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習仲勛與群眾路線
- 《習仲勛與群眾路線》編寫組
- 18711字
- 2019-04-11 23:48:46
他用自己一生的實踐來書寫“群眾路線”這四個大字
采訪對象:張漢青
采訪組人員:陳憲宇(統籌) 邱然 陳思 趙榮華
采訪日期:2014年4月20日上午
采訪地點:張漢青同志家中
張漢青,
1931年11月生,廣東揭陽人。
1949年8月入團,1950年3月入黨。
1951年任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干事,以后長期在黨委機關和新聞戰線工作。
1963年5月開始,任中南局第一書記、中央政治局常委陶鑄同志秘書,后下放中央辦公廳、廣東省委“五七”干校勞動。
1972年到南方日報工作,任黨委副書記、副總編輯。
1978年12月,任中共廣東省委副秘書長。
1985年6月后,任中共廣州市委副書記、黨校校長,廣州市政協主席、黨組書記。
1992年起,任廣東省第七、八屆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是第八、九屆全國人大代表。
習仲勛同志下基層是家常便飯,他到過粵東、粵北、粵西、珠江三角洲和海南的許多縣、市。很多地方不是一般的基層,是非常貧困的地區。像陽山縣的東山、清遠縣的白灣等自然條件很差的貧困石灰巖山區,他都跑過了。
——張漢青
采訪者:張書記,您從新中國成立初期起就長期在黨委機關和新聞戰線工作,對黨史有很多深入的研究,那么您對習仲勛同志來廣東以前的情況應該比較了解的了。
張漢青(以下簡稱張):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的革命和建設比較順利發展,成績顯著,但以后在對建設社會主義道路的艱辛探索和曲折發展中,我們黨也犯了錯誤。由于在指導思想上“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左”傾錯誤,政治運動不斷,有很多老同志遭到錯誤批判甚至迫害。比如習仲勛同志就是這樣的,威望很高的一個西北局書記,建國后曾任國務院副總理等重要職務。無論建國前,還是建國后,他都為我們黨、我們國家做出了非常卓越的貢獻。結果康生利用《劉志丹》這本小說,捏造罪名,迫害了他這么多年。
習仲勛同志是1962年夏天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和隨后舉行的八屆十中全會上,由那個“理論權威”康生挑起的《劉志丹》小說事件和所謂“利用小說反黨”問題,從此蒙冤受屈,開始了他人生一段坎坷漫長的受審查、批斗、下放、關押和監護的歲月。在“北戴河會議”結束時,康生誣陷習仲勛“勾結”劉志丹的弟弟劉景范和他的愛人李建彤,授意炮制“反黨小說”《劉志丹》,為高崗翻案。在八屆十中全會開幕時,康生寫了個“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是一大發明”的條子,遞給了毛主席,毛主席念了這個條子,就變成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廣為流傳。后來康生任“習仲勛專案審查委員會”主任,習仲勛同志遭到長時間的迫害。
首先,那本書是以小說形式講述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劉志丹同志生平的文學作品,完全沒有反黨;況且,由于習仲勛同志對劉志丹同志非常了解,他對那本書提出很多修改意見,并曾經不同意寫這本書,并不是積極推動那本小說出版的人。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習仲勛同志所經歷的這16年的審查都是徹頭徹尾的冤案。直到粉碎“四人幫”之后,習仲勛同志才于1978年初復出,并奉中央之命南下主政廣東,“把守南大門”,當時他已65歲。
這16年,對于習仲勛同志來說,正是經驗豐富、年富力強的時期,很可惜呀,就這樣白白浪費掉了。不僅對習仲勛同志造成了非常殘酷的迫害,也對我們黨、我們國家造成了巨大的損失。所以,現在看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極左路線千萬不能搞,歷次政治運動直至“文化大革命”,傷害了多少人,對我們國家傷害非常大。
