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覺的結構
一切可思維都會體現為一定的可思維結構,思維能力和思維方式也一樣。任何思維能力和思維方式,都必須使用相對有效的思維工具,反映在形式上就表現為確定的思維單位。思維單位與思維單位之間的聯結構成了思維的內容,而它們的聯結總要遵循相對穩定的聯結方式和聯結規則,也就是說,它們需要遵守一定的邏輯規則。不同思維階段使用不同的思維工具,遵循不同的思維邏輯,結構出不同的思維結構。直覺思維在推理過程上表現為直接性,但是直接性并不等于非邏輯性,社會經驗法則(實踐法則)就是直覺的思維邏輯,圖式則是直覺的基本單位,它們結構成直覺的直接現實。
一 直覺的基本單位
思維是一個從感性直觀開始的發展過程,因為思維對象就是一個從經驗的感性具體開始的發展過程,那么,思維工具也就是一個發展過程。這個發展過程從形象開始,經過語言,在直覺那里發展為圖式。
(一)形象、語言與圖式
在直觀(“前理智直觀”)階段,統覺直接以空間感和時間感加工整理感覺材料,想象力使感覺材料脫離原初的具體,獲得一種能夠體會得到的新的具體,建立起對象的感性確定性(形象)。不過,形象只是一種借代的修辭方法,確切地應該說感性形象,它并非局限于通過視覺形成的空間形象,也包括通過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形成的空間形象或時間形象,尤其包括物質化的語言生成的語言形象。感性的確定性明確且自覺地指向具體的對象,但是,卻僅僅表現出意識與對象具體的映射關系,極為豐富的確定性卻尚未構成反思性把握,相對于思維而言,形象成了空洞的確定性或者說是絕對的不確定的。
感性直觀作為思維的起點,是一切知識的材料和內容的唯一來源,也僅只是來源而已。理性以先在的概念抽象感性形象,加工、整理感性提供的感性確定性材料,完成了意識與意識對象的徹底分離,意識成為純粹意識的意識概念。概念是絕對確定的,但是,正因為其作為意識的絕對確定性,更加準確地說是一種單調的差異化的確認,因此,其絕對的抽象性對意識對象而言同樣是絕對的不確定。
經過理性的否定,意識對象完成了與意識同一的轉變,意識也就開始強烈地要求向意識對象的回歸即與意識對象的同一,直覺以其直接性同一了意識與意識對象。經過中介的直接性,以感性和理性為環節,絕對地同一了形象和概念,因此,直覺的語言就非常復雜,可以包含全部的能指集,并對這些能指工具做出二次加工,形成的語言既抽象又具體,既符號化又具象化,布迪厄稱之為“圖式”。圖式既是直覺絕對同一的工具,又是直覺絕對同一的結果,在思維的表象上它是不確定的,在思維的意向上它卻是確定的。作為最高思維的語言,圖式當然就是語言的原點,并可以根據思維的需要還原為概念或形象。
(二)開放并彌漫的圖式
圖式是自明的原初思想,一個確定的不確定,以抽象的具體性為存在方式——恍兮惚兮、有精有象。圖式是確定的,它有著確定的意向,明確地指向自己的所指。所謂不確定是它的能指相對顯意識而言,既不像形象那么具體,也不像語言那么明確,但是,即使就顯意識而言,圖式也并非不存在,相反,它有著自己確定的內核如同理性的概念。不過,圖式的內核卻并不因絕對的剛性而封閉,相反,它彈性、開放,具有無限的延展性。因此,圖式既抽象又具體,與直觀的形象相比,包含著象征和意向,更加抽象、更加具有一般性;與理性的概念相比,減少了模型化的概念所特有的碎片化和主觀性,更加具體、更加同一于對象本身。
思維創造的概念,以語言的形式抽象和概括思維對象集合的共性,更加準確地說,概念是類的抽象,也就是基于公共性而編譯的意識或思想。概念至少具備以下三個特點:(1)概念只是被編譯的那部分的意識或思想,如果說意識和思想是一座冰山,那么概念指稱的那部分意識或思想只是浮出水面上的一角;(2)概念是基于公共性的契約,是思想者之間約定的能指符號的統一編碼,因此,概念具有社會屬性,也就具有被規定性;(3)概念是剛性的,它擁有閉區間的域,在概念的邊界之外是事實的廣袤的剩余,因此,概念的所指在思想者個體之間仍然存在差異,這個差異有時是巨大的,并會使概念產生巨大的歧義。
