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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隋代文學研究
  • 李建國
  • 3406字
  • 2020-08-13 19:36:06

第三節 江左士人入隋初期的生存境遇

隨著南陳滅亡,江左士族和官僚貴族“無論是僑姓還是吳姓,除了吳興沈氏等個別家族以外,在江南基本上不復存在”[41],大多遷入關中。不同于山東士族,江南士族雖仍然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但基本上喪失了實際的政治實力。一方面僑姓沒有宗族鄉里根基,三吳地區的吳姓與宗族鄉里的聯系也日漸淡??;另一方面,風氣所及,南朝士族官僚的政治實踐能力普遍較弱,很多人放誕不任政事,高門士族尤其鄙薄軍武[42]。江左集團特別是其中的士族階層,其社會身份逐漸轉變成以文學修養著稱的文化名流,并由此而進入政治體制內。所以入關之后,他們根本對關隴集團的政權不構成實質性的威脅,關隴集團也不像對待山東集團那樣有意地防范和打壓江左人物。陳亡次年,江南地區爆發大規模的反隋暴動,幾乎遍及故陳境內,其組織者大多是地方土豪和偏遠地區的酋豪[43]。暴動平息后,也未見對在長安的江左人物有何明顯影響。

入隋的江左人物由于自身的原因,沒有招致關隴集團的刻意壓制,這是他們較之山東士人幸運之處。對關隴集團來說,他們的利用價值主要體現在文化建設和用以制衡山東士族的文化優越感(這一點上章多有涉及),除此之外,他們一時很難得到實際的政治利益。前文曾提到,隋承周制,選舉上打破舊門閥士族的政治特權,注重功勛和實際行政能力,江左士族原來以門蔭入仕的道路行不通[44],又沒有多少實際政治才干,進入政權運作的體制非常困難。文帝朝時皇帝又不喜南朝文風,依靠文學修養而得到現實的政治利益,可能性也不大。所以剛入隋時,有些江左舊貴族居然陷入了非常困頓的境地,連生活都難以維系。虞世基入隋后“為通直郎,直內史省。貧無產業,每傭書養親,怏怏不平。嘗為五言詩以見意,情理凄切”[45]。雖然被授予了官職,但卻家貧如此,南陳降人的處境可見一斑。出身陳氏皇族的陳子良一家更為凄苦,他回憶甫入關時,“屬金陵亂離,王室版蕩,人倫東喪,禮樂西歸。洎于一門,同遷灞岸,是則開皇九年之四月也。家君有鐘儀之操,懷敬仲之心,遂屏跡杜門,茹憂成疾。忽悲風樹,痛深陟岵。其時,余年十九,爾(陳子良弟陳子幹——引者注)始八歲,伶仃辛苦,實迫饑寒。青門乏種瓜之田,白社無容身之地。一溢之米已索,一瓢之飲屢空。日夕相悲,分填溝壑”[46]。雖然有些情緒化的夸張,但也確實反映了南陳舊貴族們入隋后一度非常狼狽的窘境。對照山東士族,他們中有些人也只被授予虛職,有的不仕,但都未聞有饑寒交迫之困,因為他們畢竟還有宗族基礎。

入關之初,江左人物有幾位得到相對優待,他們的情況各不相同。江總在后主朝,“當權宰,不持政務,但日與后主游宴后庭,共陳暄、孔范、王瑗等十余人,當時謂之狎客。由是國政日頹,綱紀不立,有言之者,輒以罪斥之,君臣昏亂,以至于滅”,對南陳亡國負有一定的責任,孔范就被文帝“投之邊裔,以謝吳越之人”[47]。但是由于江總入隋時年事已高(時總年已七旬),再加上南陳降人中江總名聲最大,所以還享受上開府儀同三司的榮譽政治待遇。后又放其南歸,遂能卒于故土[48]。裴蘊則因為父親早年陷入關中,仕陳之時就“陰奉表于高祖,請為內應。即陳平,上悉閱江南衣冠之士,次至蘊,上以為夙有向化之心,超授儀同?!慈瞻蓍_府儀同三司,禮賜優洽”[49]。許善心在隋軍攻陳之前正好出使于隋,被扣留在長安?!袄郾碚堔o。上不許,留縶賓館。及陳亡,髙祖遣使告之。善心衰服號哭于西階之下,藉草東向,經三日。敕書唁焉。明日,有詔就館,拜通直散騎常侍,賜衣一襲。善心哭盡哀,入房改服,復出北面立,垂涕再拜受詔。明日乃朝,伏泣于殿下,悲不能興。上顧左右曰:‘我平陳國,唯獲此人。既能懷其舊君,即是我誠臣也?!?a id="w50">[50]于是賞賜甚厚。許善心對故主恰如其分的忠心表現,使文帝認識到他身上所具有的利用價值。優待許善心就是暗示那些南朝舊臣:你們可以回憶過去,但必須面對現實,將對陳氏的忠心轉移到對楊氏的忠誠上來。而許善心日后的表現也印證了這一點。與之類似的還有袁憲、蕭摩訶、任忠、姚察等人,這些人都有一定的實際才干,在陳末政治軍事上本能有所作為,也試圖盡力挽救敗局。正因為奸佞所間,他們的策略未能得到實行,隋軍方能輕易滅陳。對這些人給予一定的優待,可以顯示文帝的識人,使南朝人物中有真才實學者能為其所用。不過,蕭、任二人與江總一樣,只是享受相對較高的榮譽待遇,并無實際政治權力。蕭摩訶因為郁郁不得志,后來還依附于楊諒作亂,兵敗被殺。至于袁憲,“上嘉袁憲雅操,下詔以為江表稱首,授昌州刺史”[51],作為文帝最欣賞的江左士人,他根本沒有進入中央政府。相比山東集團中的李德林等人,入隋后的江左集團在文帝朝,整體上所獲得的政治權利要差得多。