所以,習仲勛同志來廣東以后,平反冤假錯案,非常堅決。他到廣東半年左右,就向中央匯報了有關廣東歷史上反右派、反地方主義等問題,后又明確提出要在1979年國慶節前把冤假錯案基本處理完。同時,他對落實人的政策,采取入情入理的態度。就是對確有錯誤的同志,按他的說法,也要“心硬手軟”,對其所犯錯誤要嚴肅指出,但處理要寬容些,要給人改正錯誤的機會。習仲勛講過這樣一句話:“犯錯誤同志的心情,你們可能不知道,我知道。”1979年2月到肇慶地區,在同基層干部座談時,發現有些同志挨了整,受了委屈,心里不大痛快,習仲勛跟大家交心。他說,要說委屈,我也是受委屈的。把我關起來,監護起來,不讓工作,一共16年,要發牢騷是有很多可發的,但我把這個當作是對自己的鍛煉。我已60多歲了,要把一天當做兩天用,盡量多做些工作,這才稱得上是毛主席親自教導出來的老干部。希望受了委屈的同志,振作起來,好好總結正反兩方面的經驗,這是很好的學習。這種推心置腹的交談,比空空洞洞講理論有用得多。因為習仲勛同志和他們一樣也是極左路線的受害者,他受到的迫害比他們要嚴重多了,所以他說的這些話更有分量,更讓這些干部受到教育啟發。
習仲勛同志受迫害的時候,周總理盡力保護他,后來在他復出之前,葉帥、王震同志的意見,還有鄧小平同志的批示,最終使他擺脫了困境,當時有很多老同志幫助他。直到1978年3月,也就是習仲勛同志來廣東的前一個月,他才恢復黨的組織生活。他復出的時候,很多老同志都很高興,都來看望他。在他來廣東之前,中央對他的期望是很大的,包括葉劍英元帥也是對他期望很大。
1980年5月葉帥回故鄉梅州那一次,當時是習仲勛同志陪同的,我也去了。臨離開梅州那天,在地委院子里,葉帥同大家見面,講話。他和習仲勛同志還有梅縣地委的同志,大家就那么站在院子里,但是葉帥年紀大了,說話聲音有時不大清楚,當時也沒有準備擴音器,習仲勛同志看大家有的聽不清楚,就跟我說:“漢青,你給翻譯一下!”我就大聲給葉帥翻譯,其實也不是給老人家當翻譯,就是當個擴音器(大家笑)。
葉帥一向是很支持習仲勛同志的。習仲勛同志來到廣東以后,大刀闊斧抓工作,得到廣大干部、群眾的支持,當然也會有不同的聲音。1978年,葉帥就找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共中央委員會秘書長的胡耀邦同志,讓耀邦轉達他的意見,葉帥說,“仲勛同志去廣東后,大刀闊斧,打破了死氣沉沉的局面,工作是有成績的。我們完全支持仲勛同志的工作,如果有同志感到有什么問題,希望直接找仲勛同志談。”對此,習仲勛在省委的會議上說,從來信可知,不光是葉副主席一個人支持,是說“我們支持”;不是支持他個人,是支持整個廣東的黨員和群眾放手干,只要你干得對,中央就支持。
采訪者:在習仲勛同志主政廣東期間,您從《南方日報》副總編輯調任中共廣東省委副秘書長,在兩年多的時間里,一直和習仲勛同志在一起工作,所以您對他在廣東期間的工作情況,特別是群眾工作方面的情況應該是有比較詳細的了解。
張:習仲勛同志在廣東主持工作期間,他的工作方式,他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他可貴的群眾觀點、群眾情懷、積極踐行群眾路線的精神,他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本色,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給廣東留下了寶貴的財富。
習仲勛同志離京來廣東是1978年4月5日,那時候正是春暖花開。第二天,他出席正在舉行的中共廣東省第四次代表大會第三次全體會議。他在講話中深情地說,他“由北方水土養育了大半輩子,現在到了廣東,要靠南方水土養育下半輩子”。習仲勛同志先是任省委第二書記、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到年底中央下發文件,由他任省委第一書記,后又當選為省長。他主政廣東共兩年八個月。習仲勛同志來廣東這段時間,正面臨醫治“文化大革命”的創傷,百廢待興。我記得,當年習仲勛同志用的是“百廢待舉”,這個詞比“百廢待興”似乎更要貼切。“廢”、“舉”是對應的,并且“舉”字原來繁體字下面是個“手”字,是“對舉”,兩手舉起的意思。醫治“文化大革命”的創傷,不光有物質、經濟、生活方面的意思,還有之前一些錯誤混亂、極左觀念的糾正的意思在里面。所以,習仲勛同志來廣東,他實際上是臨危受命,以一種無私無畏的精神,來廣東挑這個重擔的。