作為協議,概念的有效性更多的在于邏輯的認同,而非嚴格的規定。每一個概念都必須限定在一個閉區間,被嚴格定義出剛性的內涵,任何差異都意味著新概念的產生。因此,概念必須以具體語境為適用條件,嚴格講:
概念=內涵+外延+語境
否則,概念無效,隨時可能冒出羅素的那個“法國國王”。即使這樣,所謂剛性內涵其實也只是一個理想的假設,任何概念的規定性描述都無法全面地定義“紅”,而且,一個天生的盲人也絕對沒有可能根據“紅”的定義而理解“紅”。理性以概念為思維工具本身就暴露出理性思維的局限。
概念只會撿芝麻丟西瓜,它的剩余要遠多于概念本身。圖式的結構與思想的結構同構,在概念內涵硬核之外有著無限的延展性和彌漫性,其無邊界的邊界可以包容概念及其全部的剩余,所以,它既具有整體性可能,還富有個體的創造力,甚至天生的盲人都可以憑借自己的想象力創造出一個“紅”的圖式,并把它固定下來成為自己的認知工具。直覺的圖式也因此可以真正實現人們對思維工具的終極要求:
圖式=內涵+外延+語境
可以說,圖式才是思想真正的現實,可以在意識當中與對象同構。思想以整個生活世界為自己的對象,它當然要考察空間的相鄰、時間的相繼,也要考察對空間與時間的考察;在考察的同時,它不但要抽象地建構出所謂的本質,還要具體地從本質回歸實存,從而在本質與實存的統一中達到生活世界的現實。形象和概念都無法完成思想的任務。
(三)思想、語言、行動的統一
圖式是思想真正的現實,同時也是個體性的心理經驗,只為個體的自我所擁有,無法與任何他人共有。它與思想一樣,高度的彈性以及無限的延展力和彌漫性,不利于不同思維主體之間的轉換,妨礙了思想的交流和溝通。為了類的同一和社會的形成,人與人之間設計并達成一整套符號規則的協議,用來交流思想和意思,這些創造出來的符號及其規則被稱為語言,它的基本單位就是概念。
人類創造出語言,設計出一定的能指,無條件地同一和統一一定的所指。人們有一個誤解,所指是現實的事物或事實即意識到的那個存在。其實不然,所指是意識本身,即意識到意識對象的那個意識,不過,它意識到了那個對象性的存在,并創設出一個映射該存在的圖式。因此,“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的意識”[1],而不是事實的直接現實。
為什么語言會成為人們最重要的交流工具呢?語言是契約!作為契約,語言符號必須是絕對確定的、絕對剛性的,防止有意或無意的錯誤解讀,這樣才能夠避免歧義和誤解,實現人與人的同一。所以,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從有社會存在的時候起就有語言存在。反過來,它又成為人類的重要標志,為人類所特有。
“語言本身在這里正好就提供了必要的直覺。”[2]自我意識直覺到自我與他人的類的同一性,語言能指的形式完全讓位給所指的內容,語言與思維完成了最后的同一,實現了語言的本質即“問題并不在于言辭本身(言辭本身——字母和音節的聲音,確實是一個實在的東西),而在我們所聽的言辭所指的意義。”[3]其實,也只有直覺才會讓我們把握這個“意義”、這個所指,也就是概念的內涵。
同時,直覺作為實踐的前邏輯,它的基本語言單位當然也就是實踐的前邏輯的基本單位。問題不止于此,實踐的前邏輯生成于實踐邏輯,而實踐邏輯也并不是以對話、交流、溝通為目的,而是以實踐本身為目的,因此,它的基本單位也就是確定的不確定即圖式。圖式不但是思維的邏輯工具,而且是實踐的邏輯工具,思想以圖式的方式做出感性行為與社會實踐的指令。蘇格拉底說,智慧生出思想、說話、行動三種果實。圖式正是三種智慧果實的統一,所以,它才可以作為直覺的基本單位。
