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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春秋筆法的流變與整合

(一)流變

“春秋筆法”最初屬于經學命題,然而,正當西漢經學家們陶醉于對《春秋》“大義”的層層生發并樂此不疲的時候,一位職位并非顯赫的學者則對孔子及《春秋》進行一番系統的分析、總結,并將孔子治史精神與“春秋筆法”一同自覺地運用到史書寫作之中,從而完成了“春秋筆法”由經學向史學的跨越。他就是漢代偉大的思想家、史學家司馬遷。

1.由經學向史學的流變

曾求教于西漢《公羊》學大師董仲舒的司馬遷,受今文經學思想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但司馬遷是史學家,不是經學家,更不是《公羊》學家,也是學界公認的事實。限于篇幅和標題,筆者在此并不想就司馬遷與今文學之關系展開論述,而側重談司馬遷對“春秋筆法”的貢獻。

嚴格意義上說,第一次對“春秋筆法”進行深入分析和總結并自覺地納入著書立說之中的是司馬遷,不是經學家。《左傳》中的“五例”之說尚嫌籠統,需西晉的杜預加以闡釋。今文家由于熱衷于“微言大義”的闡發,而對“春秋筆法”的歸納往往又失之牽強。唯有司馬遷以史家的眼力,超越經學的局限,在理論與實踐上為“春秋筆法”在史學領域的運用樹立了典范,并為后代史家所效法。司馬遷在理論上對孔子《春秋》“筆法”的總結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揭示孔子作《春秋》的心態。與《孟子》所云“孔子懼,作《春秋》”相比,司馬遷則認為“仲尼厄而作《春秋》”,《史記·太史公自序》亦有相類似的說法:“孔子厄陳、蔡,作《春秋》。”突出了孔子因困頓而發憤著書的怨憤心態。又《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史記·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51]與孟子相比,遭受困厄的司馬遷似乎更能準確把握住孔子修史之心態。

其次,昭示孔子《春秋》的主要內容和寫作本旨。即通過創制“義法”以達到勸戒之功能。承繼《孟子》所言“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司馬遷《報任安書》也說“《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又《史記·太史公自序》云:“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同室,非獨刺譏而已也。”[52]與漢代《公羊》學家言孔子知有漢,故作《春秋》以為漢代立法的荒誕推演相比,司馬遷上述言論更能切合孔子作《春秋》的本旨。

其三,指出孔子《春秋》有“筆法”在。既然孔子說“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那么借《春秋》以言“義”則必有“義法”在。

是以孔子……興于魯而次《春秋》……約其文辭,去其煩重,以制義法。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

——《史記·孔子世家》

乃因史記作《春秋》……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

——《史記·孔子世家》

故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其辭微而指博,后世學者多錄焉。

——《史記·儒林列傳》

“義法”一詞最初是由司馬遷提出的。司馬遷所說的“義法”就是指孔子筆削《春秋》所定的義例、書法。義即指“大義”,法即指“書法”,后人亦稱之為“筆法”。“辭微而指博”一語經由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及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卒而大義乖”的衍化,遂成“微言大義”一詞的語源。可以說,司馬遷關于孔子《春秋》“義法”說的提出,是“春秋筆法”由經學向史學過渡的標志,不僅得到了經學家、史學家的認同,也得到了文學家的響應。

不僅如此,司馬遷引淮南王劉安對屈原《離騷》的評價也可視為“春秋筆法”的成功嘗試:

屈原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其中的懲惡勸善,文約辭微,指大義遠不正是“春秋筆法”的翻版嗎?

更進一步說,司馬遷在整部《史記》的寫作上不僅成功運用了“春秋筆法”,而且在諸多方面又超越了孔子的“春秋筆法”。如果說孔子“春秋筆法”主要表現在“一字定褒貶”上,那么《史記》“筆法”則將其擴大為篇章的敘事結構上、人物形象的描寫上乃至《史記》全書的整體布局上。現擇其要者簡述之。

其一,寓論斷于序事。清代顧炎武《日知錄》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旨者,惟太史公能之。《平準書》末載卜式語,《王翦傳》末載客語,《荊軻傳》末載魯句踐語,《晁錯傳》末載鄧公與景帝語,《武安侯田蚡傳》末載武帝語,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論斷法也。”[53]筆者以為,顧炎武上述所言尚須辨正者有二。辨正之一,寓論斷于序事非司馬遷之首創或獨創,《左傳》實首開其例。以僖公三十二年秦晉崤之戰為例,先有卜偃使大夫拜曰的預言,繼之有蹇叔哭師的衷告,再繼之有王孫滿觀師的議論,最后有弦高犒師的寒暄,則秦師必敗于崤無疑矣。但《左傳》用此過直過露,不如《史記》運用得圓熟。因此,筆者以為,寓論斷于序事,實始于《左傳》而成于《史記》。辨正之二,顧炎武上述所舉各傳“末載”之語來證明寓論斷于序事,意謂司馬遷巧借文末人物話語道出自己想說又不便明說的觀點,即借他人話語表達自己的論斷,這就是寓論斷于序事。這種界定不免狹窄,不妨拓寬一些。即,無論篇末、篇中、篇首,凡是作者未發議論而在敘事中自有是非褒貶寓焉即為寓論斷于序事,簡言之,以事代論。本書正是從這一界定中闡釋寓論斷于序事在《史記》中的表現的。或述而不作,借史料之取舍以示用意;或據事直書,詞不迫切而意獨至;或兩相對照,見出作者內心之隱曲;或側筆旁議,托他人之口替代作者之評價。這些都是寓論斷于序事的表現。

