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直覺的教養
一 直覺的結構化生成
直覺不是無根據的思緒萬千,也不是肆無忌憚的漫天狂想,更加與迷狂和幻覺完全不同,它們只是無邏輯的意識搭接,直覺卻是或然邏輯的結構化過程和結構化結果。正如當被告知蘇格拉底會死的時候,我們誰都不會驚異,因為我們“直覺”到“蘇格拉底有死”的結論。我們的直覺判斷隱含著或者說經歷了一個三段論的演繹過程:
大前提:凡人都有死。
小前提:蘇格拉底是人。
結論:蘇格拉底有死。
只是我們都沒有意識到這個過程而已。任何人都不會愚蠢到有意識地去推導這個結論,不管他會不會三段論演繹。當我們接到“蘇格拉底是人”的信息時,立刻就會得到“蘇格拉底有死”的直覺判斷。
經過理性的抽象,經驗法則一般化和形式化,并在有目的的社會實踐中揚棄為具體的實踐法則。實踐法則儲存在潛意識深處,成為思維現成的黑箱工具。在實踐法則當中,圖式與圖式之間的關系經歷了理性的抽象和推理,被有意識地結構化,生成了圖式和圖式之間的結構。所以,從結構上說,直覺不是一個自然的產物,而是實踐中完成的后天的結構化產物,我們可以自覺地在實踐中生成我們的直覺圖式和直覺邏輯。
二 直覺的文化生成
直覺結構的生成顯然是一個社會歷史過程,或者說個體思維的社會化過程。邏輯規則首先是個體的特殊規則,建立在個體經驗基礎之上。由于實踐是社會的實踐,這個純粹的個體特殊性同樣有上升到社會普遍性的必要,個體邏輯需要上升為社會邏輯,個體的行為才會取得社會的承認并上升為社會實踐。如果個體邏輯受到他人認可,也就接受了社會的背書,可能成為社會邏輯。因為社會契約必須以清晰、明白、確定為前提,所以社會邏輯只可以是理性邏輯,人與人之間按照理性原則訂立契約。
但是,個體邏輯在事實上的先在,在歷史實踐中已經讓位于社會邏輯的先在。所以,在實踐中,邏輯的轉換更多表現為從抽象到具體、從社會邏輯到個人邏輯。實踐是社會實踐,更直接的是現實的個人的社會實踐,社會邏輯只能在個人那里實現為現實邏輯。社會邏輯成為現實的邏輯必須經歷社會邏輯的個人化即成為個人邏輯,否則,它僅僅是文本的契約和抽象的邏輯。社會邏輯的個人化有三種情況:(1)社會邏輯以社會暴力的形式占領個體思維,個人被迫接受理性邏輯并實踐,成為非我的理性邏輯——非強制力無以實踐的理性邏輯。亞里士多德說:“一個人說的話,他自己是不一定相信的。”[1](2)社會邏輯的暴力程度,主要是語言的暴力,不足以迫使個人接受,社會邏輯就會轉化為隱性認識,隱藏在潛意識當中,以備個人思維的裁決,也會在夢境或病態等前意識松懈時跳出來。(3)社會邏輯為個人自由接受,普遍性和一般性取得了現實性成為個人邏輯,融入個人的精神、進入人的全部意識當中,作為個人思維的黑箱工具。直覺是實踐的前邏輯,實踐是社會的實踐,因此,個人的直覺只能是具有社會性的理性與特殊性思維個體的統一。沒有特殊性個體思維,理性是虛無的、抽象的;沒有社會的普遍性認可,個體思維就沒有社會意義,只會成為個體的囈語,最起碼不被社會歷史接納,社會成為社會歷史的組成部分。
社會邏輯如果被個人接受,就會揚棄其抽象性而成為個人的邏輯,成為他的生活邏輯,包括他的日常生活、專業生活。直覺就是生活邏輯的直覺,對學習和實踐的前邏輯的完成。理性因文化經驗而轉化為深層的潛意識,成為直覺邏輯形式。這樣的過程,我們稱之為“文化”過程。在漢語系統中,“文化”的本義就是“以文教化”,用人類生產創造的產品陶冶、教化個體的人,使其符合人的本質,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個人,符號是文化行為的工具,價值和意義在文化行為當中占據核心地位。
文化教養就是把文化經驗和知識貯存于大腦皮層,生成相應的經驗認知模塊或專業認知模塊,即擁躉豐富便捷的知識工具。如果知識工具還沒有被熟練地掌握,那么我們在使用的時候就需要有意識地按照知識邏輯做出理性推理;如果知識工具已經被熟練地掌握甚至成為工作習慣,就說明已經轉化成深層的潛意識,那么我們在使用的時候就仿佛在無意識地思維或行動,即直覺。直覺生成必須以相關經驗和知識的積累為必要條件,而相關經驗和知識有的可以自然習得,更多的則必須以教化方式給予。我們接受常識教育、科學教育、信仰教育、哲學教育,會生成相應的工具黑箱,當遇到特定情境,特定的信息會從眾多工具箱中選取適當的思維工具,獲得相應的信息輸出,激發出特定的直覺圖式。可以說,教育從根本上講就是為了生成生活直覺和專業直覺。在思維過程中,直覺邏輯消解了理性的預設,自由地完成著創新和創造,表現為完全個人化的思維邏輯。“千年修行,一朝得道”,前半句說教養——直覺的培養,后半句就在說直覺的生成。常識直覺、科學直覺、信仰直覺、哲學直覺,莫不如此。孔子總結自己一生的道德直覺的生成,最具有非凡的典型性:“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2]
三 生成的文化直覺
直觀是我們作為生命體的本能,直覺卻是文化教養的結果。直覺不同于直觀,直觀的對象外在于直觀,也就規定著直觀和直觀的結果;直覺與它的對象和結果完全統一,直覺就是直覺對象、直覺結果。直觀是人與動物共有的生物本能、心理功能,在直觀能力當中,經驗法則形成于積累起來的內隱記憶或記憶,是感性形式構造出來的空間和時間的法則。直覺則是自覺的“直觀”,唯人所有的文化行為、思維功能和統一了知情意的主體意識,在直覺能力當中,直觀的經驗法則仍然有效,同時,經驗法則更多是社會的經驗法則,即人們在社會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經驗法則,文化的多元維度才是直覺坐標系的主要坐標軸。
教育正是為了養成直覺教養。我們的文化教養不但訓練理性的思維方法,同時也在強化我們的直覺能力。只有在得以訓練的理性和得以強化的直覺中,人類才能獲得真正的知識。“在所有這些情境中,知識的直接性不但不排斥間接性,而且兩者是這樣結合著的:即直接知識實際上就是間接知識的產物和成果。”[3]后理智直觀獲得合法證明之后,就成為合法的知識,并被貯存于潛意識之中,為更高的直觀做好準備。直覺同樣是邏輯的過程,也是經過認同類和類認同的欲望、情緒、認知和意志的綜合,是個人現實的思維。它完全固化于我們的精神深處,在潛意識中對待我們的生活,如孔子所謂:“行不逾矩”;在被召喚時就會顯現,正如人見孺子將入于井,都會有怵惕惻隱之心。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身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禪宗的神秀與慧能的兩首詩形象地敘述了直覺的教養和教養出的直覺。神秀的詩講明了直覺教養的過程和方法,慧能則直達教養收獲的直覺。
[1] 北京大學哲學系:《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22頁。
[2] 《論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
[3] [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