二 直覺的邏輯
當我們把邏輯理解為內在根據(即作為規則的“邏輯”)的時候,一切在都應該理解為邏輯的“在”,它們都有著自己在的邏輯。意識并不例外。當我們說意識具有能動性時,其實,我們就是在說,意識在根據自己既定的規則收集、處理、利用它所捕捉到的信息,無論認知心理學還是哲學都明確地認同這個命題。也就是說,意識必須依據一定的規則運行,不管它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但它一定是自愿的。直覺作為意識的形式,同樣具有邏輯性,遵守一定的規則,按照思維邏輯的規則進行思維,只是這個邏輯過程沒有被我們意識到而已。它在推理過程上表現為沒有過程的直接性,但是在思維過程上卻表現為黑箱化、內在的過程性。
(一)事實邏輯、必然邏輯與或然邏輯
感性直觀“與對象直接發生關系”,以時間和空間為形式,整理、加工純粹感性經驗材料,生成感性知覺。因此,感性直觀在內容上就是意識對象在時間上的連貫或在空間上的延展,在邏輯結構上就表現為形象在時間上的前后相繼以及形象在空間上的左右相鄰。這種事實邏輯建立于直觀的經驗即經驗法則,一個事實B相繼或相鄰于另一個事實A的經驗可以建立起A→B的事實邏輯,盡管A與B的關系僅限于時間的前后相繼或空間的左右相鄰。于是,在生活實踐當中,事實A會以啟動效應的方式激發起事實B的直觀判斷和直觀行為。事實邏輯既是人類的生命存在和生活實踐的寶貴經驗的積累與傳承,也為人類的生命存在和生活實踐提供著不可或缺的保障。但是,事實邏輯具有顯著的偶然性、隨意性和特殊性,因此,它不但是沒有確定性的意見,而且是諸多謬誤和迷信的根源。
為了獲得一般性認識,思維必須以必然性揚棄偶然性、以規則性揚棄隨意性、以普遍性揚棄特殊性,一句話,邏輯地加工感性材料。雖然揚棄就是意識發揮的能動性過程,理性思維加工材料的過程也就可以說是判斷力和創造力的實現,不過,理性還沒有擺脫經驗的糾纏,它所依賴的必然性只能是一個假設或一個理想。所以,理性是以預設的邏輯加工、處理感性直觀的材料,必然邏輯也就是一個預設的邏輯,一個沒有“理性”證明的邏輯,也就是“先驗的”邏輯,在必然中包含著無限的偶然。必然邏輯的預設性決定了它的絕對抽象,表達了思維對秩序的沉迷與向往,也表達了一個類的外在的共識。但是,共識并非真理,削足適履式的思維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諸多的事實。
理性以“是什么”的方式提問,以契約方式建立起人的類共識。而類的共識要求其自身必須是絕對的確定性,哪怕是一個絕對的抽象,因此,必然是理性邏輯的必然要求。必然邏輯是機械觀時代認知范式,它以牛頓的剛性宇宙為模型,要求邏輯因子之間有著絕對的確定性,從而可以保證已知因子與未知因子之間保持幾乎一一映射的關系。這是人類對未來的恐懼,也是人類對未來的期望,當然恐懼與期望本來就是同一個心理現象。
與必然邏輯的封閉特征相反,直覺表現出高度的開放性,作為實踐的前邏輯,它的提問方式是“怎么辦”,直擊真理的有效性。直覺消解了理性的預設,試圖以抽象的必然還原具體的事實,因此,直覺承認必然之“否”的全部否定,即承認全部否定之否定的可能。這是圖式的無限延展性的“必然”結果。因此,圖式可以以必然之“否”的全部否定的可能關系相互聯結,也就是說,它遵守著可能性的或然邏輯。直覺的認知范式以愛因斯坦的量子宇宙為模型,直覺表象是隨機的、非必然的。或然邏輯允許邏輯因子之間非一一映射的聯結,其邏輯關系本質上是因子族與因子族之間的映射。直覺不是提出解決問題的答案,而是提出解決問題的可能性方案。