其次,藏美刺于互見。或避免重復使事件集中完整,或突出人物性格不致前后矛盾,或諱飾見義以全身遠禍。這是司馬遷的又一獨創,也是以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在體裁上的客觀要求。一般說來,編年體依時間為序,將人物事件加以排列,可避免事件上的重復。而紀傳體則因以人物傳記的形式記事,故人物事件時有交叉重復之處。所以,“互見法”首先表現在史料的選擇與安排上要避免重復。篇與篇之間此詳彼略,相互補充,使事件集中完整,同時也可以使人物形象鮮明突出,不至于前后脫節斷氣或自相矛盾。其次,有利于貫徹作者的寫作意圖,并含而不露地表達作者的褒貶態度,深化人物傳記的主題,在五體之間,在篇與篇之間彼此互見,從而完善了《史記》的寫作體例,為后代史家樹立了寫作典范。

其三,定褒貶于論贊。《史記》以寫人敘事為主,然130篇中除《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外均有“太史公曰”的議論。唐劉知幾將其歸入“論贊”一類,稱“《春秋左氏傳》每有發論,假君子以稱之。二傳云公羊子,谷梁子,《史記》云太史公”。[54]劉知幾指出史書的論贊源于左丘明的“君子曰”是正確的,但對司馬遷的“太史公曰”卻說:“必理有非要,強生其大,史論之煩,實萌于此。”從中亦可見出劉知幾揚《左傳》而抑《史記》的傾向,實不足取。

據張高評統計,《史記》“太史公曰”,論其出現之位置,有的在篇前,凡23篇,有的在篇末,凡106篇,共30900余字[55]。綜觀“太史公曰”,雖不是《史記》全書之主體,然而對于表現司馬遷之思想、情感、人格精神、價值理念都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是司馬遷史識最集中的體現。其中,作者或借仁人君子之義行壯舉抒發敬仰之情;或書貪官酷吏之暴行劣跡發泄怨憤之意;或述王朝更迭,世族盛衰以寄托興亡之感;或深察風土民情以昭示民意之不可誣;或對重大事件條分縷析以探其成敗之因;或羅列天文星歷以究其天人之際;或闡明寫作本旨,書法義例以成其一家之言。魯迅盛贊《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56]“太史公曰”當在其中矣!

如果說《史記》筆法多表現在對孔子“春秋筆法”的發展,那么班固《漢書》則多表現對孔子“春秋筆法”的傳承。

受《春秋》大一統觀念的影響,《漢書》中充滿了大漢王朝的正統思想,這正是馬班《史記》《漢書》分野之處。《史記》屬私人著史,其目的在于“究天人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且將史書視為“發憤”之作,故而,敢以董狐之筆“實錄”大漢皇帝的劣跡丑行,發揮史書懲勸之作用。《漢書》為奉旨而修的史書,雖為私人所修但亦有官方色彩,加之正統的家學思想的熏陶和當時業已形成的東漢正統觀念。班固將《史記》中的《項羽本紀》《陳涉世家》均改入列傳,以示“尊漢”的正統觀念。至于《史記》頗多贊許的游俠,則在《漢書·游俠列傳》中基本被否定。至于行文筆法,馬班亦有不同。明代茅坤云:“太史公與班掾之材,固各天授。然《史記》以風神勝,而《漢書》以矩矱勝。惟其以風神勝,故其遒逸疏宕,如餐霞,如嚙雪,往往自眉睫之所及,而指次心田之所不及,令人讀之,解頤不已;惟其以矩矱勝,故其規劃布置,如繩引,如斧專刂,亦往往于其復亂龐雜之間,而有以極其道尾節奏之密,令人讀之,鮮不濯筋洞髓者。……兩家之文,并千古絕調也。”[57]與《史記》的遒逸疏蕩相比,《漢書》行文的中規中矩,謹于文法,正自《春秋》謹嚴的書法而來。

