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教文化與唐五代筆記小說
- 劉正平
- 4986字
- 2019-08-28 17:18:00
二 本課題研究綜述
由于筆記小說長期不受重視,從宗教文化角度獨立研究唐五代筆記小說,實不多見,相關研究成果大多立足于整體小說的研究,側重點在于作為優秀作品的唐傳奇,因此本書的綜述也只得圍繞整個唐代小說展開。唐五代的宗教現象比較復雜,宗法性傳統宗教、[29]道教、佛教、景教、摩尼教、祆教、巫術信仰以及區域宗教文化均有不同程度的傳播,因此唐五代筆記小說受宗教文化影響及小說中表現出的宗教思想也很復雜。從唐五代宗教發展狀況及小說反映出的宗教思想來看,佛教與道教無疑是影響小說創作的兩大動力,因此成為研究者關注的重點,成果頗多。按照宗教學界的觀點,宗法性傳統宗教是中國古代的國家宗教,但作為根本大教,它對小說的影響卻被忽視了。在原始宗教基礎上發展起來、經過儒家思想改造的天命觀,是宗法性傳統宗教的教義核心,是指導、規范古人言行和思想的根本信仰,也是推動小說創作的原動力,這一問題在唐代小說研究界受到的重視并不夠。但在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研究中,初步得到了必要的重視。李劍國先生《唐前志怪小說史》從巫教、陰陽五行學說、宗教迷信傳說等角度梳理了志怪小說形成的宗教思想淵源。但李先生關于“商周的宗教形式主要表現為巫教”的觀點,在今天看來,應該被宗法性傳統宗教代替。[30]張慶民《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通論》是一部系統研究宗教與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關系的論著,作者將宗教信仰分為“古代宗教”、“道教”、“佛教”。所言“古代宗教”,是溶合鬼神信仰、祖先崇拜、自然崇拜乃至原始巫術等內容為一體的排除佛教、道教的本土宗教信仰的統稱。作者指出:建立在古老天帝信仰基礎上的天人感應神學、萬物有靈論催生出的精魅幻化故事以及民間的鬼神信仰,衍生出了大量變異神怪故事;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是在古代宗教信仰下,鬼神怪異之談長盛不衰,遞相傳承的結果,又是道教、佛教傳布的產物。[31]這里他將宗法性傳統宗教與遺留在民間信仰體系中的以巫術為特征的原始宗教遺存混同起來了,但資料翔實、論證詳審,體系嚴備,仍是一部系統研究魏晉南北朝宗教與小說問題的力作,對唐五代筆記小說研究也頗具啟發意義和借鑒價值。趙章超的《宋志怪小說天命觀論略》,考察了宋代志怪小說天命觀的上古文化淵源以及它在宋代復辟的思想根源。[32]而實際情況是,天命觀一直占據古代官方宗教思想體系的核心,也從來沒有淡出古代小說思想體系。
佛教、道教與唐五代小說的研究,是伴隨著唐代文學與佛教、道教研究領域的不斷開拓而逐步展開的。80年代以前,此類研究處于初創期,不成系統,關注較多的是傳奇小說這樣的優秀作品,但為數不多的研究成果卻開風氣之先。劉開榮先生《唐代小說研究》第二章第三節“傳奇小說從佛教文學吸收了什么”,從翻譯佛經、變文對古文運動的影響、佛經韻散結合的文體形式對傳奇的影響、佛教文學對傳奇小說內容和題材的影響三個方面,簡要闡述了傳奇文學對佛教文學的借鑒。[33]日本學者關于佛教與唐代小說的研究起步較早,其特色在于具體問題的深入研究,如平野顯照《唐代的文學與佛教》第四章是關于唐代小說與佛教關系的研究,作者指出,唐代的佛寺是可供庶民休憩和避難的場所,也是小說家會聚談話之處,對小說的傳播有重要意義;作者還就小說中的緇徒形象、小說家的佛教素養對小說創作的影響等進行了探討。[34]80年代以來,陸續出版孫昌武《唐代文學與佛教》、[35]釋永祥《佛教文學對中國小說的影響》、[36]孫昌武《中國文學中的維摩與觀音》等。[37]蔣述卓《佛經傳譯與中古文學思潮》從佛經翻譯、傳播的角度考察中古文學繁榮的外來宗教因素,其中的《志怪小說與佛教故事》對佛教敘事文學影響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途徑和方式有細致深入的分析,指出佛教故事的翻譯和口頭傳播,與魏晉清談之風結合,伴隨印度戲劇和西域幻術,對民間和社會上層產生深刻影響,刺激了志怪小說創作在藝術構思、人物描寫、敘述方式、篇幅體制等方面的大發展;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未能取得文體獨立,在于歷史傳統的強大、小說觀念的保守、哲學本體論的制約等。