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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東北亞封貢體制結構與性質的認識

古代中國的封貢體制,中國學界從不同側面稱之為“朝貢制度”、“華夷秩序”、“宗藩體制”、“天朝禮制體系”等等。國外學界通常從國際關系的角度稱之為“中國的世界秩序”、“東亞世界冊封體制”、“華夷的國際秩序”等等。東北亞封貢體制是中國王朝封貢體制的一部分,主要實行于東北亞世界。

關于中國王朝封貢體制的結構與性質的認識,最早進行研究并且影響最大的是美國學者費正清,他在《中國的世界秩序:一種初步的構想》一文中認為:中國的世界秩序,是“以中國為中心的、等級制的中國外交關系,所包括的其他國家可以分為三大圈:第一是漢字圈,由幾個最鄰近而文化相同的屬國組成,即朝鮮、越南,它們的一部分古時曾受中華帝國的統治;還有琉球群島,日本在某些短暫時期內也屬于此圈。第二是亞洲內陸圈,由亞洲內陸游牧或半游牧民族等屬國和從屬部落所構成,他們不僅在種族和文化上異于中國,而且處于中國文化區以外或邊緣,他們有時甚至進逼長城。第三是外圈,一般由關山阻絕、遠隔重洋的‘外夷’組成,包括最后在貿易時應該進貢的國家和地區,如日本、東南亞和南亞其他國家,以及歐洲”。他還認為,中國的世界秩序只是中國一方的一統觀念,中華帝國統治者在對外關系中使用的手段顯出左右兩個極端,“要么軍事征討、行政通話,要么不理睬、不接觸??偟恼f來,中國的外交關系(就西方的意義)采取的是非此即彼的極端做法,不是把異族并入官僚帝國之內,就是拒絕承認他們的存在?!?a id="w26">[26]費正清從整個中國古代王朝歷史的角度出發,在總體上將“中國的世界秩序”(古代中國王朝的封貢體制)內的國家和民族分為三大圈,劃分的標準似乎有兩個方面,一是文化上的相似度,二是政治關系的疏密程度。顯然他對中國王朝經營封貢體制方法的認識過于簡單化。應該說古代中國王朝的封貢體制所覆蓋的范圍大致如此,但封貢體制內部的結構、各種關系與變化則要復雜的多得多,中國王朝對朝貢體制的經營也是多樣化的。

韓國學者全海宗先生從中韓關系史的角度出發,對中國王朝封貢體制的結構進行考察,他認為“朝貢制度”是中國歷代王朝傳統的對外接觸方式,中國同周邊民族關系被中華主義理念所夸張和修飾。他將朝貢制度分為三種形態:一是典型的朝貢關系,兩國間具有貢物與回賜的經濟關系,以封典為主的禮儀形式關系,相互求兵及出兵的軍事關系,朝貢國采用宗主國年號、年歷,宗主國干涉朝貢國內政,納質子等政治關系。二是準朝貢關系,兩國間政治上主要是邊境界限及越境等政治問題,經濟上相互交易,文化上進行思想、宗教、文化、技藝方面的交流。三是非朝貢關系,兩國間的敵對關系與和平交往,但非朝貢形式的交易和往來也以朝貢面貌出現,按常例文化交流同朝貢緊密相連,但視其情況可歸于非朝貢制度。[27]由于全海宗先生主要從中韓關系史的角度去考察中國古代王朝的朝貢制度,顯然不能完全涵蓋東亞世界各種朝貢制度形態,而且中國王朝在不同發展時期朝貢制度本身還存在著發展和變化。

日本學者西嶋定生先生提出秦漢時期開始形成的中國王朝與周邊國家之間的冊封體制,是中國王朝國內秩序的外延部分,如南越國、朝鮮國、滇國、夜郎國、高句麗國等周邊國家,接受漢朝的冊封,是中國皇帝的外臣、藩臣。魏晉的邪馬臺國與南北朝的倭國都被納入冊封體制,是中國的外臣,隋唐時期的日本與中國王朝無冊封關系,被中國認為不臣的朝貢國。[28]顯然西嶋先生認為冊封體制內部不再劃分層次,而以是否接受(得到)冊封作為劃分在不在冊封體制之內的標準,不在冊封體制之內的國家與中國發生關系稱為不臣的朝貢國,這意味著這類國家并未取得與中國王朝平等的地位。同時他指出,中國王朝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不都是冊封關系,如唐朝與突厥是父子關系、與回紇是兄弟關系,因此這意味著隋唐作為世界帝國其國際秩序除了冊封體制之外還有別的體制。[29]然而,西嶋先生沒有涉及漢唐時期許多沒有建立國家,以部落形式進行朝貢,并沒有得到冊封的古族是否也是冊封體制成員的問題。說到這里,“冊封體制”的名稱也令人感到不夠準確。