當時,對廣東的大致情況和面臨的繁重任務,習仲勛同志心里是有數的,但是對廣東具體的風土人情,社會環境,人民生活,他并沒有實際接觸過,只能來了以后迅速地適應。這對一個六十多歲的人來說,是很不容易的。特別是廣東氣候潮濕炎熱,對他這個一直生活在北方的人來說,是比較難受的。
當然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從廣東當時的情況來講,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沒有開,“四人幫”也剛被打倒不久,正處于社會巨變的時期。廣東在經歷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內亂之后,社會蕭條,何去何從也很迷茫。廣東一方面需要治療創傷,一方面需要尋求前進的路子,所處局面是非常紛繁復雜的。所以,習仲勛同志在這個時候來全面主持省委的工作,肩上的擔子可想而知有多么繁重。他在廣東期間,以一名老戰士的頑強意志和高度的責任感,忠心耿耿,恪盡職守,夜以繼日地工作,既大刀闊斧,又謹慎細致,給廣東的干部和群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采訪者:習仲勛同志剛到廣東時,廣東的工作主要面臨什么樣的問題,他又主要抓了哪方面的工作?
張:當時最突出、最棘手的,就是持續的、大規模的偷渡外逃問題。在習仲勛同志來之前,反偷渡外逃的工作方式很單一,就是抓,就是堵,但是這種強硬、單一的手段效果很差,無論怎么加大力度,群眾跑得還是越來越多。原來那個思維呀,就是把偷渡外逃當成敵我矛盾——“你不好好在大陸建設祖國,跑到香港、澳門去,跑到資本主義那邊去,你就是敵人。”——像這樣的意識,都是“文革”時期留下來的。所以無論怎么抓怎么堵,也是治標不治本,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習仲勛同志來到廣東以后,針對這個問題,馬上就到臨近港澳的邊境地區去視察,看邊防,看農村。當時中央、省委的會議很多,但他主動爭取時間下去調查研究。我們是1978年7月到的寶安,那時田里的稻子熟了,但收割稻子的人不多,并且幾乎看不到青壯年,都是老頭、老太太、小學生。人手不夠怎么辦?當時就有些我們邊境的戰士在那里幫忙。可以說,當時的情況已經很惡化了,寶安縣當時約有三十萬人口,有六萬人偷渡,跑掉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人口,而且大部分都是青壯年。當時寶安縣周邊地區偷渡都很嚴重,包括汕頭、惠陽地區,甚至內地的人,都有跑到這邊偷渡的。他們經常是白天躲在沙頭角附近的梧桐山上,晚上就下山了,有的爬欄桿過去,有的游泳過去。因為當時偷渡情況很嚴重,那邊港英政府抓得也很緊,他們把邊境的鐵絲網、巡邏哨卡等搞得越來越嚴密。
為處理當時廣東沿海一帶出現的“偷渡外逃”問題,習仲勛同志在1978年夏天,多次深入到鄉鎮、農村,了解到了很多實際情況。像惠陽、深圳、珠海,這些都是偷渡外逃的重災區。習仲勛同志一路走,就看到很多被邊防戰士抓住的偷渡群眾,他們就像俘虜兵一樣被戰士們押著,有的人光著膀子,就穿條短褲,因為他們很多人是在游水的時候被抓的。戰士們把這些偷渡群眾抓起來就放在收容所。那個時候,偷渡的人越來越多,收容所早就人滿為患了,條件非常差,不要說沒有地方可以躺,就是坐也坐不下。習仲勛同志看了收容所里面人們受苦的情況,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可貴的是,面對亂局,習仲勛同志一直保持清醒的頭腦。當時他已經在惠陽開完了反偷渡外逃的會議,接著又到珠海開會,走了這么一圈,到了許多地方,對情況已經了解得很清楚了,他的態度也非常明確了。他說:“深圳、珠海這邊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港澳關系,香港、澳門那邊親戚朋友又多,很多群眾是因肚子吃不飽,投靠到那邊去,改善一下生活,其實是迫不得已啊。把這些基本群眾當作‘偷渡犯’,把偷渡外逃看成是敵我矛盾,這樣怎么行呢?這根本就不是敵我矛盾,而是人民內部矛盾,根源在于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嘛!”
