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場”之魂:中國近代新小說讀者意識研究
- 潘桂林
- 3423字
- 2019-08-16 19:00:40
二 近代新小說研究的主要路徑
自近代新小說落潮到1949年以前的三十年間,魯迅、胡適、陳子展、阿英等學者對晚清新小說的研究和探討,代表了新中國成立前新小說研究的重要成果。1920年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一書對清之譴責小說、人情小說、狹邪小說、俠義公案小說等小說類型都有精到分析,在文學史方面具有開山意義;1922年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將晚清白話小說與古文對立評述,稱之為“活文學”,乃“這五十年中國文學的最高作品”。30年代前后,陳子展出版了《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研究視野拓展到周氏兄弟的“域外小說”、蘇曼殊的“古文小說”、林紓的翻譯小說,以及梁啟超的新小說理論。30年代后期,阿英《晚清小說史》是第一部專門研究中國近代新小說的專著,他還廣泛搜集整理了大量第一手晚清小說資料,為后期新小說研究提供了資料儲備。
由于近代新小說成就退之比不上明清,進之比不上現代,存在淺陋、粗糙、直白等審美不足問題,再加上20世紀40年代以來批評界意識形態話語獨霸格局的存在,其地位長期以來沒能得到充分認識。1949年以后大陸的晚清小說研究經歷了三個階段:停滯與論戰(1949—1976)、撥亂與正本(1977年至1986)、突破與創新(1987年至現在)。[11]1949—1976年,受政治意識形態影響較大,研究主要集中在重大作家作品的研究上,阿英整理出版了《晚清文藝報刊述略》、《晚清文學叢鈔》等重要資料。這一時期新小說研究大致存在如下幾個問題:研究選題狹窄,主要局限于四大譴責小說;評價視角偏重思想性,忽略了藝術分析;論戰火藥味太濃,缺乏冷靜中肯的學術商榷態度和規范的學術表述技巧;評價標準政治化傾向嚴重,體現了學術的政治喉舌功能。20世紀70年代末,思想解凍,涌現出不少新成果,譬如,任訪秋的《中國近代文學作家論》、《中國近代文學史》、《五四新文學的淵源》,時萌的《曾樸研究》、《中國近代文學論稿》,陳則光的《中國近代文學史》(上卷),魏紹昌編的《李伯元研究資料》、《〈孽海花〉研究資料》、《吳趼人研究資料》、《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等等。
總之,1986年之前的近代新小說研究主要集中在資料搜集、文學史撰寫、社會學視角的作家作品分析和思潮演進梳理,側重于強調政治局勢、經濟狀況、文化思潮、時代精神、具體社會歷史事件,以及作家遭遇與身份等文本外因素對文學的影響,屬于文學的傳記式研究、思想史研究和心理學研究等范疇,即韋勒克和沃倫所說的“外部研究”。譬如,阿英將新小說繁榮的原因總結為三個方面:一是新聞業的發達,二是西洋文化的影響,“第三,就是清室屢挫于外敵,政治又極腐敗,大家知道不足與有為,遂寫作小說,以事抨擊,并提倡維新與革命”[12]。他還直接將代表性篇目進行分類,認為《文明小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孽海花》等是晚清社會的概觀,《鄰女語》、《恨海》、《新石頭記》等是庚子事變的反映,《苦社會》、《黃金世界》等是反華工禁約運動中“豬仔生活”的敘述,其他的作品分別是立憲運動、種族革命運動、婦女解放運動、反迷信運動等社會現狀的反映。其他學者的論述也很難擺脫傳統反映論的思維框架,文學文本層面的關注基本被忽略。
20世紀是“批評的世紀”。語言學革命顛覆了傳統的反映論思維模式,確立了語言和形式的本體論地位,文學研究在俄國形式主義和英美“新批評”的努力下走向了關注文本形式、肌質的“內部研究”,敘事學、文體研究屬于這一范圍。50年代以來,接受美學和讀者反應批評力反形式研究脫離社會的封閉性,將研究重心轉向讀者,關注文學的效果和意義實現。70年代以來風行的文化批評則重新將文學植入歷史文化的大框架,同時又汲取內部研究關注文本形式因素的長處,動態全面地關注文學,在此影響下的新敘事學將敘事問題與讀者、媒介等文化因素聯系起來,并關注敘事的文化建構功能。80年代后期,新方法新理念不斷涌入中國學界,文學研究自此進入了多元并存的闡釋語境之中。直接以近代新小說為詞條的研究并不多,但屬此范圍的論文和專著不勝枚舉。總體看來,80年代中期以來活躍的新小說研究體現出一條大致的趨向,即由側重修辭和敘述的文本內部分析走向文化研究,但傳統視角一直存在。我從這紛繁的研究中總結出三條主要研究路徑。