作為第一部紀體通史和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史記》《漢書》對“春秋筆法”自覺運用,順理成章地將這一重要經學命題轉向了史學領域。后代史家著史大都遵循《春秋》以來懲惡勸善、疏通知遠、尊王大一統的政治教化與歷史鑒戒原則,崇尚“志而晦,微而顯,婉而成章,盡而不汙”的“春秋筆法”。但由于史家才、膽、學、識之差異及列朝政治文化環境之不同,其使用效果也不同,評價也不一致。陳壽《三國志》記魏、蜀、吳三國史事,但只魏帝稱本紀,蜀、吳諸主均稱“傳”,這便是陳壽尊魏為正統之意,然漢末之現狀,曹魏實屬僭越,而劉蜀才是正統,且劉備政治集團在川只稱“漢”,不稱“蜀”,“蜀”是陳壽著史所加。陳壽西晉人,晉代魏、魏代漢,陳壽帝魏實有不得已之用心。這便是“春秋筆法”。北宋歐陽修《新五代史》乃繼“四史”之后唯一一家個人獨著的史書。趙翼《廿二史札記》對歐公以“春秋筆法”著史大加贊賞:“不閱薛史,不知歐公之簡嚴。歐史不惟文筆潔凈,直追《史記》,而以《春秋》書法寓褒貶于紀傳之中,則雖《史記》亦不及也。其用兵之名有四:兩相攻曰攻……以大加小曰伐……有罪曰討……天子自往曰征……攻占得地之名有二:易得曰取……難得曰克……以身歸曰降……以地歸曰附……立后得其正者曰以某妃某夫人為皇后……立不以正者曰以某氏為皇后……凡此皆先立一例,而各以事從之,褒貶自見。其它書法,亦各有用意之處。”[58]然而,清代乾嘉時期另一重要史學家王鳴盛則對歐陽修以“春秋筆法”撰《新五代史》頗有微詞,其《十七丈商榷》有“歐法《春秋》”條目:“愚謂歐公手筆誠高,學《春秋》卻正是一病。《春秋》出圣人手,義例精深,后人去圣久遠,莫能窺測,豈可妄效?且意主褒貶,將事實壹意刪削,若非舊史復出,幾嘆無征。”[59]究其實,王鳴盛并非反對“春秋筆法”,甚至對孔子《春秋》十分尊崇:“今之作者,茍能遵紀傳之體制,同《春秋》之是非,文適遷、固,直如南、董,亦無上矣。”[60]他只是反對假借“春秋筆法”妄改史料以求一己之“義”的做法。至于說歐陽修的《新五代史》是否屬于此類,尚需謹慎探討。

但王鳴盛提出曲筆失真的問題應引起史學界的重視。誠如前文所言,“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乃《春秋》書例之一,能以曲筆為尊者、親者、賢者“隱惡揚善”是符合“禮”(即“大義”)的。然而,令孔子始料不及的是,這一隱晦曲筆卻為后人妄改史料提供了理論依據。直到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慈禧攜光緒倉皇逃西安,當時史書還稱之為“庚子西狩”,顯然是承接《春秋》“天王狩于河陽”之余緒。

要而言之,“春秋筆法”包含事、義、文三要素,如何處理好三者之間的關系應是史家運用“春秋筆法”首先應予以考慮的。正確的看法是宋代史學批評家吳縝的論述:

夫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實,二曰褒貶,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書,斯謂事實。因事實而寓懲勸,斯謂褒貶。事實褒貶既得矣,必資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61]

此論得史家“春秋筆法”三昧,當為不易之論。

2.由經學、史學向文學的流變

如上所述,無論事有多真,義有多善,最終都要落實到語言的記錄上,所謂文以載道,文以記事,無文則何以載道、記事?因此,經學家為了闡釋“微言大義”需要錘煉語言;史學家為了記事翔實,有條不紊,需要推敲語言;而文學家為了抒情言志更需要推敲錘煉語言。葛兆光借用西方后現代史學的理論觀點,用“從‘六經皆史’到‘史皆文也’”一句話對兩千多年來的中國史學作了顛覆性的解構。說史學是文學固然是一種深刻的片面,葛兆光也不同意后現代史學的這一觀點,而主張“指向真實”的說法[62],但是中國古代經學、史學確有文學性修辭已是不爭的事實。對此,錢鍾書精辟地指出:

蓋修詞機趣,是處皆有;說者見經、子古籍,便端肅莊敬,鞠躬屏息,渾不省其亦有文字游戲三昧耳。[63]

“春秋筆法”雖屬于史官著史,經學家闡釋“微言大義”的權力話語,但就其本質而言,仍屬于文學的修辭手法。如果說“春秋筆法”由經入史屬于自然而然的過渡,那么由經、史推及于文,與其說是自然的流變,不如說是本能的皈依。

“春秋筆法”何時推及于文學是一個很復雜、很難回答又不能不回答的問題。大致說來,作為修辭手法,早在《春秋》之前的青銅銘文中已有萌芽(見前所述);就純敘事文學體裁而言,將“春秋筆法”運用得十分圓熟的作品當是不會遲于南朝劉宋時期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而第一次將“春秋筆法”納入文學理論進行文體學總結的,則始于南朝齊梁時期劉勰的《文心雕龍》。簡言之,魏晉以降,經學式微,玄學興盛,伴隨中國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春秋筆法”在敘事文學作品中開始運用并受到文論家的關注。這便是“春秋筆法”歸于文學的基本走向。以下,試就這一問題略加申述。

