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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以不易釋易”的本體論依據

很顯然,錢鍾書以上所探討的,主要還是由“易之名”的多義性所引發的認識論問題。在《管錐編·周易正義·論易之三名》最后一段,他從“易之名”上升到“易之理”,探討了“易而不易”、“變不失常”這一可以與西方思想史相會通的本體論問題:

“變易”與“不易”、“簡易”,背出分訓也;“不易”與“簡易”,并行分訓也。“易一名而含三義”者,兼背出與并行之分訓而同時合訓也。《系辭》下云:“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變易之謂也;又云:“初率其辭,而揆其方,既有典常”,不易與簡易之謂也。足征三義之驂靳而非背馳矣。然而經生滋惑焉。張爾歧《蒿庵閑話》卷上云:“‘簡易’、‘變易’,皆順文生義,語當不謬。若‘不易’則破此立彼,兩義背馳,如仁之與不仁,義之與不義。以‘不易’釋‘易’,將不仁可以釋仁、不義可以釋義乎?承訛襲謬如此,非程、朱誰為正之!”蓋苛察文義,而未洞究事理,不知變不失常,一而能殊,用動體靜,固古人言天運之老生常談。《管子·七法》以“則”與“化”并舉,又《內業》稱“與時變而不化,從物而不移”,《公孫龍子·通變論》有“不變謂變”之辯,姑皆置勿道。《中庸》不云乎:“不息則久。……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系辭》:“生生之為易”、即“不息”也,“至動而不可亂”、即“不貳”也,“變動不居”、即“不測”也。道家之書尤反復而不憚煩。《老子》三七、四八章言“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莊子·大宗師》篇言“生生者不生”,《知北游》、《則陽》兩篇言“物化者一不化”,又逸文曰:“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列子·天瑞》張湛注引) ;《文子·十守》言:“故生生者未嘗生,其所生者即生;化化者未嘗化,其所化者即化”,又《微明》言:“使有聲者乃無聲也,使有轉者乃無轉也。”故《韓非子·解老》言:“常者,無攸易,無定理。”王弼《易》注中屢申斯說,如“復:彖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王注言“靜非對動”,而為動之“本”。《列子·天瑞》:“易無形埒”,張湛注:“易亦希簡之別稱也。太易之意,如此而已,故能為萬化宗主,冥一而不變者也”;曰“簡”、曰“萬化宗主”、曰“不變”,即鄭玄之“三義”爾。蘇軾《前赤壁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詞人妙語可移以解經儒之詁“易”而“不易”已。古希臘哲人(Heraclitus)謂“唯變斯定”(By changing it rests) ;或(Plotinus)又謂“不動而動”(L'Intelligence se meut en restant immobile) ;中世紀哲人(St Augustine)謂“不變而使一切變”(Immutabilis,mutans omnia)。西洋典籍中此類語亦甲乙難盡。歌德詠萬古一條之懸瀑,自鑄偉詞,以不停之“變”(Wechsel)與不遷之“常”(Dauer)二字镕為一字(Wlbt sich des bunten Bogens Wechsel-dauer),正合韓非、蘇軾語意;茍求漢文一字當之,則鄭玄所贊“變易”而“不易”之“易”,庶幾其可。當世一法國詩人摹狀大自然之即成即毀、亦固亦流,合“兩可”(ambiguté)與“兩棲”(amphibie)二文為一字(l'amphibiguté de la Nature),又此“易”字之類歟。[35]

這段文字首先以《易·系辭》中的兩則引文為證,肯定了鄭玄、孔穎達對“易之名”的解釋——“易”一名而含“易簡”、“變易”、“不易”三義,批駁了明末經學家張爾岐(號蒿庵,倡“六經皆禮”之說)所謂“易”與“不易”兩義背馳,所以不能“以不易釋易”的觀點。錢鍾書指出,易之三義相匹配而非相背離(“驂靳而非背馳”),張爾岐這位經生所以會產生困惑,是因為他“苛察文義,而未洞究事理”,不知道“變不失常,一而能殊,用動體靜,固古人言天運之老生常談”。張爾岐著有《易經說略》八卷、《老子說略》二卷,對天道、天命之說并不陌生,應該不會不知道古人講解大自然運行法則(“天運”)的“老生常談”,他的問題應該出在不能將“變不失常、用動體靜”這個道理用于參悟“易”與“不易”的辯證關系。

為了證明“變不失常、用動體靜”之說乃老生常談,錢鍾書引用了法家、名家、儒家的經典文獻如《管子》、《公孫龍子》、《中庸》、《易傳》等為證,并強調指出,“道家之書尤反復而不憚煩”,隨后就引用了《老子》、《莊子》、《列子》、《文子》等道家典籍中的諸多說法。考其要點,主要是揭示了道與萬物的關系,道是“生生者”、“化物者”、“使有轉者”,萬物是“所生者”、“所化者”、“有轉者”,萬物生生不息,這就是變化,但“生生者不生、化物者不化”,也就是說,道是不變的,它只是推動萬物生息消長。張湛說,“易亦希簡之別稱也。太易之意,如此而已,故能為萬化宗主,冥一而不變者也”,這里的“太易”,就是化萬物而自身不動不化、決定著萬物本質而自身不可言說的常道,類似于康德所說的“物自體”。錢鍾書認為,“太易”的三個特性——“簡”、“萬化宗主”、“不變”,就是鄭玄所謂“易”之三義。為了形象地說明太易之理,錢鍾書引用了蘇軾《前赤壁賦》里的名句“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句中的“逝者”為江水,江水東逝,但水流常在,“盈虛者”為月,月有陰晴圓缺,但月的實體不變,讀者由此可以真切地體會到“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也就是天地萬物“易而不易”、“變不失常”的深邃哲理。誠如錢鍾書所言,“詞人妙語”可移以解“經儒之詁”。