日本濱下武志先生從經濟交往的角度提出亞洲區域內的各種關系,是在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關系、朝貢貿易關系中形成的,這種關系是歷史上形成的連接亞洲各國各地區的內在的紐帶,他稱之為“中華朝貢貿易體系”。[30]他認為中國基于華夷秩序將周邊分布的民族稱為東夷、南蠻、西戎、北狄,通過皇帝的德治向四周推行教化呈階梯狀,從中央出發將中華的影響擴展到地方、異民族、異地域,形成一個同心圓式的關系:以與中央關系的疏密程度可劃分為州縣區的“地方”、任用少數民族間接統治的“土司·土官”、理藩院管轄的異民族統治的“藩部”、存在松弛統治關系的“朝貢國”、最外圍的“互市國”、體系之外教化不及的“化外之地”等類型。[31]濱下先生比較強調地域經濟圈的作用,盡管其理論主要用于中華朝貢貿易體系解體東亞進入近代亞洲經濟圈的研究,但以同心圓的形式解說周邊民族、鄰國與中國王朝中央政府的關系,令人聯想到先秦時期“五服說”,也適用于封貢體制下不同層次的研究。

韓昇先生在論述中國王朝的東亞世界國際體系時,提出中國王朝的冊封有三種形態,一是在勢力可及,控制力較強,又是農耕定居地區,如對夜郎、滇國的冊封。中央王朝往往在該地設置相應的管理機構,派駐官員,甚至征發土調兵役。二是在勢力可及,保留較大獨立性,且為游牧、半游牧地區,如對樓蘭、北方及西方國家的冊封。中央鞭長莫及,受冊封國獨立性增強,雖然遵守中國王朝確立的國際規則,但沒有多少義務,也不承擔貢納。三是勢力難及地區,如對倭國的冊封,中央王朝盡可能要履行冊封儀式,以昭示中央的權威和雙方的上下關系。韓先生認為秦漢統一王朝建立以后,朝貢被作為體現國際領導權的重要形式,外臣朝貢以表示政治服從,外臣分為一段時間朝貢和可以不必朝貢兩類,周邊國家及對中國具有戰略意義的重要國家,屬于“入蕃”的朝貢國,遙遠且重要性低的國家屬于“絕域”,不必定期前來朝貢。后者可歸入“不臣”之國,“不臣”之國可不守臣節、不稱臣屈服,不以臣屬待之,屬于不稱臣卻保持聯系,沒有朝貢義務的國家,一般為遙遠而對中國沒有多少影響的國家。[32]

史學界曾有一個較為普遍的觀點,認為秦漢以后的朝貢制度延續和發展了先秦時期天子與諸侯之間的朝貢制度。全海宗先生對此提出質疑,他認為從理念上看,中華主義意識適于先秦時代,它隨著時代的推移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質的變化。尤其是隨著異民族勢力日益強大,朝貢理念和具體現實之間在表現形式上有懸殊的差距,很難說自漢代以后的對外朝貢制度是先秦時代朝貢制度的延續和發展。[33]我們也認為秦漢王朝建構的東亞封貢體制與先秦時期封建諸侯的朝貢制度,在觀念和形式上有淵源關系,但在性質上已經不同。那么秦漢王朝建構的東亞朝貢制度是怎樣一種形態?中外學界普遍認為這種制度是中國王朝的對外關系制度。費正清先生提出:“帝國的外交關系,只不過是中國內政的外延,因此每一個通過中國接觸的國家,都在中國的世界秩序中占有一席之地。這種觀點以文化為根據,以政治為導向?!?a id="w34">[34]西嶋定生先生對此持贊同態度,認為中國王朝與周邊國家之間的冊封體制,是中國王朝國內秩序的外延部分。我們則認為直到清朝康熙朝以前,中國王朝的東亞封貢體制不能用外交制度來一概而論,我們贊同費正清先生關于封貢體制是中國內政的外延部分的觀點,但這種政治秩序的外延經過了中國王朝的邊疆諸多民族地區,才外延至鄰國,甚至更為遙遠的國度,因此東亞封貢體制之下包括中國王朝的邊疆和與中國王朝接觸的國家兩部分,前者是中國王朝的邊疆統治制度,后者是中國王朝的外交制度。