《晉書·褚裒傳》云:“裒少有簡貴之風……譙國桓彝見而目之曰:‘季野有皮里春秋。’言其外無臧否,而內有所褒貶也。”[64]劉義慶《世說新語·賞譽》亦有記載:“桓茂倫云:‘褚季野皮里陽秋。’謂其裁中也。”[65]所謂“皮里”,心中是也。“陽秋”即春秋。晉簡文皇后名阿春,故東晉人諱“春秋”為“陽秋”。“皮里陽秋”從此成為一句成語,形容口頭上很少評論他人,內心自有好惡褒貶的一種處世態度。褚裒在晉代實有其人,但對他的為人處事的評價卻頗具文學的想象與夸張。俗語云:知人知面難知心。試想,一位從來口不臧否人物的人,他人何以知曉其內心深處的好惡褒貶?褚裒不該躲進歷史的塵封中黯然隱退,應該把他請到文學紀念館中作為“春秋筆法”的“標本”來珍藏。

還有一部書也可作“標本”紀念的,那就是《世說新語》。關于《世說新語》的語言藝術成就,或云“玄遠冷雋”,“高簡瑰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或云“清微簡遠,居然玄勝”(宋劉應登《世說新語序自》),或云“或詞冷而趣遠,或事瑣而義奧”(袁褧《世說新語》序)。也許再用許多美麗的詞藻來形容《世說新語》也不過分。但筆者以為,所有這些評價都似可用“尚簡用晦”的“春秋筆法”來概括。治《世說新語》者,多以為魏晉清談與玄風促成了《世說新語》“言約旨遠”的風格,這固然是正確的。但孰不知,兩漢經學、史學所推重的“春秋筆法”亦在《世說新語》中“安營扎寨”,甚至可以說,《世說新語》成了“春秋筆法”的“練兵場”也不為過。那“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高情韻致,讓人想到精神適意已超越了肉體的疲憊;那“飄如游云,矯若驚龍”的瀟灑風神,不僅活畫出王羲之本人的風韻,更活畫出《蘭亭集序》書法的神韻。這便是詞約意豐,便是尚簡用晦。再如《世說新語·規箴》:

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妻貪濁,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女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66]

這里“阿堵”代指錢,不言錢而言“阿堵”正顯出王夷甫以一字定褒貶的“春秋筆法”。由此看來,魏晉玄風所追求的簡約玄澹與兩漢經學“一字定褒貶”的“春秋筆法”并非冰炭相憎,水火不容,在修辭機趣上仍有相通之處。

“春秋筆法”在文學理論上的總結則始自齊梁時期劉勰的《文心雕龍》,繼之有初唐劉知幾的《史通》。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并未直接使用“春秋筆法”一詞,但在《征圣》《宗經》《史傳》《熔裁》等章節直接或間接地涉及用筆簡潔而含義豐厚的問題。且看《征圣》:“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這是說圣人根據不同的內容確定不同的寫法,并由此產生簡繁顯隱四種寫作手法。其中簡、隱當屬于“春秋筆法”。再看《宗經》:“春秋辯理,一字具義,五石六鹢,以詳備成文;雉門兩觀,以先后顯旨;其婉章志晦,諒以邃矣。尚書則覽文如詭,而尋理即暢;春秋則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這是說《春秋》已把婉轉成章用意含蓄的寫法發揮到了極致。《尚書》文字似乎深奧,但其用意易于明白,《春秋》的字句一讀便懂,但探究其含義,卻是難以領會。這等于再次強調了“春秋筆法”簡約婉晦的特征。再看《史傳》:“昔者,夫子閔王道之缺,傷斯文之墜,靜居以嘆鳳,臨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師以正雅頌,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存亡幽隱,經文婉約,丘明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為傳體。”[67]此處,劉勰雖旨在談史傳文體的形成,但對孔子《春秋》幽隱婉約之特點和懲惡勸善之功能的概括十分精當。尤其是“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已成為“春秋筆法”的經典話語而為后代沿襲下來。以《文心雕龍》對后代文學理論及創作之影響和劉勰言簡意賅的經典性評價來看,“春秋筆法”繼經學、史學之后成為文學批評的話語模式得到確立。尚簡用晦的文學理念和創作追求得到了強化。

初唐劉知幾撰《史通》,雖對孔子作《春秋》多諱忌而有微詞,但多以實錄的標準來進行評判,非有否定“春秋筆法”之意。且對史書撰寫提出“簡要”“用晦”的要求:

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矣哉!歷觀自古,作者權輿,《尚書》發蹤,所載務于寡事;《春秋》變體,其言貴于省文。斯蓋澆淳殊致,前后異跡。然則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68]

所謂簡要或言尚簡,就是要求史家敘寫歷史要用最少的文字表達最豐富的內容,即“文約而事豐”,避免繁冗,劉知幾又說:

然章句之言,有顯有晦。顯也者,繁詞縟說,理盡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夫能略小存大,舉重若輕,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69]

在劉知幾看來,優秀的史書則應當是“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經劉知幾的闡釋,“春秋筆法”中的“尚簡”“用晦”之道,幾乎成為史書、史傳文學乃至于敘事文學共同遵循的修辭原則,對后世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宋歐陽修《論尹師魯墓志》云:“述其文,則曰:‘簡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經’,惟《春秋》可當之。”南宋陳骙《文則》云:“且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言以載事,文以著言,則文貴其簡也。文簡而理周,斯得其簡也。讀之疑有闕焉,非簡也,疏也。《春秋》書曰:‘隕石于宋五。’《公羊傳》曰:‘聞其磌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公羊》之義,經以五字盡之,是簡之難者也。”又云:“文之作也,以載事為難;事之載也,以蓄意為工。”[70]清劉大櫆《論文偶記》:“文貴簡。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神遠而含藏不露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71]當然,為文敘事并非越“簡”越好,“繁”與“簡”總是相對而言,只要能恰到好處地表達出所敘之事,所言之意,“繁”與“簡”都是可用的,顧炎武對此有辯證的看法:

