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道統與學統的關系
儒家自孔子就非常重視“道”與“學”相輔相成,下學上達、由學致道的道路。《論語·子張》:“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子夏以“百工居肆”比喻人的學習,學習就像百工通過日積月累的學習觀察才可以制作出他的器物,而人們通過學習才能悟道、明道,下學上達,進而至于道的境界。錢穆《論語新解》:“百工居肆中以成其器物,君子之于道亦然。非學無以明道,亦無以盡道之蘊而通其變化。學者侈言道而疏于學,則道不自至,又何從明而盡之?致者,使之來而盡之之義。君子終身于學,猶百工之長日居肆中。”儒家“學”的范圍很廣,但這些為學無不以“致道”為指向,所走的無非是一條下學上達、由學致道的道路。
孔子開創的“學統”主要是經學傳統,孔子整理、詮釋“六經”的宗旨是為了明道、傳道。《白虎通·五經》云:“孔子所以定五經者何?以為孔子居周之末世,王道陵遲,禮樂廢壞,強凌弱,眾暴寡,天子不敢誅,方伯不敢伐,閔道德之不行,故周流應聘,冀行其道德。自衛返魯,自知不用,故追定五經,以行其道。”孔子自衛返魯之后,自知王道不行,遂通過師儒傳習的方式明道、存道、守道。
后世儒者深諳孔子整理六經之意,把經訓為常道,都把經典看成是載道之書,強調經以載道,以經見道,研讀、詮釋經典是為了求道、明道、得道、行道,通過經典詮釋彰顯儒家之道,重建道統。漢儒視儒家經典為古代圣人的經意制作,是安身立命、治理國家和規范天下的大經大法。如冀奉在《奏封事》中說:“臣聞之于師曰,天地設位,懸日月,布星辰,分陰陽,定四時,列五行,以視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見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畫州土,建君臣,立律歷,陳成敗,以視賢者,名之曰經。賢者見經,然后知人道之務,則《詩》、《書》、《禮》、《樂》、《易》、《春秋》是也。《易》有陰陽,《詩》有五際,《春秋》有災異,皆列終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漢書》卷七十五《眭兩夏侯京翼李傳》)是說天地以“道”視圣人,圣人見“道”作“經”,以“經”視賢者;賢者見經而知人道之務,以言王道之安危。這樣,經典體現天道,圣賢通過經典代天宣化,治國平天下。《白虎通·五經篇》云:“經所以有五何?經,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經。《樂》,仁;《書》,義;《禮》,禮;《易》,智;《詩》,信也。人情有五性,懷五常,不能自成,是以圣人象天五常之道而明之,以教人成其德也。”這是說“五經”是圣人象天的五常之道而作,以教人成其德行。
宋初三先生以道為己任,幾乎言必稱道統。石介字守道,也就是標榜以堅守孔孟之道為己任。他撰《錄蠹書魚辭》,借“蠹書魚”(蛀書蟲)之口對經學分裂所造成的危機作了概括總結:“昔者孔子修《春秋》,明帝王之道,取三代之政,述而為經,則謂之書。其文要而簡,其道正而一,所以扶世而佑民,示萬世常行不易之道也。后世人有悖之者,則其書或息。其書息,則圣人之道隳壞也,斯得不謂之蠹乎?”(《徂徠石先生全集》卷九《錄蠹書魚辭》)他作《怪說》云:“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萬世常行,不可易之道也。”孫復認為六經是圣人之文,因孔子傳播,有極高的地位,均是闡明儒道之言,治經學要突出儒學之道。明道離不開六經,但同時要直指六經,通其義理。宋初三先生在經學詮釋中都重視明體達用。所謂明體達用,“體”是指孔孟之學的根本,也就是孔孟之道,“用”是指實踐,是指做人做事。強調明體達用,就是反對不切實際的浮虛,也就是反對不入人事的傳統的訓詁之學。