其一,集中在敘事學和文體學視野中的小說轉型研究。海外漢學家在這塊領地起了開路先鋒的作用,米列娜主編的《從傳統到現代:世紀轉折時期的中國小說》(1991)對晚清小說的情節結構類型、敘事模式進行了細致分析。韓南的《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2004年)一書對晚清小說“敘事者聲口”、“吳趼人與敘事者”之類的研究見解獨特,且符合文學實際。國內學者陳平原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體現出清晰的轉型思維視野,《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1988年)詳細精到地分析了晚清小說的敘事革新,并論及敘事學中的讀者指向。這些成果屬“內部研究”范式,關注小說的敘事聲音、情節結構、時間呈現、語言變革、修辭運用等等,體現了回到文本自身的革新精神,并一直延續至今。袁進于1997年發表《試論中國近代文學語言的變革》一文,之后晚清白話文研究論著不斷涌現,將這一研究進一步推高,也顯示了白話文體研究不僅是語言形式問題,更是一種文化心理表達的策略。吳康《新文學的本原》(2005年)和涂德明《中國現代小說的雅俗流變與整合》(2008年)中涉及了“新小說”與“新文體”的文體自覺問題,為我的論題提供了某些啟發。
其二,融合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雙重優勢的文化研究。文化研究是一個富有彈性的概念,此處主要強調其研究視角的寬泛性和滲透性,強調文學是一種審美文化形態,是社會變化的表征,其生產狀況和具體形態根植于社會,文學創作取決于多種文化力量的交互作用,閱讀是處于特定語境中的文化行為,文學的文化性成為文學研究關注的焦點,歷史境遇、性別、政治、種族問題、媒介場域等因素都被納入了思考范圍,文學的復雜性和深厚底蘊得到了挖掘。現代性視域中的近代小說研究是較早引起注意的一個視角。王一川和王德威等人率先將近代新小說的文體實驗與中國現代性的生成及特征結合起來,挖掘出話語變革中的民族焦慮。楊聯芬、楊曉明、朱國華、謝昭新等學者立于近代文學的領地,紛紛著書撰文探討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生問題,使文化研究中的現代性思考走出理論象牙塔,植入中國近代社會現實,挖掘出文學轉型深刻的思想淵源。王一川提出的“后發型現代性”概念為新小說研究提供了思考的新維度,張榮翼不僅對這一概念進行了學理闡發,還用趣味的移植、視野的跟從、根基的缺失和問題的隱退來概括后發現代性語境中新小說的具體表征,強調了中國在“跟進性”的現代化進程中無法避免的“他者化”傾向和抵抗“他者化”的焦慮。[13]
其三,接受美學影響下的讀者研究。武潤婷、袁進等人的專著和論文都涉及讀者群體、讀者心理和審美需求對近代小說的影響。朱秀梅的博士論文《“新小說”研究》(2006年)思考了新小說的讀者意識與讀者策略、擬想讀者與真實讀者的錯位,以及新小說讀者期待視野的變化,但沒有對讀者意識的具體理論內涵展開論述,未能在更廣的視野中深入分析讀者意識的復雜性,也未闡發其在新小說場中的整合性功能。另外,媒介詩學視野下的近現代小說研究也取得了比較明顯的成就。周海波和楊慶東所著《傳媒與現代文學之間》一書深入思考了文學媒介的本體性意義,也就報刊對小說接受群、創作群、小說觀念、文本建構和讀者意識的影響進行了探索。還有一些博士、碩士學位論文直接對報刊小說和白話文運動做專題性研究,給我的論證提供了很好的參照。我意欲繼續深入,尋找一個合適的理論支點,將傳播媒介、市場化運作、意識形態訴求、讀者意識與新小說轉型整合起來。
這些成果打破了近代新小說研究的沉寂局面,逐漸將近代新小說研究推向現代學術的主流陣地。陳平原等人的小說轉型分析,王一川、王德威等人的現代性探討,將晚清小說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也使學界對中國現代性的理解更貼近民族生存的根部。讀者研究的展開不僅使小說交流性質受到重視,也推進了敘事研究的深度,關注“隱含讀者”結構文本、引導敘事的功能,以及讀者群體、作家讀者意識、讀者閱讀情境的特殊性對小說敘述風貌和小說風潮轉變的影響。引入媒介詩學,思考傳播方式與小說的關聯無疑更加開闊了學術視野,對媒介本體地位的強調讓我們認識到,報刊性質會引導一個民族的群體性想象,帶動整個閱讀效果和作家自我身份確立、作家對讀者閱讀揣測的變更,也自然將小說帶入了商業運作和意識形態傳播的境遇中。文學消費中的讀者狀況和作家心中的讀者意識變得更加關鍵也更加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