辭主于達,不論其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史記》之繁處必勝于《漢書》之簡處。《新唐書》之簡也,不簡于事而簡于文,其所以病也。……且文章豈有繁簡邪?昔人之論謂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簡,則失之矣。[72]

(二)整合

有清一代是中國傳統學術文化的總結期。“春秋筆法”由先秦發展到清代歷經經學、史學、文學的遞嬗演變,在清代的學術文化背景下也開始自身的整合。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和理論便是清前期古文家方苞及其“義法”說。也可以說,是方苞對先秦以來“春秋筆法”理論加以整合,并有了新的開拓,才使“春秋筆法”這一理論范疇更加完善。整合者,通于經法、史法而歸于文法也。

1.方苞“義法”說之淵源

方苞(1668—1749),字鳳九,號靈皋,晚號望溪,安徽桐城人,官至禮部侍郎。長于經學,崇尚唐宋古文,思想依歸于程朱理學,有《望溪先生全集》。在文學批評上提出以“義法”為核心的理論主張:

《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73]

這里有一點值得注意:方苞認為,“義法”一詞源自司馬遷對孔子《春秋》書法的闡釋,實際上則道出了方苞“義法”說的兩個來源,即源于經學和史學[74]。就經學而言,方苞精研《春秋》《三禮》,在《周官析疑序》中指出:“凡義理必載于文字,惟《春秋》《周官》則文字所不載而義理寓焉,蓋二書乃圣人一心所營度,故其條理精密如此。”[75]所謂“文字所不載而義理寓焉”是指不用語言直說義理,而是將義理寓于嚴密之體例與精審之條理中,以簡練的語言出之。他在以“義法”論文的典范之作《左傳義法舉要》中往往指出《春秋》《左傳》的簡繁詳略互用的書法、義例為“義法”說之精髓。可見其“義法”說本于經學。

方苞“義法”說的另一淵源則是司馬遷在《史記》中所運用的義法,這不僅是因為“義法”一詞由司馬遷首次提出,更重要的是,《史記》被古文學家視為治史作文必須遵循的法典,有“文家王都”之稱。方苞在《書史記十表后》云:“十篇之序,義并嚴密而辭微約,覽者或不能遽得其條貫,而法之精變,必于是乎求之,始的然其有準焉。歐陽氏《五代史志考》序論,遵用其法,而韓柳書經子后語,氣韻亦近之,皆其淵源之所漸也。”[76]可見,《史記》義法為后來韓、歐之文樹立了典范,與《左傳》相比也更為細密精審。

在方苞“義法”說之淵源上,筆者雖贊同經、史二源說,但究其實質而言,《史記》義法亦源于《春秋》義法,二源是歸于一源的,但由于方苞既精研《春秋》又聲稱義法來自《史記》義法,反而將《春秋》義法“淡化”了,這與清初民族矛盾尖銳,清統治者加強思想文化專制的政治環境有一定關系。王達津認為:“義法源于《春秋》,所謂‘義例’、‘義類’,也都是義法的條例。但是方苞卻提出義法來自《史記》,而且遵照《史記》,這就是因為《春秋》義法是清統治者忌諱的,《春秋》所表現的‘尊王攘夷’、‘內諸夏而外夷狄’和忠于舊君的觀念是統治者所不能允許的。”[77]明乎此,在筆者看來,方苞在“義法”說上的“二源”態度,其實正是“春秋筆法”中“為尊者諱”的一次成功運用。

2.方苞“義法”說的內容、特點

方苞對其“義法”作了簡明而富有創造性的闡釋。他借重《周易》“言有物”釋“義”[78],“言有序”釋“法”,固然有為自己立論張本之意,但仍能較明確地指出“義法”的內涵及“義”與“法”之間的相互關系。

正如《春秋》通過具體的“義例”“書法”來表現微言大義一樣,方苞亦認為,作為“言有物”的“義”就體現在“言有序”的“法”之中,所謂“義以為經而法緯之”,指出了內容通過形式表現的重要性。這種認識和他以“義法”范疇評價具體作品時偏重文章作法和形式的分析是相一致的。

王鎮遠認為方苞“義法”大致表現為四方面,即“義法”指文體對寫作的規定和限制,此其一;其二,“義法”是對文章材料的取舍詳略提出的要求;其三,“義法”又指文章的開合起伏,脈絡呼應;其四,以“義法”論文要求文字雅潔。根據這四方面內容,王鎮遠又總結出方苞“義法”說的三個特點:其一,以“義法”論文重在文章的體裁、詳略、章法、語言等問題,都是在寫作的手段和技巧上提出一些必須遵守的法則,因而“義法”說是偏重于討論文章形式方面的理論,盡管方苞指出了“義”對“法”的主導作用,但他沒有直接給“義法”作出思想內容方面的規定。其二,要求文章風格歸于簡約是以“義法”論文的又一特點。其三,方苞以“義法”論文,主要是應用于記事之文,這是“義法”說的又一特點。[79]