江左集團的大多數成員在入隋初期被整體性的冷遇,除了前文提到的諸因素外,還與他們在精神上嚴重的離心傾向有關。江左士人雖然沒有能力和意志來組織實質性的對抗行動,但是他們對新政權的陌生感,以及精神上的痛苦卻遠較山東士人來得深切。造成這種心態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南陳君臣盡數被俘,很多家屬女眷都成了隋軍的戰利品,所遭受的政治恥辱令他們痛心。開皇九年,隋軍凱旋班師。“獻俘于太廟,陳叔寶及諸王侯將相并乘輿服御、天文圖籍等以次行列,仍以鐵騎圍之”,完全將他們作為戰利品展示。后來“帝坐廣陽門觀,引陳叔寶于前,及太子、諸王二十八人,司空司馬消難以下至尚書郎凡二百余人,帝使納言宣詔勞之;次使內史令宣詔,責以君臣不能相輔,乃至滅亡。叔寶及其群臣并愧懼伏地,屏息不能對。既而宥之”[52],可謂恩威并施。而北周滅齊時,周武帝接見齊主高緯,“降階,以賓禮見之”[53]。兩者之待遇不可同日而語。陳叔寶后宮諸姬還有他的許多女性親屬都或入文帝后宮,或賜予功臣為妾。其次江左士人對南方政權的認同感和向心性較山東士族對高齊政權要強烈得多。究其原因,在于高齊政權雖然漢化水平較高,但是胡漢矛盾一直未能得到妥善解決,這一點還不及北周[54]。南朝是純粹的漢人政權,素以正朔自居。江左士人在精神上對南朝政權的認同感是山東士人比不上的。北齊覆亡之后,很少有山東士人像許善心那樣,表現出對舊主的忠誠和哀痛。盧思道算得上對新政權反應最強烈者之一,但比起許善心等人來,其情感取向是不同的[55]。而像許善心這樣始終不忘舊主之恩者,在江左士人中并非個別。出身南朝世家的周羅睺,是江左難得的文武雙全之才。史載:“陳主被擒,上江猶不下(時羅睺守上江——引者注),晉王廣遣陳主手書命之,羅睺與諸將大臨三日,放兵士散,然后乃降。髙祖慰諭之,許以富貴。羅睺垂泣而對曰:‘臣荷陳氏厚遇,本朝淪亡,無節可紀。陛下所賜,獲全為幸。富貴榮祿,非臣所望?!{祖甚器之。賀若弼謂之曰:‘聞公郢、漢捉兵,即知揚州可得。王師利涉,果如所量?!_睺答曰:‘若得與公周旋,勝負未可知也?!?a id="w56">[56]周羅睺在降隋后,始終保持一定的節操和尊嚴。直到大業初,陳叔寶去世,許善心與周羅睺、虞世基、袁充、蔡征等同往送葬,許善心不避忌諱,在所寫的祭文中仍稱陳叔寶為陛下[57]。正因為這樣,江左士人入關后,雖然被迫接受了國破家亡的事實,但降虜之恥深深地刺激他們敏感而脆弱的心靈;雖然客觀上承認關隴集團的軍事勝利和政治統治,但長期以正朔自居的文化尊嚴在此情境下更加深了他們的精神痛苦。

南朝的歷史文化培育了江左士人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如此巨大的精神創痛激發了他們一度柔弱纖靡的情緒體驗。在吞聲含辱的生存境遇中,詩歌成為他們的唯一的宣泄途徑。呂讓《和入京詩》集中表達了入隋初期江左士人的心聲:“俘囚經萬里,憔悴度三春。發改河陽鬂,衣余京洛塵。鐘儀悲去楚,隨會泣留秦。既謝平吳利,終成失路人?!彼偷脑娊褚巡淮?,但在呂讓這首詩中,降虜的政治恥辱、環境改變帶來的文化差異,乾坤巨變導致的人生悲劇都得到充分的表現?!扮妰x”之悲成為這些“南冠”們的現實體驗。特殊的政治環境又使得他們在寫作時不得不保持極大的克制,于是江南故土成為他們最大的精神慰藉。許多詩中飽含對故土的無限追思,對被迫客居他鄉的萬般無奈,并在思鄉情懷中隱喻自身的悲劇命運。“百年風月意,一旦死生分。客心還送客,悲我復悲君”(劉夢予《送別秦王學士江益詩》);“斂策暫回首,掩涕望江濱。無復東南氣,空隨西北云”(虞世基《初渡江》);“鄉關不可望,客淚徒沾衣”(周若水《答江學士協詩》);“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故鄉籬下菊,今日幾花開”(江總《九月九日至薇山亭詩》)。這些作品迥異于他們在南陳時的慣常風格,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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