[38]其研究方法也同樣適用于唐代筆記小說。業師允吉先生注重從鉤輯原始佛典出發,義理與考據相結合,對一些常聞樂見的文學現象和作品的佛教淵源進行深刻的闡釋,往往極具啟發意義。《關于王梵志傳說的探源與分析》爬梳內典,鉤玄索微,指出王梵志并不是一個真實人物,王梵志詩本質上是一種口頭文學,是眾多無名詩人長時間的集體創作。這篇論文采取宗教傳播和文學傳播的視角,通過細致入微的分析論證,所得結論客觀嚴謹,對研究佛教與中國文學的關系具有方法論的意義。[39]陳引馳先生《隋唐佛學與中國文學》第七章“志怪傳奇之佛教淵源”,通過對具體作品的分析,闡述佛教故事情節、素材以及地獄觀念在中土的轉變及其對敘事文學的影響。[40]夏廣興《佛教與隋唐五代小說——隋唐五代佛教之流布與漢譯佛典對傳奇小說之影響》在隋唐五代佛教發展的背景下,就漢譯佛典故事、藝術、思想對隋唐五代小說創作的影響進行對比研究,理清了佛教影響唐傳奇的線索。[41]俞曉紅《佛教與唐五代白話小說》對佛教東傳與唐五代白話小說形成的關系進行了探討,認為寺院僧徒借助佛教文學中故事性譬喻性的題材講經說法,以宣教輔教,示現化導,這一方式導致了唐五代時期“俗講”“變文”的產生;部分“變文”具備了白話小說的諸種美學特征,可以視為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發端。[42]竊以為,作者從佛教“變現”角度出發,并結合變相來考察變文的由來,比較符合變文的真實含義。
關于道教與唐五代小說的研究,1938年,陳寅恪先生撰《〈順宗實錄〉與〈續玄怪錄〉》,以李復言《續玄怪錄》卷一之《辛公平上仙》與韓愈《順宗實錄》相互發明論證,認為此篇道教色彩濃厚的小說乃復言假道家“兵解”之詞,以紀憲宗被弒之實。[43]寅恪先生以歷史家的視角將《辛公平上仙》視為史料,目的并不在文學研究,而撰于1941年之《讀〈鶯鶯傳〉》,從《鶯鶯傳》又名《會真記》出發,指出真字與仙字同義,“會真”即遇仙或游仙之意,唐代人多以仙為“妖冶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之目倡伎者”,從而揭開了崔鶯鶯的真實身份。[44]李豐楙《六朝隋唐仙道類小說研究》對仙道小說的特性、范圍進行了界說,作者對道教煉養術“嘯法”的研究,闡明了嘯法的法術功能及其對文士情態和文學作品的影響,眼光獨到;其“唐人創業小說與道教圖讖傳說”一章,對道教圖讖影響唐人小說創作的研究,亦資料翔實,論述精審。[45]羅爭鳴的博士學位論文《唐五代道教小說研究:以杜光庭為中心》則可視為后繼之作,作者的研究對象是以宣化、教戒為宗旨的狹義道教小說,并以杜光庭的小說創作為中心,從宗教、文學、歷史、文獻等多角度做了深入探討。作者還根據劉仲宇先生《道教法術》一書劃分的法術類別,對《仙傳拾遺》的法術世界進行了歸納概括。[46]此類小說主要就是筆記小說。關于法術與小說關系的研究,始于王瑤先生《小說與方術》一文對漢魏六朝方術影響小說創作情形的探討。[47]嗣后,葛兆光在《想象力的世界》中指出,道家為文學提供的意象有三類:一類是神仙與仙境,一類是鬼魅精怪,一類是道士與法術,肯定了法術在小說創作中的作用。[48]王立、陳慶紀《道教幻術母題與唐代小說》一文從道教法術角度研究唐代小說的幻術母題,將幻術概括為開花結果術、剪紙雕木術、投符念咒術、呼風喚雨術、隱身易形術、役使鬼神術以及煉丹術、攝魂術等。這些研究資料翔實,但將道教法術統歸于“幻術”名下,似不盡然。[49]所以從宗教學角度對唐代小說中的法術觀進行較為全面的探討,尚有諸多空間。道教與唐代小說的其他研究成果有段莉芬《唐五代仙道傳奇研究》、[50]徐翠先《唐傳奇與道教文化》[51]及鳳錄生《道教與唐五代小說》,[52]單篇論文有張松輝和申載春的同名作《道教與唐傳奇》等。[53]