漢唐東北亞封貢體制是漢唐東亞封貢體制的一部分,如果對其展開細致而具體的研究,就會發現這一體制內部的構成是多層次的,尤其在中國處于分裂時期,其內部結構更為復雜。總體看在空間上,漢唐東北亞封貢體制所涵蓋的范圍可以分為兩大部分,第一是郡縣以外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由邊地郡縣統轄管理,包括大小規模不等的諸民族政權和還處在原始狀態的氏族部落,主要是東北亞內陸古代中國王朝統轄的東北邊疆地區,可稱之為“內圈”。第二是處于古代中國王朝行政管理之外的國家和地區,他們以朝貢的形式與中國進行貿易與文化交流,主要是朝鮮半島南部、日本列島,可稱之為“外圈”。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部分之間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尤其是鄰近兩部分交接處的民族與國家,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曾出現“外圈”的民族或國家轉為“內圈”,也出現過“內圈”的民族或國家轉為“外圈”的現象,呈現出變化多端且十分復雜的歷史現象。


[1] 南京大學地理系區域地理教研室編:《世界地理》,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0頁。

[2] 許海山主編:《亞洲歷史》,線裝書局2006年版,第2、14頁。

[3] 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的自然地理狀況,參見南京大學地理系區域地理教研室編《世界地理》,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5—39頁。

[4]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

[5] 蓋馬大山,即今長白山及狼林山脈。大海指今日本海。

[6] 朝鮮史書《三國史記》卷一九記載:“高句驪文咨王三年(494)二月,扶余王及妻孥以國來降?!辟Z敬顏先生則認為《三國史記》的記載有推算上的錯誤,他根據《魏書·高句麗傳》的記載推定,夫余國滅亡的時間可能在正始元年或二年(504年或505年)。參見是氏《東北古代民族古代地理叢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頁。

[7] 楊保隆:《高句驪族族源與高句驪人流向》,《民族研究》1998年第4期。

[8] 668年高句麗政權滅亡后,約有10萬遺民流入新羅國,其人數僅占新羅人口的很少一部分,不足以改變新羅人口的基本成分。經數百年光陰,流入新羅的原高句麗人已經融入新羅人之中。

[9] 《后漢書》卷八五《東夷傳·挹婁》。

[10] 《魏書》卷一〇〇《勿吉傳》。

[11] 參見《新唐書》卷二一九《渤海傳》、《舊唐書》卷一九九下《渤海靺鞨傳》。

[12] 張博泉:《烏桓的起源地與赤山》,《黑龍江文物叢刊》1984年第2期。

[13] 參見《后漢書》卷九〇《烏桓鮮卑傳》。

[14] 《后漢書》卷九〇《烏桓鮮卑傳》。

[15] 《新唐書》卷二一九《室韋傳》。

[16] 《漢書》卷九五《朝鮮傳》。水,今清川江。

[17] 《漢書》卷六《武帝紀》。

[18] [日]獨頭山熊:《朝鮮史》,點石齋書局光緒二十九年,第9頁。

[19] 《十六國春秋》卷二三《前燕錄一·慕容廆》。

[20] [日]石母田正、松島榮一:《日本史概說Ⅰ》,呂明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8年版,第16—23頁。以下版本同。

[21] 《宋書》卷九七《倭國傳》。

[22] [日]石母田正、松島榮一:《日本史概說Ⅰ》,第22頁。但劉建明《新編日本史》認為,4世紀前半葉,畿內勢力完成了國土的統一,創建了大和政權。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頁。

[23] 《漢書》卷一〇〇下《敘傳下》。

[24] 陶文釗選編:《費正清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頁。以下版本同。

[25] 黃枝連:《天朝禮治體系研究(上卷):亞洲的華夏秩序——中國與亞洲國家關系形態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76頁。

[26] 陶文釗選編:《費正清集》,第5、17—18頁。

[27] [韓]全海宗:《中韓關系史論集》,全善姬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18、133—134、141頁。

[28] [日]西嶋定生:《西嶋定生東アジア史論集》第三卷《東アジア世界と冊封體制》,巖波書店2002年版,第119—128、87—90頁。

[29] [日]西嶋定生:《西嶋定生東アジア史論集》第三卷《東アジア世界と冊封體制》,巖波書店2002年版,第55頁。

[30] [日]濱下武志:《近代中國的國際契機——朝貢貿易體系與近代亞洲經濟圈》中文版前言,朱蔭貴、歐陽菲譯,虞和平校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頁。

[31] [日]浜下武志:《朝貢システムと近代アジア》,巖波書店1997年版,第8—11頁。

[32] 韓昇:《東亞世界形成史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3、43—44頁。

[33] [韓]全海宗:《中韓關系史論集》,第118—119頁。

[34] 陶文釗選編:《費正清集》,第15—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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