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隋代文學研究
- 李建國
- 1895字
- 2020-08-13 19:36:06
第二節 隋文帝革新文風的政治解讀
在傳統的政治優勢被打壓后,隋代山東士人還有一個晉身之階,那就是文學才華和文化修養。以李德林為例,雖然不能說“只有當他在禮儀、古代典籍和歷史方面的學識能為篡位的隋朝提供合法的依據時,他才被使用”[30],但事實上,李德林的文學聲望是影響他政治命運的決定性因素之一[31]。經過“南風”洗禮之后的北齊士人,文學修養普遍提高。據說庾信到北方后,對北朝文人頗為不屑,僅有的能入其法眼者都是山東士人[32]。文學修養相對較弱的關隴集團也承認并充分利用山東人的文學才能,這就是為什么李德林和薛道衡這兩個山東人能長期執掌朝廷文書寫作的原因。上章分析隋代音樂和禮儀制度之構成時,也可以看到山東文化的代表參與朝廷文化大典的建設。然而這一晉身之階也并不可靠,下面對文帝反對華艷文風作一點別解。
根據李諤關于正文體的上書記載:文帝曾在開皇四年“普詔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實錄。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艷,付所司治罪”。對這一事件,治隋代文學及文學批評史者均給與充分關注。無論是從關隴地區的文學傳統來追溯,還是從文帝個人的藝術趣味以及所處時代對齊梁文風的反撥來研究,都具有合理性。本書試圖換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那就是:當時文章的基本狀況究竟是什么樣?究竟又是什么人因這項規定而受到懲罰?這種懲罰的背后是否還有其他背景?關隴地區的文風在宇文泰死后不久就已經不再是蘇綽所倡導的大誥體了,庾信等人的文章風靡關右,學者甚眾。除了歷史著作、學術著作和諸如《顏氏家訓》等極少數作品外,當時大江南北的文章已主要是駢文了。申徽《為周文帝責侯莫陳悅書》中就有“授戈南指,拯皇靈于已墜;擁旌西邁,濟百姓于淪胥”[33]這樣典型的四六句式,煬帝早年為文也屬“庾信體”。山東士人久染南風,自不待言。考察現存隋代的文章,可以說“終隋三十余年,所有公私文翰,始終還是駢儷之體”[34],包括李諤的那篇上書。由于駢體文本身的形式美學要求,“用典使事,雕飾藻采”是其文類特征之一。因為“駢文的用典不同于散文在于必須適合上下聯長短平仄虛實等屬對的要求,在用典的方法與造辭的技巧上也有所不同。往往一句一典,若其事甚繁,則裁剪為難,遂不免意晦辭艱,故作者必須精加雕琢,以成藻采”[35]。這就意味著幾乎所有的文章都有“華艷”之可能,同時也就能解釋為什么要求“公私文翰,并宜實錄”。因為當時文章不實錄已經成為一種相當普遍的現象,否則的話根本沒有必要作出這一規定[36]。司馬幼之的所有作品均已亡佚,具體如何“華艷”無從知曉。但是作為已知的唯一受害者,他正是當年最早入關的十八名山東精英之一。為什么在文章風氣普遍如此的情況下,只有來自山東的司馬幼之受到懲罰呢?不妨這樣解釋:山東士人文學修養相對較高,在統一的環境中他們具有并且不忘顯示出自身的這一優勢,所以有時候文章可能寫得更華麗些。而文帝之所以唯獨懲罰司馬幼之,無非是想借此機會警告山東士人。也就是說,在全面限制他們政治優勢的同時,進而打擊他們的文化自豪感。因此,開皇四年九月司馬幼之因文表華艷而獲罪,可以解釋為在關隴集團對山東勢力進行打壓的政治語境下發生的一起文化事件。
有論者曾經指出:李諤的上書“有時代的特殊需要。這就是通過否定南方文化來抑制南方的士族,維護新建的統一王朝的權威與統治秩序”[37]。這一分析觸及了問題的實質,但卻忽略了兩個重要的歷史事實。首先,從時間來看,文帝下詔以及司馬幼之獲罪在開皇四年九月,李諤上書則在開皇六年至開皇八年之間[38]。也就是說,先有文帝的詔令和處罰,才有李諤的上書。李諤其書“不僅是發表個人的復古主張”,更多的是“秉承上意的遵命文章”[39]。這一事件所反映的時代需要,主要來自最高統治階層。其次,李諤上書之時,南陳尚未征服,流落關中的南方士族無論是規模還是勢力都極為薄弱,根本不對關隴政權構成任何威脅,而真正有實際威脅的只能是山東士族。事實上,正如下文所論述的,由于南朝士族的政治衰落,即使平陳之后,他們也根本沒有能力和意志對關隴集團造成實質性的政治威脅,而是集體性地依附于第二代皇權的爭奪者,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并且,隨著江左士人大量入關,山東士人的文化優勢也遭到進一步削弱。從這層意義上說,作為山東士族的李諤在上書中痛斥齊梁文風,確實潛藏著某種文化和利益沖突。
如果全面考察,不難發現文帝朝山東著名文學之士遭貶謫者絕非個別現象:孫萬壽坐衣冠不整,配防江南,后歸鄉里,十余年不得調,平生所作詩多怨憤不平之氣;辛德源因尉遲迥事件謫從軍南寧;李孝貞被貶金州;元行恭坐事徙瓜州卒;薛道衡兩次被貶。仕宦的沉淪喚起他們生命體驗的強度,山東文人的“草澤怨刺”[40]之詞成為文帝朝文學多聲部中的最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