除了廣泛征引中國典籍以說明張爾岐所痛斥的“以不易釋易”實為常見思維模式,錢鍾書還以西方的哲學家、文學家為證,如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勒斯(Heraclitus)、普羅提諾(Plotinus),中世紀哲人奧古斯丁(St Augustine),德國文豪歌德,以及一位現代法國詩人。赫拉克勒斯是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哲學家,他和另一位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哲學家巴門尼德(Parmenides)對世界本質的看法正好構成兩個極端。赫拉克勒斯認為,一切都在變(everything changes),巴門尼德認為,一切皆不變(nothing changes)。[36]赫拉克勒斯關于變化流動為事物本質的格言廣為流傳:“你不能第二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從你腳下淌過的永遠是新的水流”(You cannot step twice into the same river; for fresh waters are ever flowing in upon you) ;“每天的太陽都不同往日”(The sun is new everyday)。[37]羅素指出,赫拉克勒斯這種萬物“永恒流動”(perpetual flux)的信條令人痛苦,但從科學的角度出發,人們無法拒絕它。哲學家的野心之一就是重新點燃被科學殺死的希望,他們執著地探索不受“時間帝國”(the empire of Time)管轄的事物。這種挑戰“時間帝國”的探索始自巴門尼德。[38]

巴門尼德聲稱,由于我們身處當下,卻可以知道過去的事,這就意味著過去的事并未成為過去,因此,并沒有變化這回事。[39]在《論自然》一詩中,他認為人的感官具有欺騙性,事物的紛繁多樣其實只是一個錯覺。唯一真實的存在就是“一”(the One,類似于《易緯》所謂“太一”),它是無限的,也是不可分割的。[40]巴門尼德對“一”的信念在西方古典時期最后一位大哲學家普羅提諾的思想中也能聽到回聲。普羅提諾是“新柏拉圖主義”創始人,生活在古羅馬歷史上最動蕩的時期。他不愿面對充斥廢墟與苦難的“現實世界”,而是傾心于思考善與美的“永恒世界”。[41]他認為,“一”(the One),“精神”(Spirit),“靈魂”(Soul),是“神圣的三位一體”(a Holy Trinity)。“一”超越“存在”(Being),至高無上,是上帝,是善。[42]上帝造物,既是永恒世界的開始,也是“可變的存在”(a changeful Being)發生變化的過程。[43]很明顯,普羅提諾的觀點可以調和赫拉克勒斯、巴門尼德對世界本質的極端看法,他像巴門尼德一樣,試圖挑戰“時間帝國”,向往獨立于時間之外的永恒,但他并不否定萬事萬物是可變的,只不過,變化著的世界是由不變的精神所開創、所引導。他所謂“不動而動”,奧古斯丁所謂“不變而使一切變”,均體現出這種融“易”與“不易”于一體的悖論思維。他們所說的“不動者”、“不變者”,如果去除宗教色彩,正是道家所說的“生生者”、“化物者”、“使有轉者”。

從錢鍾書引用的赫拉克勒斯“唯變斯定”(By changing it rests)這個說法可見,即便是主張世界的本質是變化的赫拉克勒斯也并不否認動中之靜、變中之常。羅素指出,赫拉克勒斯雖然沒有提出巴門尼德式的“永恒理念”(the conception of eternity),但在他的哲學中,也有不死的元素,例如他說,世界是“永生的火焰”(ever-living Fire)。[44]抽象地來看,火焰是變,永生是常,就像歌德筆下的懸瀑,蘇軾筆下的長江,雖“逝者如斯”,卻“未嘗往也”。


[1]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頁。

[2](唐)孔穎達:《周易正義》卷首第一《論易之三名》,(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頁。

[3](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四,(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802頁。

[4]《周易正義》卷七《系辭上》,《十三經注疏》,第76頁。

[5]《管錐編》(第一冊),第1頁。

[6]《管錐編》(第一冊),第1頁。

[7]同上。

[8]同上。

[9](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序》,(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454頁。

[10](漢)董仲舒著,(清)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卷一○《深察名號》,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89頁。

[11](漢)班固著,(清)陳立疏,吳則虞點校《白虎通疏證》卷二《號》曰:“黃者中和之色。”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53頁。

[12]《春秋繁露義證》卷一○《深察名號》,第285、289頁。

[13](南朝梁)皇侃:《論語集解義疏·敘》,《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商務印務館1937年版,第2頁。

[14]《管錐編》(第一冊),第1頁。

[15]《管錐編》(第一冊),第1—2頁。

[16]同上書,第6頁。

[17]同上書,第2頁。

[18]《管錐編》(第一冊),第3頁。

[19]同上書,第2頁。

[20]同上書,第54—56頁。

[21]同上書,第2頁。

[22]同上書,第6頁。

[23]轉引自《管錐編》(第一冊),第4頁。

[24]同上。

[25]同上。

[26]同上。

[27]《管錐編》(第一冊),第4頁。

[28]同上。

[29]同上。

[30]同上書,第2頁。

[31]《管錐編》(第一冊),第3頁。

[32]同上書,第4頁。

[33]同上書,第4—5頁。

[34]何寧:《淮南子集釋》卷十一《齊俗訓》,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803、804頁。

[35]《管錐編》(第一冊),第6—8頁。

[36]Bertrand Russell,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London: Routledge,1999,p.56.

[37]Ibid.,p.63.

[38]Ibid.,p.65.

[39]Ibid.,p.69.

[40]Ibid.,p.66.

[41]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p.289.

[42]Ibid.,p.293.

[43]Ibid.,p.298.

[44]Ibid.,p.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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