習仲勛同志這個態度,這個認識,就是反偷渡外逃工作轉變思路的一個開端。人們認識到,只有切實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發展生產,才能從根本上遏制住這股偷渡風。從習仲勛同志這個清醒的認識開始,反偷渡外逃工作才開始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這段時間,寶安縣沙頭角的中英街習仲勛同志也去視察了。中英街一邊是香港的,一邊是大陸的。我們這邊死氣沉沉,有什么呢?就有一點做塑料花等小手工藝品;對面是什么樣呢?店鋪林立,熙熙攘攘。很明顯就可以看到,一街之隔,完全是兩個場面。
習仲勛同志看到這種情況,心里很不好受,他就和當時的寶安縣委書記方苞等來探討這個根源是什么。方苞同志當時就講,主要就是什么都不讓搞啊,沒有發展的空間。其實我們這邊可以做很多事情的,引進點設備搞工業呀,規模上去了,我們就不用僅僅局限在這種小小的手工加工業了;另外,我們可以開采石頭、沙子,出口到香港可以賺外匯。確實像方苞同志講的,當時,我們大陸在搞“文化大革命”的期間,香港那邊卻在高速地發展,房地產業騰飛而起,需要大量的石頭、沙子這些建材,另外,香港那邊有幾千畝我們的耕地,這個過境耕作問題,當時也限制得很死。什么都不讓搞,哪個方面都束手束腳,這種情況下,怎么能發展起來呢?
習仲勛同志深入了解這些情況后,當時他就對方苞和沙頭角鎮的干部講:“當前存在的問題,主要是‘文革’時期奉行極左路線所遺留下來的,許多本來是對的事情也不敢搞、不讓搞。比如在香港那邊幾千畝屬寶安管的耕地的過境耕作問題,讓香港資本家進設備開采砂石出口、收入兩家分成問題,吸收外資搞加工業問題,恢復邊境小額貿易問題等等。只要是對發展生產有好處的,有利的,就先搞起來。說辦就辦,不要等!只要能把生產搞上去的,就干,不要先去反他的什么主義。他們是資本主義,但是他們有什么好的東西,我們也是要學的嘛!”
