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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典戲曲評論集
  • 鄧紹基
  • 3842字
  • 2019-09-21 03:47:07

《元曲選》本的改筆非臧晉叔一人所為

為大家所公認,在今存的三個《竇娥冤》全本中,《酹江集》本實際上是按照《元曲選》本重刻的,只是少量曲文有變化,改從“原本”[1]。而《元曲選》本和《古名家雜劇》本則有較多差異,大致可以斷定,前者是后者的修改本。這修改工作是誰做的?一般都認為是《元曲選》編者臧晉叔所為。在我看來,如果說既有臧晉叔的改筆,也有別人的改筆,或較穩妥些。

先說不若臧晉叔所為的改筆,從一處多余的或者說是淺薄的改筆說起。《古名家雜劇》本第二折中寫賽盧醫被脅迫賣給張驢兒毒藥后說:“我今日與了他這服毒藥去了,只怕連累我,今不開藥鋪,且往涿(按:此處疑漏一‘郡’或‘地’字)賣藥去也。”元劇中的賽盧醫本是科諢人物,此處寫他逃離楚州,而要去往涿地,也是一種打諢作用的筆墨。“盧醫”,指戰國時名醫秦越人,因他家于盧地,世稱“盧醫”。涿郡則是盧姓族望之地,元代名作家盧摯就自稱“涿郡盧摯”。“賽盧醫”是諢號,這一人物未必姓盧(《魔合羅》劇中的賽盧醫為李姓),但既屬科諢,故寫他要逃往涿地賣藥,更增加一點發噱笑料而已。這一人物是否真的去了涿地,并不重要,作者寫來未必那么膠柱,所以后文第四折中寫竇天章宣判賽盧醫罪狀時,并未再交代這一人犯是從涿地押回來的,含混過去。《元曲選》本則不然,它認真地寫賽盧醫是從涿州押回來的,第四折寫竇天章坐衙審案時,先是竇天章發問:“怎么賽盧醫是緊要人犯不到?”解子回答說:“賽盧醫三年前在逃,一面著廣捕批緝拿去了,待獲日解審。”于是竇天章遂審問張驢兒,張拒不承認是他合的毒藥。這時忽然解子將賽盧醫押上,說是“續解到犯人一名賽盧醫”,賽盧醫說他“一向逃在涿州地方”。從涿州到楚州,來得如此之快,卻又平添了一種疏漏。這也說明改寫者不知道原劇中本是借“盧”與涿地的關系來打諢,卻作了添枝加葉的發揮,最終的結果是不僅無補,反增疏漏。像這樣的改文,當不致出自臧氏筆下。

另一個例子,《古名家雜劇》本末折寫竇天章宣判下斷,張驢兒的罪名是“謀殺親父,欺騙良人”,量刑“斬首”。“謀殺”云云,含有犯罪動機,張驢兒其實無此動機,故《元曲選》本改為“毒殺親爺,奸占寡婦”,可后一罪名卻也不能成立,把欲“奸占”的動機說成了已“奸占”的事實。在量刑上,又把“斬首”改作“凌遲”,還有“釘上木驢,剮一百二十刀”之言。“凌遲”云云,看來是為了照應竇娥所唱【得勝令】中的“萬剮了喬才”語,這曲語在諸本中均有,那是竇娥的激憤之言,《元曲選》本卻要把它和官府量刑一致起來,實為拘泥之筆。又,《古名家雜劇》本末折寫賽盧醫的罪狀是“修合毒藥”,量刑處斬。《元曲選》本寫他的罪名是“不合賴錢,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藥致傷人命”,量刑發配充軍。此處“勒死平民”云云,也是將未遂當做既成。同時還可發現,《元曲選》本中賽盧醫的罪名加重了,量刑卻減輕了。這且不論,最使人詫異的是《元曲選》本寫竇天章斷詞中兩處把未遂之事當做既成事實,實際上有損于這位肅政廉訪使的清正形象,這無疑是明顯的疏漏,也是明顯的敗筆。張驢兒沒有達到“奸占”竇娥的目的,賽盧醫最終也沒有“勒死”蔡婆,這在劇本描寫中是十分清楚的,難道修改者竟連如此明白的劇情也沒有看懂嗎?當不致是,或許是詞不達意之病,而臧晉叔顯然不是下筆不能達意的人,因疑這樣的改筆也不像是臧氏所為。

例子三,《元曲選》本的改訂人竟不知道楚州與山陽縣的關系。《古名家雜劇》本寫蔡婆初上場時,自言“楚州人氏”,又說“這山陽郡有個竇秀才”。竇天章上場時自云祖居京兆,“今在這楚州山陽郡住坐”(“住坐”,相似于流寓意),并說:“此間有個蔡婆婆。”長大并成為寡婦后的竇娥則自謂“祖居楚州”,這是因為她自幼賣做童養媳,從夫家籍貫之故。以上劇中人物云云無甚破綻,“楚州”和“山陽郡”實是一地,而且宋時一度確有“楚州山陽郡”之稱。《元曲選》本卻要把楚州、山陽分作兩個所在,楔子中寫蔡婆婆自言“楚州人氏”,但在第一折中又說“我一向搬在山陽縣居住,盡也靜辦”。在《竇娥冤》產生的年代,這“楚州”本已成為“古”地名,元代的名稱應是淮安路,雜劇創作中的地名常有“托古”現象,但無論是楚州抑或更早的古稱“山陽郡”,其治所都在山陽縣。但由于山陽是楚州治所,若說由楚州搬住山陽,就嫌不通,猶如今人若說由江蘇遷往南京一樣地不通。那么,修改者為什么要作這種改動呢?或許他的動機是為了彌補他認為的原本中的疏漏。在《古名家雜劇》本第四折中,竇天章有這么一段自白:

