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田茂的帝國意識與對華政策觀研究
- 鄭毅
- 3849字
- 2019-08-16 18:34:21
序章
日本作為東亞地區的一個島國,在明治維新之前的德川幕府時代,長期游離于中華帝國主導下的華夷秩序之外,以閉關鎖國的封閉狀態獨享和平。19世紀中葉歐美列強的相繼叩關,幕藩體制轟然倒下,以追趕模仿西方列強為新國家戰略目標的明治維新運動,徹底改變了這個國家的歷史進程。
從明治維新運動伊始,新政府推出的三大國策,即“文明開化”、“殖產興業”、“富國強兵”等,都強烈地表現出一種迫切西化的社會心理。
這種急于追趕、模仿西方的社會心理同德川幕府閉關鎖國時代安于現狀的小國心態有著強烈的反差。追趕西方的社會心理從明治新政府在1868年4月6日頒布的《安撫億兆·宣布國威宸翰》中有著強烈的表露:“值此朝政一新之時,天下億兆,一人不得其所,皆為朕之過也。現今,朕將自身勞于筋骨,苦于心志,立于艱難之先,踏襲列祖之足跡,勤于政績,方能奉天職,而無背于億兆之君……故而,朕與百官諸侯相誓,意欲繼承列祖偉業,不問一身艱難,親營四方,安撫汝等億兆,開拓萬里波濤,宣布國威于四方,置天下于富岳之安。”[1]
明治新政府開疆拓土建立帝國的雄心,并非無源之水,日本社會在德川幕府鎖國時期已有諸多思想家如林子平、佐藤信淵、本多利明、藤田幽谷、吉田松陰等人屢屢提出雄霸亞洲、建立皇國的擴張思想。如佐藤信淵在《混同秘策》中提出:“皇大御國乃是大地最初形成之國,系世界萬國之本……全世界當為郡縣,萬國之君長當為臣仆……安撫世界萬國之蒼生,自始便是皇國君主之要務。”[2]吉田松陰同樣明確指出:“當今之計,莫如慎守疆域,嚴行條約,以羈縻兩虜(俄、美),乘間開墾蝦夷,收琉球,取朝鮮,拉滿洲,壓支那,君臨印度,以張進取之勢,以固退守之基,使神功未遂者得遂,豐國未果者得果。”[3]
幕末時期這些知識人、思想家的擴張思想和皇國意識,對明治新政府具有很大的影響力。開國后列國爭霸的外部世界進一步刺激了日本社會內原有的擴張意識,建立一個帝國就成為新政府的國家戰略目標。
一種占統治地位的社會意識的形成,不可能是朝夕之間實現的,它必須依存于一定的社會發展狀態。
近代日本社會產生帝國意識并成為主流社會意識,筆者認為主要源于內外兩個方面,首先不可否認的是外部世界的形勢。日本文化具有對外部世界異常敏感并善于接受外來影響的文化基因。19世紀60年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正處于在全球各地開拓殖民地最為瘋狂時期,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在歐洲以外直接靠掠奪、奴役和殺人越貨而奪得的財寶,源源流入宗主國,在這里轉化為資本。”[4]隨著資本主義制度的確立,荷蘭、英國、法國等相繼建立起幅員遼闊的殖民帝國。到19世紀最后30年,資本主義從自由競爭向壟斷過渡,少數資本主義強國展開了搶奪殖民地的斗爭,分割世界領土的競爭局面達到了非常尖銳的程度。日本自1868年明治維新開始就以一種筵席遲到者的心態,急迫地加入向亞洲鄰國奪取殖民地的掠奪者行列。像西方列強一樣成為擁有殖民地的宗主國,是近代日本的國家戰略。
所謂帝國意識,在各個帝國主義國家中都有內容不同的價值意識表現,但共性的內容是一致的,就是都有一種基于對本國的政治經濟社會體系具有強烈自戀情結而對異民族、人種和國民持有蔑視心態,視本國對異民族的帝國主義統治為正當化的意識。
帝國意識在近代日本社會產生的前提,是近代日本社會在內部如何有意識地構建帝國意識。
同其他西方國家所具有的帝國意識一樣,近代日本的帝國意識無疑是兼容了其他西方國家帝國意識的主體性意識,諸如民族、人種的差別意識、大國主義(愛國主義)意識、文明傳播使命者意識等。但日本傳統文化的積淀和歷史傳統,又使日本的近代帝國意識具有一些特定的價值觀,如皇國主義和天皇制。
近代日本社會帝國意識的核心價值形態,是天皇制這一日本特有的政治文化現象。
天皇制之所以能夠成為近代日本帝國意識的核心價值觀,可以說是因為近代天皇制與近代日本國家的發展進程是相輔相成的。日本學者牧原憲夫認為,明治天皇在近代國家的建設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第一,如果沒有天皇的存在,就很難在短時間內實現幕藩體制瓦解和中央集權國家的確立,王政復古,意味著借助天皇的名義解體了武家和公家結合的傳統體制;第二,作為文明開化的推動者,天皇率先斷發、喝牛奶,著洋服、食牛肉,明治天皇起到了重要的示范作用;第三,正是因為天皇確保了在意識形態上的主導權,才使急劇的西洋化得以正統化,并因此確保了天皇在近代日本的統治權”。[5]
正是由于明治天皇的存在,使近代日本社會在完成西方化的同時,又將所謂日本的歷史傳統同西方化的文明實現了完美的嫁接。而日本武士道精神中的忠誠信條,也在近代日本社會轉化為對明治天皇的絕對忠君思想,近代日本社會的帝國意識中的皇國意識和尊崇天皇思想是獨有而根深蒂固的一種價值觀。20世紀60年代,吉田茂在回顧明治時代日本的成功時,對明治天皇崇敬不已,“借此,日本才能夠在帝國主義時代勉強擺脫它所處的嚴峻的國際環境。不幸,日本不得不進行日清戰爭和日俄戰爭,在這兩次戰爭中,由于明治天皇發揮了他的領導才能,并且集中了與之相呼應的國民活力,日本才能夠一反世界的預料而在兩次戰爭中都取得了勝利”。[6]