采訪者:當時的政治環境下,習仲勛同志敢于做這樣的決策,講這樣的話,確實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張:對呀。當時講這個話很有膽識呀,那還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前,人們的思想意識、政治觀念還被禁錮著,當時無論干部也好,群眾也好,人們大多都在看風向,在觀察,而且經歷了這么多年的“左”傾的壓制,人們輕易也不敢說什么話,生怕禍從口出。習仲勛同志當時剛剛結束了16年被政治迫害的苦難生活,還沒有正式平反,他就敢說這個話,而且不僅是在廣東說,他后來到中央也是這么說,而且措辭更激烈,這個后面我會談到。由此可見,習仲勛同志根本沒考慮什么明哲保身、謹言慎行這種官場上的老八股。他看到群眾受苦,看到經濟蕭條,就是要直言不諱地講實話,雷厲風行地做出務實的決策。
當時,習仲勛同志見到地方上一些工作做得比較好的,也積極加以肯定和給予鼓勵。他反復鼓勵地處祖國南大門的干部群眾,“要為祖國爭口氣,使外邊的人一進來,就感到充滿新氣象”。那次寶安之行,他還到了蛇口,看了一個漁業生產大隊,有5隊船,最大的150噸,共有200多個勞力出海,生產搞得不錯,漁民收入也較高,他很高興。但也存在不少困難,如漁船的維修沒有150噸的船臺,零件買不到,口糧供應不足,水產資源受破壞等。習仲勛這次寶安之行,親自對邊境地區的問題進行調查,對他認識廣東和考慮解決廣東的問題,是有重要作用的。
現在回顧起來,習仲勛同志在廣東不到3年的時間,時間并不長。但是,他所做的工作之艱苦,數量之大,意義之深遠,那都不是平常時候可以相比的。我之前也說過,如果不是習仲勛同志來,不是像習仲勛同志這樣具有優秀品質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不是像他這樣把個人的榮辱、成敗甚至安危都置之度外,不是像他這樣敢說實話,敢講真話,敢向中央要權,當時廣東也不會那么快的先走一步,打開局面。
我們廣東的同志原來總是喜歡用一個詞,叫做“噸位”,是用來形容一個人政治威望的重量等級的。如果不是習仲勛這樣一個老同志來廣東,如果沒有他這種“噸位”的話,換一個人,不一定敢講出偷渡外逃不是敵我矛盾,而是人民內部矛盾這個話,更不要說后來又敢于向中央提出要權。但是習仲勛同志就提得很堅決,來了不久就提這個問題。這都是合乎民心,順從民意的。
習仲勛同志到廣東以后,通過下基層,通過調研,充分了解到了廣東當時存在的問題,也從歷史上,從地域上,從各個方面發掘出廣東的優勢所在,這是他能做出好的決策的基礎。你看,廣東這么好的一個地方,一方面是毗鄰港澳,我們知道香港和澳門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廣東人;廣東海外華僑眾多,超過兩千萬;廣東在中國歷史上很早就開始了對外開放。你們有空可以去看看那個在隋朝就建起來的南海神廟,它就坐落在廣州黃埔區廟頭村,那個就是廣東“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見證,是對外交往的一個標志。
當時廣東有這么好的一個條件,但是什么都不能干,不僅不能干,各個方面還要限制、審查。廣東的華僑特別多,“文化大革命”時期,廣東有個“特產”,叫做“海外關系黑六條”,是專門整治有海外關系的干部的。一查我們廣東的干部,不能說百分之百,至少百分之七十都有這樣那樣的海外關系。華僑是愛國的呀,華僑絕大多數是很關心祖國的呀,華僑的力量是很大的呀,他們經常寄錢回來,回祖國探親,辦學校,辦企業。但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卻把凡是跟華僑有關系的都畏之如虎、草木皆兵,卡得很緊,怕他們里通外國。所以廣東的這種地緣優勢,人緣優勢,統統都沒有用了,當時的干部只要有海外關系,就不敢重用,也不能重用。
1978年8月,習仲勛視察汕頭時與當地干部在一起。
像這些問題,習仲勛同志了解得很清楚,所以當時他對于做好廣東的工作心里有數,后來無論是提建議、要權,都非常的堅決。這個系列過程,就是從他剛到廣東之初就到基層調研,深入群眾了解情況,整個改革開放藍圖才開始逐漸成型,逐漸成熟起來。
采訪者:這一段歷史決策是非常具有開拓意義的,習仲勛同志向中央要權的過程能否重點給我們講一講?