直覺遵循的邏輯法則不是概念的線性分析,而是圖式的結構化。所謂邏輯過程永遠是根據自己承認的邏輯法則的運行過程,因明有因明的邏輯過程、名辯有名辯的邏輯過程,形式邏輯、辯證邏輯和數理邏輯同樣因循亞里士多德的邏輯理路,直覺當然有著自己的邏輯過程。但是,它的邏輯過程只能稱之為“映射”,而不能稱之為“推導”。比如3+2=5,在必然邏輯那里,有三個邏輯因子——3、2、5以及一個運算符號——+和一個關系符號——=;在直覺邏輯這里,只有兩個邏輯因子——3+2和5以及一個關系符號——=,確切地說,不是“=”而是“→”。直覺邏輯只有x→y的一種關系式。直接明證性讓直覺消解了束縛在理性思維上的預設,使全部相關的邏輯因子在邏輯規則的連接下結構化。可以說必然邏輯更多執著于分析和證明,而直覺邏輯更多甚至說全部在于生成,即邏輯因子的結構化。無論我們是否有意識地使用直覺,直覺都是思維更是實踐的前邏輯,因此,直覺不在于分析問題,而在于解決問題,在于根據現有條件的創造。
(二)經過中介的邏輯法則
直覺是經過中介的直接性,思維通過實踐揚棄了理性的預設而達到直接性。因此,直覺思維的圖式和邏輯同樣也是經過中介的圖式和邏輯,而直覺的或然邏輯正是實踐的經驗法則。
根據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和蓋格瑞澤的經驗法則,在生存和生活當中,經驗發現事實A存在會有事實B發生,那么,我們就認為事實A與事實B之間有著一定的關聯,可以建立起關系f:A→B即B=f(A)。如果事實A與事實B的偶然性關系f多次被經驗,于是,我們就可以直觀地判斷關系f具有必然性,關系f就成了我們的經驗法則。所謂經驗就是相同的經歷得到了相同結果的驗證。比如一個人的肚子咕咕叫,我們就知道他餓了;看到石頭飛來,我們就會躲開。至于為什么,我們不需要考慮,也沒有時間考慮。生活經驗把這樣的問題類型化、程式化,整個事件中,我們只需要知道三點:原因——事實A、結果——事實B、聯結方式——關系f,其他那些中間過程就像一個無法被詳解也無須被詳解的黑箱。直觀過程也就成了一個黑箱式的認知或決策過程,我們只需要知道事實A,就可以判定一定會發生事實B,完全不需要知道它們之間的關系f的根據。經驗經過內隱記憶或記憶轉化成潛意識的經驗法則,成為思維的工具和生存或生活的習慣,盡管這個工具或習慣也許包含有若干心理過程,但是這些心理過程可以完全被忽略而顯示為經驗的直接性。就如同我們看見閃電,可以判斷會有雷聲一樣,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也可以看作直觀經驗建立的結果。
可見,事實邏輯雖然是偶然性法則,卻斷然地否定了自身的或然性,相反“先驗”地自規定為必然。但是,特殊的必然只會是普遍的偶然,在實踐當中,A、B、f都不會是“純粹的”,總是有著諸多的“剩余”:
當一個事實A被輸入關系f當中時,輸出的結果應該是多個事實B,我們意識到(直觀到)的結果不過是意識在眾多結果選擇出的一個結果,它當然是不確定的。因此,直觀表象是不確定的確定,事實邏輯的必然也只是特殊的必然或者根本上就是必然表象下的或然。
當意識可以試圖揚棄直觀的特殊性時,思維就進入了理性階段。理性的普遍性即它的一般性,以一統多,以純粹的真理否定紛然的“意見”,于是,它理所當然地把真理規定為必然。必然法則是對現實的抽象,卻沒有真正的現實,相反,它只能是思維的建構和假設。準確地說,必然法則是對眾多經驗法則的抽象,必然邏輯也就是事實邏輯的形式化,歸根結底,全部的理性邏輯都是形式邏輯。理性邏輯的形式化使語言契約成為可能,也就使知識共同體成為可能,最終使知識的傳播、文化的傳承、人的類統一成為可能。不過,理性邏輯的形式化根本上是建構和假設,它是純粹的抽象、無條件的抽象。皎皎者易污,任何雜質和擾動都會破壞必然的真理性,因此,在實踐中,必然邏輯如此脆弱。同時,理性并沒有完全擺脫經驗,必然邏輯或者以歸納的結果為前提,或者干脆本身就是歸納,因此理性邏輯是不穩定的邏輯,它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它對“不”的否定。必然邏輯有肯定判斷,也有否定判斷,但是,本質上都是否定判斷,即對否定的排除。所以,必然邏輯有著上升到抽象的具體和或然性的必然的內在動力。
