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紓翻譯研究:基于費爾克拉夫話語分析框架的視角
- 楊麗華
- 5691字
- 2019-09-06 17:40:00
第一章 導論
第一節 林紓生平及其譯作概貌
林紓(1852—1924),福建閩縣(今福州)人,幼名群玉、秉輝等,年長后正式取字琴南,自號畏廬,別署冷紅生,晚年又稱蠡翁、補柳翁、踐卓叟。據說他在參加禮部試時始用林紓之名(邱菽園,1960:408)。
林紓出身貧寒,父親林國栓常隨鹽官至建寧辦理鹽務,才得些積蓄,于玉尺山下典得一屋,全家始得安居。林紓5歲那年,其父賃船運鹽時,不幸觸礁,債臺高筑。后只身赴臺經商,又屢屢虧損。林家生活一落千丈,全靠母親、姐姐做女工勉強度口。林紓后來在《七十自壽詩》中辛酸地回憶道:“畏廬身世出寒微,顛頓居然到古稀。多病似無生趣望,奇窮竟與餓夫幾?!保旨偅?988:385)
林紓幼而好學,因家貧無力購買新書,只能揀舊書或借書抄讀。16歲時,已購讀舊書三櫥之多。他的祖母見他如此嗜書如命深感欣慰,但同時又告誡說:“吾家累世農,汝能變業向仕宦,良佳。但城中某公,官卿貳矣,乃為人毀輿,搗其門宇。不務正而據高位,恥也。汝能謹愿,如若祖父,畏天而循分,足矣?!保旨?,1983:70)此言令林紓頗為震動,時刻牢記“祖訓”。終其一生,唯知安分守己,具有很高的道德涵養。林紓自號“畏廬”,即源于此。
1870年,林紓屢遭不幸,祖母、父親相繼病逝。林紓悲傷過度,屢屢吐血,此后長達數年咯血不止。弟弟秉耀為補貼家用,于林紓赴京應試后,抵臺經商,不料恰遇時疫流行,4個月后染病身亡。噩耗傳來,林紓悲痛不已。盡管承受著屢喪親人的痛苦和咯血病數年不愈的折磨,但林紓仍然刻苦學習,常在昏暗的燈光下苦讀至深夜。20歲時,林紓已校閱古書不下2000卷(張俊才,1983:14),為以后的創作和翻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882年,林紓與鄭孝胥、陳衍同榜中舉。同年,與同科舉人高鳳歧結交,并與其二弟高而謙、三弟高鳳謙成為摯友,尤其高鳳謙對林紓幫助很大。高鳳謙,字夢旦,后供職于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林紓的自創作品和翻譯小說多半得力于高夢旦而于商務印書館出版。
1884年8月,法國軍艦突襲停泊在福州馬尾港的中國艦隊,導致福建水師全軍覆沒。林紓聞訊,與好友林述庵在大街上相抱痛哭。清廷派欽差左宗棠赴閩督辦軍務,林紓與另一好友周仲辛于左宗棠馬前遮道遞狀,控告船政大臣何如璋貽誤戰機、謊報軍情之罪,兩人立下誓言:“不勝,則赴詔獄死耳!”(林紓,1910:12)盡管處理結果不得而知,但林紓這一氣吞山河之舉,充分體現了他的愛國赤誠。林紓痛感時局的腐敗,寫下諷刺詩百余首。
此后,林紓邊讀書邊應試進士,希望中進士后,能實現自己的仕途理想,但屢屢敗北,仕途之心漸冷。但他并未因此而悲觀,反而攻書愈勤。至40歲時,林紓已廣泛閱讀了中國古代典籍,唐宋小說也幾乎涉獵殆遍,這對他日后從事小說活動大有裨益。
1898年,林紓再赴京參加禮部會試。經好友李宗言之侄李宜龔介紹,林紓得與“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會晤。在林旭的影響下,林紓擁護變法維新的信念更加堅定。此間,他曾與高鳳歧等到御史臺上書,抗議德國強占我膠州灣,然三次上書均被駁回,林紓十分憤慨。同年6月,林紓下第后,與高鳳歧一起應同鄉前輩林啟之邀前往杭州執教。[1]不久,北京傳來“戊戌政變”的消息,當林紓得知變法失敗、林旭等“六君子”被殺的噩耗時,悲痛欲絕,對中國的前途更加憂心忡忡。
l901年,林紓舉家遷居北京,擔任金臺書院講習,兼任五城學堂總教習。在京期間,他與著名的桐城派古文大家吳汝綸會晤,二人過從甚密,暢談詩文,吳汝綸贊賞林紓的文章為“遏抑掩蔽,能伏其光氣者”。(林紓,1983a:78)此時,林紓也受到清朝的禮部侍郎郭留炘的賞識,郭想舉薦他參加清政府開設的經濟特科考試,被林紓婉言謝絕。
1903年,吳汝綸去世后,林紓與桐城派嫡傳馬其昶、姚永概相互往來。受京師大學堂校長李家駒之聘,與姚共同執教于京師大學堂,歷任該校預科和師范館的經學教員。在教學中,他認真負責,諄諄教導學生要“治新學”,樹立愛國思想。
