,真正違背了“新史學”的初衷。

那么,作為社會角色、社會生活中的宦官群體其本來面目是什么樣呢?他們在社會活動中的地位和作用是怎樣的呢?趙世瑜所寫的《黑山會的故事:明清宦官政治與民間社會》,這篇文章與以往關于宦官的研究都不同,可以說它開辟了宦官社會史研究的新領域。首先從史料上,不再以帶有儒家士大夫意識形態所撰寫的正史資料為主,而選擇了北京八寶山剛鐵祠廟的碑刻——那些曾被史書刻意遺忘的宦官自己的記憶,真正從以往“自上而下”的眼光轉為“自下而上”,看宦官是如何塑造他們的英雄,展現宦官的政治,通過宗教信仰問題了解宦官與民間社會及其意識形態的密切互動關系,看到與以往完全不同角度的宦官整體形象。了解底層宦官,而不再只關注像魏忠賢、劉瑾等個別臭名昭著的“奸”宦或鄭和、懷恩等個別“良宦”,將視野擴大到整個宦官群體,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中反映宦官的政治。他的關懷是整個宦官群體,追求的是一種整體史觀,而不再只是政治史視野下的權力塔頂端的奴隸,實現了社會史與政治史的對話。

得益于前輩時賢對宦官問題的研究和社會史與政治史可以對話的學術理念,借助于碑刻、墓志等新史料,我們才可以在傳統明代宦官研究的基礎上提出新的問題與反思。

首先,對宦官群體的道德評價問題。關于明史的傳統敘述,總有“宦禍亡國”的說法。如果意在說明個別奸宦掌權擾亂當時政局,使政權腐敗,不失為一種說法。若籠統將國家興亡的責任歸于宦官集團,顯然有諉過于他人之嫌。歷史上存在大量禍國的奸宦,但也有大量禍國的官僚士大夫,沒有人去全盤否定他們,但宦官卻往往被籠統地加以否定,作為一個負面的群體形象出現。從而形成了這樣一種畸形的道德評價:同樣做事情,官僚士大夫大多數是好的,宦官大多數是壞的,官僚士大夫的惡行并非他們行為中的常態,而宦官的為禍是常態,為善反倒不正常了。這種單一的道德評價自然不僅僅存在于針對宦官的研究中,而是史學界中較為常見的。追究原因,我想正是由于我們研究宦官或者其他對象的歷史,所用的資料大多是出自儒家士大夫的筆下。流傳后世的官私文本,自然以儒家的道德標準和官方的意識形態來書寫歷史。而我們今天的有些人仍不能剝離史料上的主體成分,將一切盡信為歷史的實況,跟在前人的后面對宦官大張撻伐。墓志碑刻等社會史料的利用為我們揭開宦官的另類記憶,也對士大夫與宦官的實際交往情況有了新的思考。

其次,明代的宦官群體只是明代整個國家權力網絡中的一個結點,無法超越整套制度的規范。黃宗羲曾說過:“奄宦之禍,歷漢、唐、宋而相尋無已,然未有若有明之為烈也。漢、唐、宋有干預朝政之奄宦,無奉行奄宦之朝政。今夫宰相六部,朝政所自出也,而本章之批答,先有口傳,后有票擬;天下之財賦,先內庫而后太倉;天下之刑獄,先東廠而后法司。其他無不皆然。則是宰相六部,為奄宦奉行之員而已。”[8]傳統精英士大夫皆以明代宦官的全面參政,認為其擅權干政破壞國家政治,是傳統社會的毒瘤。

誠然,明朝的宦官似乎比漢、唐時期對政治的滲透力更強,但不能忽略的一點是他們并不如漢、唐時宦官能輕易廢立皇儲、掌握軍權,明代的宦官能讓閣臣為之折腰,卻總也觸及不到皇權的威嚴。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制度,僅限于恪守本分、服務皇室,但其實際權力卻遠遠超出了制度規定的范圍。作為國家政治權力網絡中的一個結點,宦官在這種權力的運作過程中發揮著作用,卻沒有任何制度上的規定來保障其參與國家政治過程中,能理直氣壯,所以明代宦官愛攬權的說法不絕于耳。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明代宦官群體這種特殊的地位?對比清朝宦官能夠束手,我們看不出清朝初年比明朝初年統治者對宦官干政問題有何更高明的防御措施,然而宦官卻沒能有機會站到統治舞臺的中心。究竟明朝國家機器在運轉過程中缺了哪一環而要用宦官來加以補充呢?筆者想這對于了解整個明朝國家機制的運行更有意義。

再次,以宦官為切入點所反映的明代民族與邊疆問題。少數民族宦官是明代宦官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明成祖發動的“靖難”之役中,在陣前效力最著功勛的都是少數民族宦官,明代史籍中屢次提及的女真王彥、回回鄭和、西番人孟驥、蒙古人云祥等皆在此役中嶄露頭角。明成祖遷都北平后,為應對漠北蒙古軍事勢力的威脅,成祖先后五次親征漠北,許多在“靖難”中驍勇善戰,屢立軍功的少數民族宦官遂多次隨成祖出征,亦為鞏固明代邊疆作出貢獻。那么,這些少數民族宦官在明代宮廷中地位如何?他們在明代的邊略中扮演何種角色?這可以反映明初與女真關系的一個側面,也有助于觀察前近代時期東亞區域社會的歷史細節。

最后,宦官常常被作為負面群體而出現在人們面前,他們是特殊的,那么他們的生命歷程是什么樣的?他們的家族成員情況怎么樣?他們與周圍人有什么樣的勾連,怎樣的交往呢?大量宦官墓志的發掘幫助我們從生命史的角度探析宦官這一特殊群體的本來面目。

總之,筆者希望從新的角度對宦官群體有一個全面的認識,并看到一個更加立體的宦官群體形象。他們是否擁有和常人一樣的家庭、家族關系?因宦官而顯赫的家族擁有怎樣的痕跡?他們在與民間社會的接觸中與士大夫的實際交往情況是怎樣的?是否在國家政治上有所反映?明代的宦官群體在國家機器運行過程中充當了何種角色?他們作為宦官對明代的邊疆有何特殊意義?作為少數民族的一分子又展現出哪些特殊的形象?透過對他們行跡的呈現,是否可以引起我們對明代民族關系有新的思考,從而進一步了解明代國家機制的內部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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