北宋是理學形成和初步發展的時期,理學家也都非常重視經學與道統傳承。邵雍認為,儒家經典都有“道”存在其中,并且貫穿了天地人物。他在《皇極經世書》卷十二《觀物篇》說:“春夏秋冬者,昊天之時也;《易》、《書》、《詩》、《春秋》者,圣人之經也。天時不差,則歲功成矣;圣經不忒,則君德成矣。天有常時,圣有常經,行之正則正矣,行之邪則邪矣。邪正之間,有道在焉。行之正則謂之正道,行之邪則謂之邪道。邪正之由人乎?由天乎?天由道而生,地由道而成,物由道而行,天地人物則異也,其于由道一也。夫道也者,道也。道無形,行之則見于事矣,如道路之道,坦然使千億萬年行之,人知其歸者也。”這就是認為昊天之時和圣人之經都有道存在于其中,并把道看作宇宙的本原,天地人物都由道生成。天地人物雖各不相同,但它們同出于道,則是相同的,天地人物皆以道為其存在的根據。
張載的經學詮釋重宋學義理,輕漢學訓詁,既重視“六經”,也重視“四書”,目的是為了從中闡發義理,發明儒家圣人之道,以重建儒家道統為依歸,提出著名的“四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成為宋明理學的奠基人之一。
二程把道、圣人、經典三者聯系起來,二程提出“由經窮理”(《二程遺書》卷十五)、“經所以載道”(《二程遺書》卷六)的思想,強調道存在于儒家經典之中,而不存在于注疏之中,把儒家經典看作是載道的工具,他們指出:“經所以載道也,器所以適用也。學經而不知道,治器而不適用,奚益哉?”(《二程遺書》卷六)意思是經是載道之器,道為本,經為末;道為體,經為用。治經是為了明道,正如治器致用一樣。由治經是為了明道出發,二程認為盡管“六經”各異,各有不同的內容和治經途徑,但共同體現了一個完整的“道”。二程提倡“四書”,認為“四書”集中體現了圣人作經之意,圣人之道載于“四書”,以“四書”作為整個儒家經典的基礎,要求學者以研習這四部書為主、為先,以發明圣人之道。
朱熹繼承了二程“經所以載道”的思想,強調通經的目的是為了求理。此“理”即“道”。朱熹說:“圣人千言萬語,只是說個書以觀圣賢之意;因圣賢之意,以觀自然之理。”(《朱子語類》卷十《學四》)朱熹把“道”換成了“理”,并在新的歷史時代進行了論證,使經典詮釋成為體認天道性命之理的認知途徑。朱熹繼承二程倡導的“四書”學,以畢生精力著《四書章句集注》,以“理”為中心,展現了“理”與儒家經典中的范疇體系的聯系,并以此界定了這個范疇體系中的重要范疇,如天、人、性、道、心等。從而實現了“天人合一”、“心理合一”、“心性合一”。
陸九淵自稱其思想直接得于孟子,不是從“理”而是從“心”出發建立其心本體論的。他提出“心即理”,與程朱理學劃開了界限。還提出“切己自反”、“發明本心”的認識論和道德修養論,但在具體方法上簡化了煩瑣的過程,而采取“簡易工夫”。他反復強調的儒經“意旨”即“本”就是他所提倡的處于主宰地位的“本心”,而這“本心”即“天理”,乃內在于每一個人,無須外求的。他說:“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為主,則外物不能移、邪說不能惑。”(《陸九淵集》卷一《與曾宅之》)
王陽明是從程朱理學的陣營中走出來的一位思想家。他在貴州龍場驛處于困頓的環境下,窮荒無書,日繹舊聞,方動心忍性,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于是突然悟出格物致知之旨,悟出圣人之道的基本要旨在于“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只需自求諸心,而不需求諸物。于是喟然嘆曰:“道在是矣”,這就是歷史上震撼人心的龍場悟道。王陽明從心學立場出發,把經學納入心學的范疇,認為經典不過是吾心的記載,治經學的目的是為了發明本心、致良知。他說:“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于吾心。”(《王陽明全集》卷七《稽山書院尊經閣記》)所謂“六經”為吾心之常道,是指吾心在自然、社會、天地萬物、宇宙時空等各個方面的表現而由《易》、《書》、《詩》、《禮》、《樂》、《春秋》“六經”記錄下來,“六經”作為載道之書,記錄了心體之常道。
明清之際的黃宗羲主張研讀六經,對于“圣人必可學而至”堅信不疑,把讀書、當然是讀儒家的經書作為成圣的途徑。黃宗羲認為“六經皆載道之書,”[21]主張學問之道須“本之經以窮其原,參之史以窮其委”(黃宗羲《南雷文定后集》卷一)。