1911年,中國社會發生了空前的變化,伴隨武昌起義的炮聲,統治中國數百年的清王朝頃刻間土崩瓦解,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此時,林紓60歲高齡,已開始步入老年。他對辛亥革命起初不能理解,繼之逐漸適應,但后來長期的軍閥混戰又使他失望,他對革命越來越反感,思想已經跟不上時代發展的節拍。林紓之所以如此,就其思想根源來分析,是由于他一直是變法維新思想的信奉者。他曾說:“余老而弗慧,日益頑固,然每聞青年人論變法,未嘗不低首稱善。”(吳俊,1999:18—19)正因為他對資產階級改良主義運動抱有幻想,認為改良運動是救國的唯一道路,才對辛亥革命不以為然。另外,此次革命又不徹底,中華民國建立后時局一直動蕩不安。這種局面,使對革命抱有懷疑態度的林紓更加失去信心。但林紓只是個正直守舊的書生,非投機政客所能比。他對置人民于苦難中的軍閥深惡痛絕,屢屢作詩予以譴責。
1912年11月,《平報》在北京創刊,林紓被聘為編纂。從此時起,他在《平報》發表了大量的詩文和譯作,通過各種文字形式表達了對中國時局的關注和憂慮。在他所撰的《論中國絲茶之業》一文中,林紓呼吁要發展生產,用國產與外貨爭衡。他還大力提倡科學養蠶,辦白話蠶報宣傳養蠶知識,設立女子養蠶學堂,培養養蠶人才。
1913年,林紓因與京師大學堂的魏晉派勢力不合,辭去教職。從此,林紓著文、譯書、作畫愈勤。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林紓所撰學術著作和為報刊撰述的評論文章、自創小說、翻譯作品等,數量非常之多。
19世紀20世紀之交,正是中國歷史新舊交替時期,作為受過封建傳統教育洗禮的知識分子,林紓也和康、梁及辜鴻銘等人一樣,思想中有新舊矛盾,有積極進步的成分,也有落后保守的部分。他的舊思想如果和當時已經出現的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革命思想對比,其落后于時代步伐的特征是很明顯的;如果放在中華民族傳統思想范疇中去考察,則仍然不失其光彩。那就是他繼承了屈原、司馬遷、杜甫、韓愈、范仲淹等中國古代優秀知識分子的思想傳統,其思想基礎是愛國主義,其人生態度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對待國家和人民的態度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林紓正是這種思想的繼承者,終其一生,他的思想和言行是一致的。
林紓一生在古文、詩歌、小說、戲曲和文學理論方面均有建樹,但最讓他聲名遠播的是他的翻譯[2]。他本人不通外語,憑借與口譯者的合作,在20余年間的翻譯生涯中,翻譯了百余種小說,且其中多數均為長篇或中篇。清末民初之時,林紓的翻譯風靡一時,“自武夫、貴官、婦女以及學校之士皆愛誦其書”(朱羲胄,1949a:3),“先生譯書之名,幾于婦人皆知”。(同上:45)如此多的翻譯作品接連問世,并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林紓成為了近代譯壇一顆耀眼的明星。
關于林紓翻譯作品究竟有多少種,歷來說法不一。鄭振鐸在《林琴南先生》(1924)一文中認為有156種(鄭振鐸,1981:9);林紓的弟子朱羲胄在《春覺齋著述記》(1924)中統計出182種(朱羲胄,1949b:49);寒光在《林琴南》(1935)一書中說有171種(寒光,1935:80);旅美華人馬泰來在《林紓翻譯作品全目》(1981)中認為是184種(馬泰來,1981:103)。馬泰來仔細地考訂了林紓所據原著作者書名,逐個翻檢了原書或書影,他所得出的數目應該是比較可信的,但仍遺漏5種作品,其中3種已刊發,兩種未發,分別是1911年7月10日《小說時報》的《冰洋鬼嘯》(原作名稱不詳),1917年《小說?!返?至8期的英國作家大威森的《拿云手》(原作名稱不詳),1919年第1至12期《婦女雜志》的法國小仲馬的《九原可作》(Le docteur servans ),以及未刊的美國來忒的《秋池蓮》(原作名稱不詳)和惠爾東夫人的《美術姻緣》(原作名稱不詳)。因此,林譯作品總數應為189種。其中《歐西通史》(原作名稱不詳)、《民種學》(Volkerkunde )、《土耳其戰事始末》(原作名稱不詳)為非文學作品,《拿破侖本紀》(History of Napoleon Bonaparte )、《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 )、《泰西古劇》(Stories from the Opera )為非小說作品,所以林譯小說總數應為183種。