張:好的。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廣東貫徹落實三中全會精神,全省的干部群眾都擁護,覺得這樣做就有希望了。在習仲勛同志的主持下,廣東傳達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很深入,很認真。在開過省委常委擴大會議集中傳達學習三中全會精神之后,常委又做了明確分工,誰到哪里,分頭下去,同各地區的領導一起學習貫徹,一起聽取意見;之后又回到省委,逐個做匯報,花了七八天時間。習仲勛同志一個一個地聽,一個一個地分析。這樣嚴謹細致的工作,這樣鄭重的舉措,是很少見的,就是下定決心,非走這一步不可。
當時按照分工,習仲勛同志到了肇慶地區,與地委書記許士杰一起,前往四會、廣寧、懷集、封開、郁南、羅定、云浮等縣調查,同正在參加各縣三級或四級干部會議的縣委、公社黨委書記以及部分大隊支部書記座談。他聽到各級干部普遍反映:“多年來沒有開過這樣心情舒暢的會!”大家情緒都很高。實際上,上一年受了災,糧食是減產的,但是因為有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鼓舞,干部群眾卻反而都覺得很有希望,各個地方春耕備耕的情況都不錯。習仲勛同志把當時農業形勢概括為“穩定、高興、充滿希望”。他說:“三中全會恢復了黨的優良傳統,端正了思想路線,發揚了民主,大家有什么話都可以說。黨的民主集中制的恢復,黨內生活的正常化,是十分重要的。”
但是,雖然黨的工作重點轉移了,政策導向、意識形態上有了一定的開放性了,但到了實際工作中,廣東還是沒有權。中央各部門手上還有很多原來的“紅頭文件”,很多工作縛手縛腳,如果不改革經濟管理體制,廣東就無法舒展拳腳,就沒有辦法大步前進。這段時間省委領導集體認真做了準備,審時度勢,作出向中央要權的大膽決策。省委經過認真研究得出的結論是:一定要充分根據廣東的特點和發揮優勢,要求中央給廣東放權,在全國的改革開放中讓廣東先走一步,這樣廣東可以為國家多作貢獻。習仲勛同志說,有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如果廣東還是慢步或原地踏步,我們心里也不安。習仲勛同志在省委書記吳南生陪同下向正在廣州的葉劍英副主席匯報了省委的意見,葉帥聽了十分高興,并要廣東省委快些向小平同志匯報。
1979年4月5日至28日,中央工作會議在京西賓館舉行,會議中心內容是討論經濟調整問題。習仲勛同志和省委書記王全國帶著省委和廣東五千萬人民的殷切期望,赴京開會。習仲勛同志擔任中南組的召集人。4月8日下午,華國鋒、李先念、胡耀邦等同志參加中南組討論。習仲勛同志快人快語,向中央坦陳廣東省委的意見。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們這次來,省委討論過了,就是想向中央要一點權,讓廣東先走一步,放手干。”這時華國鋒同志插話問:“仲勛同志,你們要些什么權?”仲勛同志也是抓住這次機會,把該講的都講出來。當時他已經不講不行,按捺不住了。他就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廣東作為一個省,有五千萬人口,如果放到歐洲,就是個大國。但我們現在什么權都沒有,連一個小小的‘三來一補’企業,比如來投資或者搞點來料加工、來件裝配,等等。這些統統都要跑外貿部,而且跑斷腿還不一定批得下來。現在我們手腳都被綁得死死的,怎么發展得起來?”接著他又說:“如果廣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當然這是借用的話),可能幾年就上去了。”后來在中央政治局聽取各大組匯報時,習仲勛同志再次講,“廣東要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的話,我們可以超過香港。”
當時習仲勛同志這一席話,真是石破天驚,誰敢說這樣的話啊?他當時說這個話似乎很不好聽,但這說的確實是實話。它切中時弊,擊中了當時計劃經濟的經濟管理體制存在問題的要害。中央集權過多,對地方管得過死,很多優勢不能發揮,而地方對中央還要作貢獻,比如廣東并不富,每年財政還要上繳十幾個億,不下決心改革怎么行呢?由于習仲勛同志當時給廣東要來了權,廣東經過這三十多年的發展,不是早就超過新加坡、香港和臺灣了嗎?現在都要超過韓國了。當然了,這里指的是經濟總量,從人均水平來說還有差距。