筆者傾向于王鎮遠的看法,且從史的角度再作一些補充說明。

首先,方苞“義法”說是“義”與“法”的統一,即“言有物”與“言有序”的辯證統一。盡管方苞評析古代經史典籍時偏重于“法”,即文章之體例,材料之取舍,結構之安排及遣詞造句之簡約雅潔,但他決不否定文章內容的重要性,并要求文章應體現內容的真實性、深刻性和政治性,尤其是儒家的思想。因此,方苞將圣賢的經傳之文、記事之文、論事之文均納入“有物”的范圍,系之以“義”的準則,也就是以儒家思想為綱,這表明方苞“義法”說仍屬于儒家孔孟程朱的政治教化和倫理規范的思想體系。他在《禮闈示貢士》中說:

世宗憲皇帝特頒圣訓,誘迪士子。制義以清真古雅為宗,我皇上引而申之,諄諭文以載道,與政治相通,務質實而言必有物,其于文術之根源,闡括盡矣。[80]

這里不僅說“制義”“以清真古雅為宗”,而且可知“言必有物”與“文以載道”都是“與政治相通”的,由此可見,“言有物”是以政治教化為目的的儒家文藝思想的體現,它與清代社會政治環境和統治者的政策有密切的關系。

其次,從“春秋筆法”的淵源流變看,方苞“義法”說的提出,是對傳統“春秋筆法”理論的總結。他從“言有物”(義)出發而偏重于“言有序”(法)的理論特色,恰恰反映了“春秋筆法”由經學之“法”到史學之“法”再到文學之“法”的遞嬗過程;反映了一個理論范疇由具體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邏輯演繹過程。“言有物”具有抽象的概括性,我們可以按照方苞的本意將其具化為儒家政教倫理內容,也可以將其理解為文章要表現的充實的思想內容,與“言有序”即文章的藝術形式相對應。在肯定“言有物”的前提下,方苞還著重探討文章的藝術形式、寫作技巧,例如他一再強調《左傳》《史記》義法之精妙:

惟《左傳》、《史記》各有義法。一篇之中,脈相灌輸,而不可增損。然其前后相應,或隱或顯,或偏或全,變化隨宜,不主一道。[81]

這里的“義法”已不再是兩漢今文家隨意生發的書例、義例,也不是史學家修史所制定的原則、例法,而是文章的敘事藝術,寫作手法和修辭技巧,是文學上的“春秋筆法”最終取代了經學的史學的“春秋筆法”而成為中國古代敘事體散文寫作藝術之通例。筆者認為,如果說在理論觀念上,劉勰的《文心雕龍》,劉知幾的《史通》已開啟了“春秋筆法”向文學的轉型,那么方苞的“義法”說則最終完成了這一轉型,使“春秋筆法”成為通行的文學批評范疇,并為后來清代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派的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他本人也就成為名副其實的桐城派鼻祖。正如新加坡學者許福吉所言:“雖然義法說(方苞)的形成是根柢于經術、規范于史義,但最后都化成文章的法度,應用在古文的寫作上。”[82]這就等于把“春秋筆法”泛化為文章筆法了。

3.劉熙載之“文法”說

最后,尚須論及的是清末劉熙載《藝概》中之“文法”說。劉熙載(1813—1881),字融齋,江蘇興化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進士,官至廣東提學使。劉氏一生以治經為主,著作甚豐,《藝概》系晚年之作。劉熙載之“文法”說系見諸《藝概》中之《文概》。

首先,劉熙載于《藝概·敘》闡明寫作之方法時便成功運用了“春秋筆法”:“顧或謂藝之條緒綦繁,言藝者非至詳不足以備道。雖然,欲極其詳,詳有極乎?若舉此以概乎彼,舉少以概乎多,詳有極乎?若舉此以概乎彼,舉少以概乎多,亦何必殫竭無余,始足以明指要乎!是故余平昔言藝,好言其概,今復于存者輯之,以名其名也。”既然求詳求盡是沒有極限的,那么,以少概多便不失為簡便務實的方法。“蓋得其大意,則小缺為無傷,且觸類引伸,安知顯缺者非即隱備者哉!抑聞之《大戴記》曰:‘通道必簡。概之云者,知為簡而已矣。’”[83]這段釋“概”的文字足以說明長于治經的劉熙載已將以簡馭繁的“春秋筆法”熟稔于心。

其次,《藝概·文概》開篇即言:“《六經》,文之范圍也。圣人之旨,于經觀其大備,共深博無涯涘,乃《文心雕龍》所謂‘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繼之,引出《春秋》“五例”云云。劉熙載如此開篇意在表明一切文法皆出于圣人之旨,環于《六經》之內的道理,屬于經學家之老生常談,不足為憑。讀者若拘泥于此反倒“誤讀”了《文概》。《文概》談“文法”的價值不僅僅在于沿著傳統的經史子集的路子往下談,更重要的在于劉熙載以自然之現象類比文章之現象,以自然之理溝通作文之理,通過自然規律的體認來把握散文的寫作方法和規律。這實際上是把文章之法提高到自然本體論哲學命題的高度來認識。