老夫自得官之后,使人往楚州山陽郡問蔡婆婆家,他鄰里街坊道:自當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至今音信皆無,老夫為端云孩兒啼哭的眼也昏花,憂愁的須發皆白。

就劇本中寫竇氏父女為什么生離即成死別這一情節來說,這番自白頗為重要。劇中交代竇天章到京師“一舉及第”,可知他在竇娥還未長大成婚前早已當官,也就是說,竇娥所受種種迫害都在他得第授職之后。父女深情,卻為何竇天章不聞不問呢?原來因蔡婆婆搬家,失去聯系。如果不作深究的話,這番自白當可視作合乎情理。同樣如果不作深究的話,劇本中不相應描寫蔡婆自云搬家,也不能視為疏漏。但修改者作了深究,既然后文竇天章說蔡婆遷家,前文就應有呼應,既然鄰里街坊都不知道蔡婆搬往何處,當不在本城,于是補添了蔡婆婆自言“搬在山陽縣居住”,于是出現了由楚州遷居山陽的不通之說。原來,改寫者連楚州治所即山陽也不清楚。這樣的改筆似也不應出自臧晉叔之手。

還有一種現象,又可說明《元曲選》本改筆的復雜性,它訂正了《古名家雜劇》本若干細節上的疏漏,卻又出現新的抵牾。可舉一例,《古名家雜劇》本寫竇天章任肅政廉訪使,蒞職上任,察知楚州已三年不雨,其時距離他與女兒分別之時已有十六年。竇娥七歲離開父親,二十歲時受冤而死,死后三年,正好十六年。可是劇本在寫竇天章自云“不知這楚州為何三年不下雨”同時,又說“自離了我那瑞云(竇娥原名)孩兒,可早十三年光景”,顯然不合。《元曲選》本改作“十六年光景”,與劇情展示的時間距離就相符契。

但同時在時間距離上,《元曲選》本的又一種改筆又添增了混亂,造成前后抵牾。按《古名家雜劇》本,竇娥的悲劇人生是三歲喪母,七歲離父,去蔡家當童養媳,十七歲成親,當年亡夫,二十歲受冤被害。《元曲選》本中卻寫她十九歲喪偶。今將兩本第四折中竇娥向父訴述的賓白對照引錄如下:

《古名家雜劇》本: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你將我嫁與蔡婆婆家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配合,不幸當年兒夫亡化。

《元曲選》本:我三歲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你將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至十七歲與夫配合,才得兩年,不幸兒夫亡化。

《元曲選》本這段云白,清楚地告訴人們,竇娥十七歲成親,十九歲喪夫。但又不然,同本第一折中又存在另外兩種說法。該折中蔡婆上場云:

自十三年前竇天章秀才留下瑞云孩兒與我做兒媳婦,改了他小名,喚做竇娥。自成親之后,不上二年,不想我這孩兒害弱癥死了。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服孝將除了也。

此處“十三年前”云云,表明這時竇娥為二十歲,因她是七歲到蔡婆家當童養媳的。何時成親,未明說,但從“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云云,可知竇娥十七歲時亡夫,是在“自成親這后不上二年”之際,那么,竇娥是在十五歲時成親的,“不上二年”意為不到二年,即一年多,舊時按年頭計歲數,即今人所謂“虛歲”。總之,蔡婆這番話說明竇娥十五歲成親,十七歲喪夫,已守寡三年,是時為二十歲。這就與上引第四折中竇娥自言不合。

更奇怪的是,同樣在《元曲選》本第一折中,竇娥又有另一種說法:

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

這種說法和上引兩種說法明顯相異,卻與《古名家雜劇》本中的描寫相同。正是對照《古名家雜劇》本,我們可以對《元曲選》本中這種自相矛盾的筆墨作出如下解釋:第一,改寫者要把竇娥十七歲成婚和當年亡夫改成婚后兩年喪夫,這種意圖在第四折竇娥向父訴告的那段云白中表現得最為明白,但改寫者不很細心,沒有把這種意圖貫穿始終,于是造成前后抵牾。第二,在第一折蔡婆自云中,由于原本無十七歲成婚的話,修改者出于疏忽,也沒有加上這話,而只是在“自成親之后”與“不想我孩兒死了”兩句中間加上“不上二年”四字。修改者或許以為這種改動已能表達他所言意圖,殊不料在實際上卻制造了竇娥十五歲成婚的新說法,增加了矛盾之處。第三,修改者也是出于疏忽,沒有發覺第一折中竇娥的自云與修改者在第四折所作的改筆不相契合,也就未予改動,于是這段悉同于《古名家雜劇》本的道白,對《元曲選》本來說,無疑又增了一重抵牾。

修改者要寫竇娥成婚后兩年亡夫這種意圖是很明顯的,第二折曲文中也有明白顯示,該折中竇娥所唱【隔尾】曲中就有“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之言。《古名家雜劇》本中并無“兩年”之說,而作“想男兒在日,俺夫妻道理”。修改者緣何要把原來的當年亡夫這一情節改作二年后或“不上二年”才喪夫呢?看來是為了加重張驢兒的罪名。舊時喪制,丈夫死后,妻子要服孝三年,即所謂“齊哀”。《元曲選》本第二折寫竇娥上公堂時云:“……要逼勒小婦人做他媳婦,小婦人原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滿,堅執不從。”這段話不見于《古名家雜劇》本,該本寫竇娥服喪“三年光景”,即將除服。很明顯,修改者寫竇娥十九歲喪夫,服孝才一年,就更顯出張驢兒逼婚之非禮。但這位封建道德觀念強烈的修改者,卻是一位粗心人,遂在劇本中制造了抵牾與混亂。看來,這位修改者不像是臧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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