直覺以直接性消解理性的預設,直接與思維對象發生關系,不過,思維對象不是那個存在的事實,而是那個意識到的事實存在即思維本身。在思維直接與思維發生關系的時候,思維就在以整體性與思維發生關系,也就是它將以全面的肯定和全面的否定與思維發生關系。在經過必然邏輯的否定之后,直覺會否定那些被必然邏輯否定的全部,也就會肯定那些全部的否定之否定。因此,直覺邏輯是否定之否定的邏輯、是經過中介的邏輯、是辯證的邏輯。直覺肯定全部經過否定的否定,把它們當作全部的肯定,那么,它們的每一個都是一個可能,都是直覺邏輯的一個或然選擇,因此直覺邏輯本身也就成了一個或然性的邏輯。直覺邏輯遵循的法則顯然就是那個經過了中介的經驗法則,經驗法則經過反思揚棄了特殊性和偶然性,轉化成普遍的、必然的經驗法則,成為直覺邏輯的法則。不過,它不是個體的生活經驗,而是社會的實踐經驗。如果一個經驗經過反思而成為思維本身并成為思維對象,那么它應該是一個經過預設的經驗而且是一個普遍的經驗即實踐。實踐法則固化在思維的工具箱成為直覺的邏輯法則。
直覺的直接性表現為思維過程沒有明確的推理過程,因為直覺邏輯是結構邏輯或者說結構化的邏輯。結構化意味著對過程的忽略,形式化卻意味著對過程的執著,形式邏輯的結構化就生成了直覺的邏輯,直覺邏輯在形式上應該是最高的邏輯。現代邏輯已經建立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之上:“世界是所有事實的總和,而非事物的總和。”[4]理性的分析與綜合仍然以表征事物的概念元素為對象,用概念建立起判斷和推理,從而推導出概念間關系,最終結果就是用概念間關系建構邏輯關系。直覺作為實踐的前邏輯,直接建立在事物的總和和整體之上,它的圖式以事件為映射對象,具有典型的共時性。在索緒爾的語言學中,共時性、整體觀和系統性是相一致的,共時性的研究方法是整體觀和系統觀的必然延伸。直覺邏輯也就是整體性和系統性的邏輯,以及結構化的整體邏輯。
直覺的或然邏輯以其結構性判斷方式為生活提供了思維手段,同時,以其或然性肯定了生活的全部可能,生活不再是那個理性所抽象的生活,而是一個對象化的、實踐的、無限的現實生活。因此,直覺是生活的直覺,直覺邏輯是辯證的人的邏輯。高清海先生認為辯證邏輯是人的邏輯,形式邏輯是物的邏輯即物化地看待世界、看待生活。所謂物化,就是非對象性的思維,把對象僅僅看成某一時刻呈現在主體面前的固化的圖像,靜止的、僵化的、沒有聯系的物的像的組合。辯證邏輯讓形式邏輯流動起來,但是,不是下一個時刻替換上一個時刻,也不是下一幅圖連接上一幅圖。理性規律“它所發現的事實上只是規律概念本身”,但是理性規律揚棄經驗直觀的雜多性,達到了抽象的普遍性。“知性是人類特有的抽象與概括能力的表現,是從事實證科學研究的方法論的靈魂,是高級的人類辯證的哲學思維不可缺少的基礎。”它給予對象在具體時刻上的確定性,使實踐具有了確定性。辯證邏輯則給出了對象宏觀的流動性,給出了實踐的前瞻性。可以說,哲學在實踐中對理性形式的自我否定即直覺化就是生活,直覺也就是否定其自身理性形式的哲學生活。
(三)可構造邏輯與實踐的前邏輯
根據德國古典哲學理論,哲學的合法性建立在邏輯學和認識論的科學性之上。不過,準確地講,這里的邏輯學應該指推理學,一種純粹的思維游戲,以分析或綜合的方法從已知推導出未知。康德非常精辟地指出,分析不能獲得新的知識,因為分析出來的未知原來就內涵于分析的前提之中;只有綜合才能貢獻真正的知識,即并不內含于已知的未知。其實,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質疑,即便說分析的結果可能先驗地內涵于前提,我們又是如何確切地知道那個前提中內涵著那個結果呢?它又是如何內涵那個結果的呢?憑什么說:“有死”內涵于“人”?“重力”內涵于“可延”?“兩個直角”內涵于“三角形內角之和”?我們更無法信心滿滿地宣誓:我們確實可以純粹邏輯地從已知的前提綜合地推導出未知的結果。因為綜合的結論不過是我們的猜測,最多不過是在回顧歷史當中,自認為經驗可以證明。