兵形象水,惟文亦然。水之發源、波瀾、歸宿,所以示文之始、中、終,不已備乎?[84]

以自然現象比況人事現象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思維特點之一,發展到極端而流于讖緯迷信,但以水喻文是不在其中的。劉熙載借《孫子兵法·虛實》中的類比來解讀作文之法。《孫子兵法·虛實》云:“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85] 孫子從水的運動規律悟到了用兵的道理。劉熙載認為散文的成文原理與水的成流原理也是一致的:文章開端要淵源有自,文思不能枯竭;行文中要有波瀾,富于變化,不呆板;結尾要有歸宿,曲終奏雅。他又說:“敘事之學,須貫《六經》九流之旨,敘事之筆,須備五行四時之氣。”[86]所謂“敘事之筆,須備五行四時之氣”,就是意在強調敘事文筆當以自然為法,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他評價《史記》的敘事技巧和行文氣勢時說:“《史記》敘事,文外無窮,雖一溪一壑,皆與長江、大河相若”。反對散文寫作中矯揉造作的傾向,主張“文必自然流出”。

最后,劉熙載正是站在“文必自然流出”的角度來看問題,他對“春秋筆法”的認識才會有其過人之處,他繼承了方苞“義法”說,又對此進行了創造性闡釋:

長于理則言有物,長于法則言有序。始文者矜言物序,何不實于理法求之。[87]

這里的“理法”是指客觀事物的規律性:“論事敘事,皆以窮盡事理為先。事理盡后,斯可再講筆法。不然,離有物以求有章,曾足以適用而不朽乎?”就是說,無論是“言有物”的“義”,還是“言有序”的“法”都應以客觀事物的規律性即客觀“事理”為準的。由此看來,如果說方苞的“義法”說完成了“春秋筆法”向文學理論范疇的最終轉型,那么,劉熙載的文法說則將“春秋筆法”提高到藝術哲學的高度來認識。“春秋筆法”到了方苞、劉熙載那里已泛化為文章筆法了。

兩千多年前的“春秋筆法”似早已塵埃落定,其實不然,它像個精靈,由古及今,穿透歷史塵封,并在我們當代生活中,在精英文化政治文化和大眾文化中自由穿梭。


[1] 《春秋》的作者,歷來以為是孔子,極少異說,此說最早見于《孟子》,后得到《公羊傳》的作者和司馬遷的認同,風靡波從,遂成定說,自唐劉知幾著《史通·惑經》對孔子作《春秋》第一次提出疑問,后北宋王安石斥《春秋》為“斷爛朝報”之作,與孔子無關。明代的徐學謨在《春秋億》中認為《春秋》乃舊史,本有缺文,并非孔子筆削。但歷代學者大都承認《春秋》是孔子據魯史筆削而成。至近代,受五四運動和疑古思潮的影響,非孔子作《春秋》說被正式提出,主要著作有錢玄同的《春秋左氏考證書后》、顧頡剛的《春秋三傳及國語之綜合研究》、曹聚仁的《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楊伯峻的《春秋左傳注·前言》等。同時認同孔子作(修)《春秋》的著作則以范文瀾的《中國通史》、匡亞明的《孔子評傳》、錢穆的《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白壽彝的《中國史學史》、衛聚賢的《古史研究》等為代表。筆者認為,在缺乏新的材料(諸如新的出土文獻等)足以否定傳統說法或者找不出否定這一傳統說法的鐵證之前,維持相沿已久的成說或保留成說不失為一種審慎而明智態度。因此,筆者傾向于孔子作(修)《春秋》說,至于詳細考辨則不在本書范圍之內,且古今學者辨之的甚詳,茲不贅言。

[2] 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頁。

[3] 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五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66頁。

[4] 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12—513頁。

[5] 袁行霈:《山海經初探》,《中華文史論叢》1979年第3輯。

[6] 李圃:《甲骨文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35頁。

[7] 周原考古隊:《陜西扶風莊白一號西周銅器窯藏發掘簡報》,《文物》1979年第3期。

[8] 許倬云:《西周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17頁。

[9] 王文錦:《禮記譯解》(下)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723頁。

[10] 郭沫若認為,中國的青銅時代,“上起殷末,下逮秦、漢,有周一代正是青銅器時代的極盛期”。見《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2頁。

[11] 見來新夏等人的《中國古代圖書事業史》:“‘史’象征右手持物,但所持何物則自來有不同的解釋。清江永謂:‘凡官府書謂之中’;吳大澄謂:‘象手執簡形’;王國維解釋為‘盛算之器’;馬敘倫謂為筆;陳夢家謂為田獵之網;勞干謂是弓鉆,為鉆灼卜骨之用。這些解釋雖不同,但有一共同點,即‘中’必與文字記錄有關。”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4頁。