這些翻譯作品除少量佚名作品外,共涉及11個國家,109位作者:英國作家63名,作品106種;法國作家21名,作品29種;美國作家15名,作品28種;俄國作家3名,作品11種;德國、瑞士、挪威、希臘、比利時、西班牙、日本作家各1名、作品各1種。林紓向國人介紹的世界著名作家有英國的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司各特(Walter Scott)、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笛福(Daniel Defoe)、菲爾丁(Henry Fielding)、喬叟(Geoffrey Chaucer)、道爾(Conan Doyle),法國的小仲馬(Alexandre Dumas fils)、大仲馬(Alexandre Dumas père)、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雨果(Victor Hugo)、孟德斯鳩(Montesquieu),美國的斯托夫人(Harriet Stowe)、歐文(Washington Irving),歐·亨利(O.Henry),挪威的易卜生(Henrik Ibsen),西班牙的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俄國的托爾斯泰(Leo Tolstoy),以及日本的德富健次郎等。林紓所譯的世界名著中,最為讀者所熟知的有《巴黎茶花女遺事》(La Dame aux camélias )、《黑奴吁天錄》(Uncle Tom’s Cabin )、《撒克遜劫后英雄略》(Ivanhoe )、《魯濱孫漂流記》(Robinson Crusoe )、《海外軒渠錄》(Gulliver’s Travels )、《塊肉余生述》(David Copperfield )、《拊掌錄》(The Sketch Book of Geoffrey Crayon,Gent )等。
林紓的翻譯時間跨度長,翻譯數量多,這些翻譯作品在風貌和質量上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不同的階段呈現出一些不同的特點。前人已經注意到了這種階段性變化,對林譯作品進行了階段劃分。最早對林紓的翻譯分期的是錢鐘書。他從自己的閱讀經驗出發,以1919年譯完的《離恨天》為界,分為前后兩期,認為前后兩期翻譯質量相差懸殊,前期“林譯十之七八都很醒目”,后期“譯筆逐漸退步,色彩枯暗,勁頭松懈,使讀者厭倦”(錢鐘書,1981:34)。錢的劃分抓住了林紓翻譯質量的變化,具有一定合理性,為后人所接受認可,但同時也略有簡單、粗糙之嫌[3],似乎前期到后期的過渡頃刻發生。
林紓翻譯泰西小說20余載,譯有近200部作品。該翻譯過程遵循其自身所固有的一個發生、發展和逐步演變的規律,不能簡單地做一刀兩斷式切分。為了更細致地認清林紓翻譯作品的總體情況,也為了方便下文研究的展開,本書結合林紓譯作的數量和質量,兼顧譯者自身因素以及外界因素,將林紓的翻譯劃分為四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為發生階段(1898—1904年),該時期的譯作數量不多,但是涌現了一些極為成功的譯本,激發了林紓本人的翻譯熱情,為他在譯界的長期發展奠定了牢固的基礎。最為成功的首推《巴黎茶花女遺事》和《黑奴吁天錄》兩個譯本,它們的出版發行在讀者中造成了轟動效應,林紓也得以聲名遠播。不懂外語的他還因此儼然成為當時譯界的領軍人物:1901年擔任了《譯林》雜志的主編;1902年任職于嚴復主持的京師大學堂譯書局。該時期的林譯中還有《伊索寓言》也比較成功,該譯本是林紓與商務印書館的初次合作,鋪就了林紓進入出版界核心區域之路。此外,林紓還譯有《布匿第二次戰紀》(Second Punic War )、《利俾瑟戰血余腥記》(The Conscript )、《滑鐵盧戰血余腥記》(Waterloo:A Sequel to the Conscript )等少量作品,其中也雜有非小說譯本。
