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蔡婆被迫再婚情節當出自明人之手
《竇娥冤》寫竇娥堅決抗拒張驢兒的脅迫時,更多地渲染了她的貞節觀念,而對她堅守貞節觀念的描寫又常通過她譴責蔡婆改嫁來展開,這在《古名家雜劇》本中尤為明顯。《元曲選》本在這個方面則呈現出較為復雜的面貌,原因是改寫者把蔡婆改嫁改成了欲改嫁而未改嫁,卻又保留了若干竇娥責備婆婆的曲文,也保留了少許蔡婆對張驢兒之父親近的筆墨,這種“保留”估計是改寫中的疏失所致,即改而未盡改造成的。這問題頗關重要,以下詳作說明。
《古名家雜劇》本寫蔡婆在被迫下同意嫁給張父,改寫本中更動這一情節,改作蔡婆未曾改嫁,由于前者多處描寫竇娥責備婆婆改嫁,而且言辭激烈,這就給改寫者帶來了難題,他既要改成蔡婆未曾改嫁,又無法盡刪那些言辭,因為這涉及曲文的大刪大改,于是他盡量采用變具體為一般的辦法,將竇娥責備婆婆的話,變成譴斥一般的再嫁婦女之詞。《古名家雜劇》本第一折末尾寫蔡婆和張氏父子共在“家中吃酒”,意謂蔡婆同意改嫁;第二折張氏父子扶著生病的蔡婆上場時,張父明言“老漢自從來到蔡婆婆家做接腳”。緊接著寫竇娥說:“我想這婦人心好難保也呵。”上下文義相銜,“這婦人心”云云當指蔡婆,至少是包括蔡婆在內的婦女而言。《元曲選》本第一折末尾改為寫蔡婆說改婚事要“再作區處”,第二折張父上場自言“本望做個接腳”,嘆息“紅鸞天喜幾時到命哩”!緊接著竇娥上場也只說“婆婆,你莫要背地里許了他親事”,是蔡婆猶未改嫁,甚是分明。這樣,下文竇娥所說“我想這婦人心好難保也呵”的“這婦人”當不包括蔡婆,接唱的【一枝花】和【梁州第七】曲中譴責改嫁婦女的種種言辭也就成為一般性感慨。
改寫者為了改變蔡婆改嫁情節,又盡量把竇娥唱詞中明顯地說到蔡婆再婚的話語刪卻,但用以替代的文字又無助于改變整支曲意,試舉【賀新郎】曲為例,引文如下:
《古名家雜劇》本:一個道你爺先吃,一個道你娘吃。這言語我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新婚的姻眷偏歡喜,不想那舊日夫妻道理。常好是百從千隨。這婆娘心如風刮絮,那里肯身化作望夫石。舊恩情倒不比新佳配。他則待百年為婚眷,那里肯千里送寒衣。
《元曲選》本:一個道你請吃,一個道婆先吃。這言語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想他家與咱家有甚的親和戚,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從千隨。婆婆你莫不為黃金浮世寶,白發故人稀。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
將以上兩曲對比,就可發現后者刪去了“新婚的姻眷偏歡喜”、“舊恩情倒不比新佳偶”和“百年為婚眷”這些明顯地表示蔡婆再婚的語句。但改文又未能改變基本曲意,比如改文中的“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句,從上下文意看,特別是聯系上文“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句,此處“舊恩情”是比喻蔡婆的原配丈夫,“新知契”則喻張父,實際上表達了有了新人忘舊人之意。末兩句“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也屬比喻之文,意謂愿與新夫同墓穴,卻不肯為亡夫“送寒衣”。孟姜女送寒衣時,其夫已亡,此處“送寒衣”喻忠于原配丈夫。因此,改文的實際意思與原文“他則待百年為婚眷,那里肯千里送寒衣”無甚差別,都是上句切蔡婆和張父,下句切蔡婆與原配丈夫。
更使人覺得奇怪的是,改寫者意欲改變蔡婆再婚情節,卻對原有的表示蔡婆、張父成為夫妻的少許曲文不作任何改動,這方面也有實例。《古名家雜劇》本第二折中寫張父死后,蔡婆啼哭。竇娥唱【斗蝦蟆】曲云:“相守三朝五日,常好一家一計,又無羊酒段匹,又無花紅財禮。把手為活過日,撒手如同休棄”,并云:“休心如醉,意似癡,魂飛。手慌腳亂,哭哭啼啼。”意為蔡婆、張父只是相守“三朝五夕”的接腳夫妻,并非結發原配婚姻,無須如此悲傷啼哭。《元曲選》本此曲文字幾無改動,甚至還把“手慌腳亂”改作“嗟嗟怨怨”,加強了蔡婆的悲哀感情。
論者嘗認為《古名家雜劇》本和《元曲選》本這兩本《竇娥冤》中的蔡婆性格有所差異,主要指的就是改嫁與否。這個問題若從倫理道德角度評論,一般都會認為改寫者是從尊奉和維護一種封建道德教條出發的,這屬老生常談,無須多論。我認為需要研究的是改寫者的“主觀”和《元曲選》本的“客觀”有無差異,在我看來,改寫者主觀上要把蔡婆再婚情節改為不再嫁,是毋庸置疑的,因這方面有種種現象足以說明。改寫者在劇本第一折寫蔡婆對張父說:“……只是我那媳婦兒氣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待我慢慢的勸化俺媳婦兒,待他有個回心轉意,再作區處。”劇本末折,改寫者又寫蔡婆對竇天章申說:“老婦人并不曾許他。”但由于改寫者又保留了上述【賀新郎】和【斗蝦蟆】曲所表達的竇娥責備婆婆改嫁的曲意和若干曲文,又在第二折保留了蔡婆和張父兩個相讓飲酒的親密之態,保留了蔡婆為張父之死而產生的嗟怨、悲傷,這就使人感到他們之間雖未正式結婚,但有一種“曖昧”關系。這或許是改寫者始料不及的,也就是說,由于改寫者疏失,未曾將他改變蔡婆再婚情節的意圖貫穿始終,未及改動所有應改的文字和曲意,終使劇本的“客觀”與他的“主觀”產生了“誤差”。
綜觀關漢卿的劇作,可發現作者在對待封建倫理、道德觀念上是顯現出比較復雜的現象的,但往往是符合人情世故的。他筆下的人物的性格、情態并不單一,就像生活本身具有復雜因素那樣,顯得自然渾成。《竇娥冤》中的蔡婆是個商人婦,一個高利貸者,卻無高利貸者的兇狠面目,她又是一位懦弱的寡婦,被脅迫而答允再嫁給張父,而且劇中寫張父后來對她甚是關懷體貼,故改嫁情節也合乎具體的人物、環境情理。至于她的行為遭到竇娥譴責,那又決定于竇娥的思想、性格特點。從作品的客觀描寫看,如果說關漢卿對他筆下的蔡婆這一人物既有批評也有同情,大致符合實際。《元曲選》本改訂者的旨趣當與關漢卿原意有距離,這位改訂者或許是明人,那時對待“貞節”的觀念與關漢卿時代已有不同,但是否即是臧晉叔,也難以遽下論斷。
臧晉叔編《元曲選》,所收錄的作品大抵有兩個來源,一是他的藏本,種種跡象表明,他的藏本又大抵是當時流傳的刻本,如《古名家雜劇》即是此屬;二是御戲監本,錄自劉延伯藏本,這本《竇娥冤》即與傳刻本不同,說它是來自御戲監的轉錄本,或符事實。那么,以上所說到的種種改筆,很可能是出自御戲監伶工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