[12] 許倬云:《西周史》,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19頁。

[13] 徐中舒:《西周墻盤銘文箋釋》,《考古學報》1978年第2期。

[14] 同上。

[15] 傅修延:《先秦敘事研究》,東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57頁。

[16] 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遼寧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頁。

[17] 李學勤:《史惠鼎與史學淵源》,《文博》1985年第6期。

[18] 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49、50頁。

[19] 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05頁。

[20] 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三卷,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0頁。

[21] 《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哀公問于孔子曰:‘吾聞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無他異,而獨通于聲。堯曰:‘夔一而足,使為樂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見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97頁。

[22] [德]黑格爾:《美學》第二卷,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4頁。

[23] 《尚書正義》卷十四,見《十三經注疏》,阮元校刻,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07頁。

[24] 司馬遷:《史記·殷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5頁。

[25] 浦起龍:《史通通釋》,王煦華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頁。

[26] 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15頁。

[27] 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97頁。

[28] 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98頁。

[29] 王國維:《觀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頁。

[30] 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703頁。

[31] 司馬遷:《史記·三代世表序》,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87頁。

[32] 葉瑛:《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571頁。

[33] 楊伯峻釋“春秋五例”前四例:措辭不多而意義顯豁,記載史實而意義幽深,表達婉轉屈曲,但順理成章,盡其事實,無所汙曲。見《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70頁。

[34] 《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706—1707頁。

[35]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513頁。

[36] 關于《左傳》寫作年代,有春秋末年說,戰國說和漢人偽托說。筆者同意春秋末年說,今人胡念貽撰長文辨之甚詳,見《〈左傳〉的真偽和寫作時間問題考辨》,《文史》第11輯。

[37] 司馬遷:《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09—510頁。

[38] 孔穎達《春秋序》疏引沈文阿語,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705頁;沈文阿所引《觀周篇》之文,出自《孔子家語》,與后來王肅偽撰者不同。

[39] 班固:《漢書·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15頁。

[40] 《全后漢文》卷一四,嚴可均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32頁。

[41] 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2頁。

[42] 葉瑛:《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72頁。

[43] 《春秋公羊傳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198頁。

[44] 《春秋公羊傳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365—2366頁。

[45] 蘇輿:《春秋繁露·精華》,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95頁。

[46] 沈玉成、劉寧:《春秋左傳學史稿》,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107頁。

[47] 范曄:《后漢書·儒林列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584頁。

[48] 見《續修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第400—404頁。又沈玉成認為,孔穎達“《正義》中引用劉歆之說,往往與賈(逵)、許(淑)、穎(容)合并引用,賈、許、穎都祖述劉歆之學,所以合并引用的文字都可以看作劉歆的意見”。姑備一說。見《春秋左傳學史稿》,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頁。

[49] 《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715頁。

[50] 《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707頁。

[51] 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43頁。

[52] 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97頁。

[53] 黃汝成:《日知錄集釋》,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891—892頁。

[54] 劉知幾:《史通·論贊》,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頁。

[55] 張高評:《春秋書法與左傳學史》,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94頁。

[56]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20頁。

[57] 凌稚隆輯:《刻漢書評林序》,《漢書評林》,山西濬文書局刻本。

[58] 王樹民:《廿二史札記校證》(訂補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460頁。

[59]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九十三,黃曙輝點校,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865頁。

[60]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九十九《正史編年二體》,黃曙輝點校,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927頁。

[61] 吳縝:《新唐書糾謬·序》,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

[62]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70頁。

[63] 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61頁。

[64] 《晉書·褚裒傳》,房玄齡等撰,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415頁。

[65]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52頁。

[66]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07頁。

[67]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83—284頁。

[68] 劉知幾:《史通·敘事》,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0頁。

[69] 同上書,第52頁。

[70] 陳骙:《文則》,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一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頁。

[71] 劉大櫆:《論文偶記》,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四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112頁。

[72] 黃汝成:《日知錄集釋》卷十九,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686、687頁。

[73] 方苞:《望溪先生全集》卷二,四部備要本。

[74] 今從王鎮遠說,見《論方苞的“義法”說》,《江淮論壇》,1984年第1期,又見王鎮遠、鄔國平《清代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14頁。

[75] 方苞:《望溪先生全集》卷四,四部備要本。

[76] 方苞:《望溪先生全集》卷二,四部備要本。

[77] 王達津:《說方苞義法》,見《古代文學評論研究論文集》,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10頁。

[78] 以“言有物”論文不自方苞始,戴復古亦有此說,見《清代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79] 王鎮遠:《論方苞的“義法”說》,《江淮論壇》1984年第1期。

[80] 方苞:《望溪先生全集》集外文卷八,雜文三首之一,四部備要本。

[81] 《書五代史安重誨傳后》,見方苞《望溪先生全集》卷二,四部備要本。

[82] [新加坡]許福吉:《義法與經世——方苞及其文學研究》,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頁。

[83] 劉熙載:《藝概·文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頁。

[84] 劉熙載:《藝概·文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0頁。

[85] 《十一家注孫子校理》,孫武著,曹操等注,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24—125頁。

[86] 劉熙載:《藝概·文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1頁。

[87]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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