日本學者川村湊認為:“將日本人‘帝國意識’的起源,確定在明治20—40年代是比較合適的。”[7]如果說明治維新是日本作為近代統一的民族國家起點的話,那么將中日甲午戰爭看成是日本帝國形成的開始也是比較客觀的。明治維新并不意味著日本帝國的出現,“富國強兵”等國策只是確立了對外侵略和擴張的國家理念,真正將建立一個西方式的帝國明確為國家戰略目標,是以日本取得對清戰爭的勝利為一大契機,獲勝后的日本成為像西方列強一樣擁有殖民地的宗主國。日本學者原田敬一認為日本民眾因戰爭熱而出現共同參加戰爭的一體感,這種一體感催生了日本國民意識的產生。[8]值得注意的是,借助戰爭宣傳和對清戰爭的大勝,日本對中國的蔑視心態和優越感也是同時產生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日本社會中的國民意識和帝國意識是相伴而生、雜糅相間的一種意識。而在1889年(明治22年)2月11日頒布的《大日本帝國憲法》,從國內根本大法層面明確了“大日本帝國”為近代日本的國家目標。根據日本學者川村湊的歸納總結,“從明治20年代開始,(日本社會)出現了一股頻繁使用‘帝國’這一用語的熱潮”[9]。如帝國大學、帝國議會、帝國圖書館、帝國學士院等等,各種各樣的組織和團體都冠以“帝國”的名號。“帝國”一詞成為流行語,作為擁有朝鮮半島、中國臺灣和中國東北南部為殖民地的宗主國,日本社會內“一等國”意識、皇國意識,日本國民的“帝國意識”也伴隨著日本帝國的確立而形成。
日本帝國從1895年前后形成開始,一直延續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崩潰,存在了半個世紀之久。在半個世紀的帝國存續過程中,日本社會的各個階層都程度不同地參與到了帝國的構建過程中,只是充當的角色和發揮的作用不同而已。天皇制和帝國意識無疑是近代日本社會思想構造中的兩大重要內容。
作為統治階層的一員,生于明治時代的帝國外交官吉田茂,是連接明治時代和昭和時代的重要歷史人物,在受教育成長過程中和為帝國效力的職業外交官生涯中,其個人的帝國意識不僅具有同時代日本社會中普遍性的帝國意識價值觀,同時由于他較為特殊的成長經歷和在華任職經歷,吉田茂形成了具有個人特征、更為復雜的帝國意識,尤其是在對華認識和外交政策上,形成了既具有時代特征又兼具個性化的認知體系。吉田茂所具有的個性化對華觀,在戰前是作為帝國外交官群體中的一種流派存在的,而在戰后由于他長期出任首相一職,其個人的對華觀中所表現出來的帝國意識就成為影響其內閣對華政策的主要因素。
由于吉田茂是戰后日本保守政治鼻祖式的人物,他的政治理念和對華政策觀在戰后日本政治領域被其門生池田勇人、佐藤榮作等人所承繼,池田和佐藤二人不僅先后出任內閣總理一職,且屬自民黨內兩大派閥領袖,其政治繼承人中大平正芳、宮澤喜一、田中角榮、竹下登、橋本龍太郎、小淵惠三、小澤一郎、麻生太郎等人多先后出任過日本首相,對吉田茂的政治理念尤其是外交政策觀多有繼承和發展,因此,系統地探討吉田茂的帝國意識支配下的對華外交政策,顯然更具有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而需要指出的是,一個社會曾經長期占主流地位的集體性思想意識和價值觀,并不能像一個有形的帝國因突然的崩潰而一并成為殉葬品,這樣長期作為主流社會價值體系而存在的帝國意識,在戰后日本社會依然會延續和流布。從戰后60年來日本政治人物對待侵略戰爭性質的認識態度和言行來看,神國歷史觀和對亞洲鄰國的優越意識依然有著濃烈的存在感。而當代日本新生代政治家的亞洲領袖意識和大國志向,同近代日本社會中占主流地位的帝國意識之間是否有著某種思想基因的遺傳學上的因果關系呢?答案顯然是肯定的。
[1] [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第1卷第1冊,日本國際協會1936年版,第557—558頁。
[2] [日]尾藤正英,島崎隆夫校注:日本思想大系45『安藤昌益,佐藤信淵』,巖波書店1977年版,第426頁。
[3] [日]渡辺幾治郎著:『日本戦時外交史話』,千倉書房1937年版,第8頁。
[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822頁。
[5] [日]巖波新書編輯部編:『日本近現代史⑩日本の近現代史をどう見るか』,巖波書店2010年版,第36—38頁。
[6] [日]吉田茂著:《激蕩的百年史》,孔凡、張文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81年版,第25頁。
[7] [日]川村湊:「近代日本における帝國意識」,北川勝彥、平田雅博編:『帝國意識の解剖學』,世界思想社1999年版,第169頁。
[8] 參見[日]原田敬一著『日本近現代史③日清·日露戦爭』,巖波書店2007年版。
[9]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