上海師范大學孫遜先生經過長時間的醞釀,和他的博士們撰寫了《中國古代小說與宗教》,這是一部從宗教學角度研究中國古代小說的專著。[54]其中對唐代小說的研究側重于唐傳奇和俗講、轉變等俗文學,探討了唐代小說“仙妓合流”現象的社會、歷史、作者心理體驗等方面的原因,并對其多重文化內涵予以闡釋。該書第一章“巫與古小說”,著重探討唐前志怪小說與巫和巫術的關系,認為小說起于巫,作者趙振祥嗣后將該部分整理成《巫與古小說》一書出版。[55]較早從事小說與巫術關系研究的朱恒夫先生在《古代小說與巫教》一文中,對小說中的巫師形象、巫師本領、巫術種類、巫術對表現小說思想和構建小說情節的作用和美學意義進行鉤稽探索。[56]萬晴川則在近幾年的小說研究中將目光投向古代小說與神秘文化研究,先后撰寫了《命相、占卜、讖應與中國古代小說研究》、[57]《房中文化與中國古代小說》、[58]《巫文化視野中的中國古代小說》、[59]《中國古代小說與民間宗教及幫會之關系研究》[60]瑏瑡,填補了古代小說研究的相關空白,極大地開拓了研究視野。《巫文化視野中的中國古代小說》運用巫術理論、文化闡釋、主題學和原型分析等方法,論述巫術思維對古代小說創作思維的影響,認為巫術思維促進了古代小說中的浪漫主義藝術的產生和發展,并對巫術小說的結構類型和古代小說中的巫術內容進行歸納分析和解讀。此書亦不無可商榷之處,如未將道教和佛教法術與古代巫術合理區分,對神怪小說中的人物神變的解釋,脫離了古代宗教發展的實際,忽視了佛教、道教對巫術的改造和發展。《中國古代小說與民間宗教及幫會之關系研究》是一本頗具開拓意義的論著,系統梳理了中國古代民間宗教、幫會等組織與小說的關系,對小說中的民間宗教組織和幫會進行了細致嚴謹的甄別,拓展了古代小說研究的視野,也引起了民間宗教研究界的重視,令人耳目一新。其他如王立《宗教民俗文獻與小說母題》,系古代小說的主題學研究,分為樹神遭害、金銀變化、睡顯真形、發跡變泰、天書、銘知發者、復仇、引誘不成反誣、番女求偶、海島巨人食人十大主題。[61]
從歷史文化和類型學角度探討宗教文化與唐五代小說的關系,也是近二十多年來頗有特色的小說研究途徑。王平《中國古代小說文化研究》從唐代小說的文化心理特征、士子的文化心態、唐代文化的轉變等宏觀視角研究唐傳奇。唐代小說并非該書的研究重點,但所采取的文化研究視角比較獨特,如“原始宗教對民族心理的熔鑄”、“區域文化的個性與融合”、“民俗文化對古代小說的影響”等。[62]程國賦《唐代小說與中古文化》從橫向角度探討唐代小說與中古文化背景之間的關系。[63]其《唐五代小說的文化闡釋》則是這一問題的深化,具體從史官文化、門第、科舉、宗教、婚戀思想、商業、士子文化心態等層面展示唐代文化思想對小說創作的影響。其中涉及佛道二教與唐五代小說,但較為簡略。[64]小說類型研究有李劍國先生《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前言《唐稗思考錄》,將該時期小說劃分為性愛、歷史、倫理、政治、夢幻、英雄、神仙、宿命、報應及興趣等十大類;程國賦《唐代小說嬗變研究》將唐代小說劃分為婚戀、逸事、佛道、俠義四類。[65]但他們研究重點并不在小說類型,真正的類型研究則出現在近幾年。李鵬飛的《唐代非寫實小說之類型研究》是目前為止對唐代志怪傳奇小說的類型進行專題研究的論著,分為諧隱精怪、遭遇鬼神、夢幻三大類型,每種類型也包括相應的故事亞型,對每類小說的源流演變、敘事藝術進行了探討。[66]
此外,葛兆光先生開展的宗教與文學研究以視野獨特、見解新穎見長,他的《體驗與幻想:宗教經驗對中國文學的滲透》,試圖突破宗教與文學研究中傳統的以史料考據和閱讀感受為主的方式,從宗教經驗和宗教心理的角度關注中西宗教在宗教經驗上的差異、中國宗教經驗在文學中的表現形式及其影響的歷時性變化。盡管后一個問題似乎未能得到解決,但其后的系列論文《從出世間到入世間:中國宗教與文學中理想世界主題的演變》、《死亡之恐懼及其消解:中國古代宗教與文學中死后世界主題的演變》,則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并實踐的,相關主題對本書的寫作亦有啟發意義。[67]
從總體上看,目前從宗教文化角度對唐五代小說的研究,主要立足于小說的整體研究,成果也主要集中于佛教、道教對小說的影響方面,同時對作為道教核心內容之一的法術以及佛教咒術與小說關系的探討相對較少。巫術與小說關系的研究剛剛起步,宗法性傳統宗教以及民間宗教與唐五代小說關系的研究則較為薄弱。因此,將這個時期的筆記小說作為獨立的文體形式,以宗教文化視角對作者的人格特征、宗教心理和創作動機作進一步的探討,對筆記小說中表現出來的復雜宗教現象進行深入研究,尚有繼續開拓的余地,此乃本書的立足點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