王夫之用其畢生的精力從事知識創造的學術工作,他的知識理念與學術宗旨就是追求“正學”。船山在晚年為自己撰寫的墓志銘表達了他的“正學”追求:“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他的兒子王敔在《大行府君行述》中進一步強調其“正學”的追求:“亡考慨明統之墜也,自正、嘉以降,世教早衰,因以發明正學為己事……至于守正道以屏邪說,則參伍于濂、洛、關、閩,以辟象山、陽明之謬,斥錢、王、羅、李之妄,作《思問錄內外篇》,明人道以為實學,欲盡廢古今虛妙之說而返之實。”[22]可見王夫之的“正學”是傳承、弘揚儒家“圣道”之學,是載道之學或圣學。他說:“道者,學術事功之正者也,”[23]就是強調學術之“正”的依據就是“道”,為學就是求道,也可以說“正學”就是“道學”。
戴震作為清代考據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對乾嘉學派的發展,主要表現在通過對諸經的訓詁,去探求六經所蘊含的義理,即通經以明道。“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辭也;所以成辭者,字也。必由字以通其辭,由辭以通其道,乃可得之。”(《國學漢學師承記·戴震》)
章學誠是清代杰出的經史學理論家,他通過全面考察中國學術發展的歷史,抨擊歷代學者各自尊崇辭章、考訂、義理明“道”而分畛域,相互攻擊的錯誤做法,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明“道”主張。他說:“所謂學者,果何物哉?學于道也。道混沌而難分,故須義理以析之;道恍惚而難憑,故須名數以質之;道隱晦而難宣,故須文辭以達之,三者不可有偏廢也。義理必須探索,名數必須考訂,文辭必須嫻習,皆學也,皆求道之資,而非可執一端謂盡道也。君子學以致其道,亦從事于三者,皆無所忽而已矣。”(《與朱少白論文》)這就說明,學者如果具有明確的意識和正確的方法,訓詁名物制度可以充實“道”的內涵,著文闡發道理可以豐富“道”的形式,探究事物義理可以提高“道”的層次,三者交相為功,就會大大促進人們對“道”的探索進程。[24]他反對學者僅僅通過《六經》明“道”的偏見,提出“六經皆史”說,力倡“以史明道”的觀念,認為《六經》乃先王政典,“皆器也”。“夫天下豈有離器言道,離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倫日用,而守六借以言道,則固不可與言夫道矣。”(《文史通義》內篇二《原道中》)“離器而言道”,“舍天下事物”而談《六經》,是無法理解所謂“道”的。顯然,他把六經還原為史,強調不能“離器而言道”,其實是為了“守六借以言道”。當然,他的“道”與理學家的“道”(即理)大不相同。
熊賜履《學統·自序》說:“夫道也者,理也。理具于心,存而復之,學也。學有偏全,有得失,而道之顯晦屈伸,遂從而出于其間。有志者,是烏可不為之致辨乎?辨其學,所以晰其理,而道以明,而統以尊。嗚呼!此固吾儒事功之決不容己者也。”周銘在該書的《跋》中也說:“天下不可一日無道,斯道不可一日無統,道之存亡系乎統,統之絕續系乎學,學統即道統也,總之存乎其人而已。”說明他著《學統》一書是通過辨學晰理而明道尊統。
熊十力在《讀經示要》第一講開宗明義即說:“經者常道也。夫常道者,包天地,通古今,無時而不然也,無地而可易也。以其恒常,不可變改,故曰常道。夫此之所宗,而彼無是理,則非常道。”(《熊十力全集》第三卷《讀經示要》卷一)所謂“經是常道”,一方面是說經中包含了某些永恒、普遍的核心價值,有超越時空的意義;另一方面是說經是可以被不斷詮釋、不斷豐富的,所以它是“常道”。由于“經”在傳統中有“常道”、“常理”的含義,“經”所呈現出來的是文字,它所承載的則是“道理”。讀經、誦經、注經、研經,其最終的目的是為了理解和把握小至百姓日用,大至宇宙天地的道理。正因為如此,對儒經的詮釋、研究和普及都要把把握經典的“道”作為最高的追求。
通過上述梳理可以看出,道統和學統密切聯系、相輔相成。經典的研究是學術方面,形成學統,但更重要的是經典文本背后所表達的宇宙、社會、人生之道。歷代儒者通過闡發經典當中的這些宇宙、社會、人生之道形成了道統,擔當起中華民族核心價值觀構建的重任。歷代經學擔當重建道統的學術任務,使中華文化的道統若隱若現、若斷若續,但是一脈相傳、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