第二個時期為鼎盛時期(1905—1909年),該時期的林譯作品數量多、質量高,好評如潮。共刊出51種小說,年均達到十余種,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篇幅較之上一時期也宏大許多,如《塊肉余生述》分為前后兩編,共計30余萬字,又如《滑稽外史》(Nicholas Nickleby )更是多達“六冊,為譯本中成帙最巨者”。(俞明震,1989:249)通過與口譯者的默契配合,林紓所譯的名家名著在本時期最為豐富,譯有《魯濱孫漂流記》、《撒克遜劫后英雄略》、《拊掌錄》、《不如歸》、《十字軍英雄記》(The Talisman )、《大食故宮余載》(The Alhambra )、《旅行述異》(Tales of a Traveller )、《孝女耐兒傳》(The Old Curiosity Shop )等20余種。翻譯質量也在林紓整個翻譯生涯中最為上乘,無論是狄更斯、司各特、歐文、笛福、斯威夫特等作家的世界名著,還是哈葛德(Henry Rider Haggard)、道爾等作家的通俗小說,都被林紓翻譯得或是催人淚下、感人至深,或是妙趣橫生、令人捧腹,幾乎每個譯本在當時都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
第三個時期為低谷時期(1910—1915年)。在翻譯數量方面,這幾年林譯的產出量非常之少,6年只刊出23種,年均不到4種。與上個時期的年均10本相比,翻譯速度明顯下降。該時期為多事之秋,立憲運動、辛亥革命、清廷退位、袁氏篡國等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林譯的減產。在翻譯質量方面,也遜于上個時期,但較下一時期還是要勝出一籌。該時期林紓仍譯出了一些世界名著,有《蟹蓮郡主傳》(Une fille du régent )、《哀吹錄》(原作名稱不詳)和《羅剎因果錄》(原作名稱不詳)3種,這些作品仍舊有喜愛它們的讀者群。在其他的譯作中,《離恨天》(Paul et Virginie )、《三千年艷尸記》(She )、《黑樓情孽》(The Man Who Was Dead )、《魚海淚波》(Pêcheur d’Islande )這4種翻譯得也還比較好。錢鐘書就曾提及他小時候喜愛《三千年艷尸記》,如同獲得“看野獸片、逛動物園的娛樂”。(錢鐘書,1981:22—23)
第四個時期為退潮階段(1916—1924年),林譯風光不再,此前的追捧已杳無蹤影。經歷了上個時期的沉寂之后,林紓翻譯的數量在該時期驟然增加。不到9年的時間,刊出77種譯品,年均近9種,與鼎盛期相差無幾。與數量激增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譯本質量的差強人意。此時的林譯無精打采,靈光不再,有似“一個困倦的老人機械地以疲乏的手指驅使著退了鋒的禿筆,要達到‘一時千言’的指標”(錢鐘書,1981:35)。就連長期以來一直支持林紓的商務印書館,也察覺到此,有所不滿?!稄堅獫沼洝分袑懙溃骸扒倌辖鼇硇≌f譯稿多草率、又多錯誤,且來稿太多?!保◤堅獫?,1981:233)
林紓后期的翻譯雖然“粗制濫造”,但一個階段的失誤不能抵消、否定其他的階段,況且后期譯本的低劣也是由于特殊歷史原因造成的:垂暮之年的林紓,目睹國家一連串的變故,意志日漸低迷,對翻譯的熱情也逐漸冷卻。從林紓的首部譯作出版發行日算起,除去第四個階段,林紓翻譯的影響時間長達18年之久,可以說有將近兩代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林譯的影響。
總而言之,盡管林紓本人不通外語,盡管其翻譯一直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對于“譯才并世數嚴林”[4]、“譯介西洋近世文學第一人”(胡適,1998:340)的美譽,林紓受之無愧。鄭振鐸曾感慨:“(林譯)其較為完美者已有四十余種。在中國,恐怕譯了四十余種世界名著的人,除了林先生外,到現在還不曾有過一個人呀。”(鄭振鐸,1981:14)林紓的翻譯為當時處在封閉文化環境中的中國讀者打開了一個文學的新天地,開拓了國人的視野,對文學翻譯和近現代小說創作的發展,有著積極作用和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