可見,無論分析還是綜合,我們都不過是從已知的條件構造出未知的可能。這個構造過程是非推理的、非理性的,是根據已知條件的直接創造,即黑格爾所謂的“經過中介的直接性”。直覺不同于理性,它是可構造思維,遵循多值邏輯和模糊邏輯的原則,構造出前提條件下的多種可能。理性是已構造思維,遵循已構造的邏輯原則,通過否定其他可能而以某一可能為取值。可構造的直覺邏輯可以編譯為理性邏輯,并被理性地自覺,其中經過與其他直覺邏輯的認可就成了在公共領域合法的邏輯規則。可構造邏輯也就是創造性邏輯,在思維中創造著無限的可能。而已構造邏輯卻沒有創造性,它只會因循守舊地嚴格遵循已知邏輯。直覺既是對理性預設的揚棄即對邏輯的內化和非邏輯的揚棄,又是對對象的直接回歸即對現實的全部承認和理解。直覺的直接性與同一性既是思存同一即主體與客體的同一,也是思維的普遍同一即主體與主體的同一,絕對同一則是世界的絕對同一。這樣,直覺就聯結起感性世界與精神世界,直覺的世界同義于世界的直覺,世界才可以成為“可理解的世界”“可改造的世界”和“可體驗的世界”。這樣,人及其類的認識、實踐與生活也就成為可能。
因此,怎樣的人就怎樣思維,怎樣思維也造就怎樣的人,怎樣思維也就怎樣生活。直觀、理性、直覺作為思維方式和思維內容的統一,全都體現出了人的本體性,也實現了人的主體地位,當然地成為人的生活方式。直觀生活分離了思維與實踐,沒有思維的實踐或沒有實踐的思維,都是個體的特殊性,特殊的人在特殊的時間、空間面對特殊對象,一切處于含混的不確定的混沌之中。理性的分析本性分析出思維,也分析出實踐,更加分析出思維與實踐的沖突,同時分析出思維與實踐內在的個體性與社會性的沖突。在普遍性和必然性的預設下,理性以社會性同一個體性,用社會思維同一個體實踐,用社會實踐同一個體思維。當然,與其說同一,不如說吞噬,所以,理性的同一并沒有實現思維與實踐的辯證同一。西方現代哲學對個體的激進式回歸,正是對近代理性主義的反抗。直覺作為思維與實踐的中介,既是思維更是實踐,不但統一了思維方式與思維內容,同時同一了個體的思維與實踐。個人以直覺為自己主要的實踐前邏輯,正如理性是社會主要的實踐前邏輯一樣。直覺超越理性而消解了抽象的預設,思維直接面對實踐,消除了主體與客體的分離,實現了人與生活世界的同一。同一了思維與實踐的個體性,同一了人的社會性,又實現了個體性與社會性的同一,人從個體性和社會性進入了個人性。在個人的生活世界,思維與實踐最終完成了辯證同一。人是思維主體,也是實踐主體,因此,直覺能夠最集中地實現人,成為人最本質的生活方式。只有在直覺中,人才是生活的個人,既不混沌地生活,也不分離于生活,而是自覺地解釋世界、體驗自我、把握生活。
[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1頁。
[2] [奧地利]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王平復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頁。
[3] 北京大學哲學系:《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47頁。
[4] [奧地利]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王平復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