當時習仲勛同志講的那些話,對中央,特別是有關部門來說,肯定是很刺耳的,因為這個意思很明確,廣東發展得不好,就是因為中央的限制過多,就是因為中央不給相應的權力。實際上,廣東敢于第一個向中央要權,是因為有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是把全會的精神同廣東的實際情況結合得出的深入思考的結果,有催促中央把改革的步子加快、加大,能夠擴大地方自主權這樣一種強烈的訴求在里面。果然,習仲勛同志講了這個話,中央領導同志聽進去了,很多省委書記知道后也支持,因為他們都很有同感啊。萬里同志當時是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有一次他們很多領導同志一起出行,同在一個面包車上,萬里就說,“哎呀,仲勛同志,你講得好!廣東先搞,我們跟著來!”當時,廣東周邊的,原中南地區的,像廣西、湖南、河南的領導同志,也都支持習仲勛同志。
這就是我剛才談到的“噸位”,習仲勛同志“噸位”夠,而且他確實義無反顧,他提出的建議又是正確的。最重要的一點——他不是代表個人的,他是代表廣東的干部群眾的強烈要求,是合乎民意的,他講出了大家的心聲;從周邊省份的反映來看,他也是同全國人民的要求和心聲相一致的,代表的是一種時代潮流。但是,講真話是需要勇氣、敢于擔當的,習仲勛同志剛剛恢復工作還沒有多長時間,中央為“《劉志丹》小說反黨”冤案平反的決定還沒有正式出來,當時他就敢講這個話,就敢講出別的省委書記不一定敢講的話。
那么習仲勛同志這種無畏的精神,這種勇氣,是從哪里來的?從基層來,從群眾中來。是他通過深入基層,深入群眾,順潮流,得民心,從而了解到各級組織和廣大基層群眾的這種迫切要求。還有就是來自他自身的品質,來自像他這些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膽略,來自他的信心和耿耿情懷。所以,習仲勛同志1979年4月進京開會,就一定要給廣東要權,并且要到了權。
今天想起這些,想起習仲勛同志是怎么樣切實地為群眾做事,為廣東的未來發展去爭取,他的這些精神、品質,確實對我們的教育非常深刻。
采訪者:后來中央對習仲勛同志的建議和要求是不是迅速做出了反應?
張:是的。一方面,廣東迫切地需要中央的一些權力下放;另一方面,當時中央也要加快推進改革開放的步伐,正需要找一個地方做試點。這個試點不會是一個縣、一個區、一個市,那個規模太小。肯定是要選擇一個合適的省份來推行這個試點。廣東是這樣大的一個省,有五千萬的人口規模,又是沿海省份,毗鄰港澳,華僑眾多,對外交往早,占有非常得天獨厚的優勢。當時來講,國家總不可能把特區辦到內陸的邊遠省份吧,一定要在沿海這個地方。古語說“天時,地利,人和”,廣東就有這樣的人文、地緣優勢。前面我講了,華國鋒、李先念、胡耀邦在中南組聽到了習仲勛的要權意見,后來各大組向中央政治局匯報時,華國鋒、鄧小平和李先念、谷牧等參加,習仲勛再次講,“廣東如果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的話,我們可以超過香港。”廣東省委的要求,得到中央領導同志的大力支持。小平同志明確表態,要給廣東權力,讓其“先走一步”。當他在聽到廣東有關“貿易合作區”的名字一時定不下來時,明確地說,“還是叫特區好,可以劃出一個地方,叫做特區。陜甘寧開始就叫特區嘛!”小平同志指示廣東省委要“殺出一條血路來”。不久,中央決定委派谷牧同志會后來廣東調研并協助起草相關文件。所以,我深深感到,廣東向中央要權和中央批準廣東的要求,這是不謀而合,上下同心。
我們在北京還沒有回廣東之前,習仲勛同志就跟我說:“漢青,你趕緊給省里打個電話,讓大家知道中央同意了,好做點準備。”我就趕緊打電話,當時是省革委會的李美清同志接的電話。我就跟她講,要做一些什么樣的準備。這樣在中央派谷牧同志下來之前,廣東就已經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
采訪者:大致都是一些什么樣的準備工作?
張:簡單來說,就是要準備材料,一是起草匯報提綱;二是提出有關“特區設想”。這就得要算賬,要準備討價還價。向中央要權,要政策,需有個發展目標,到哪一年要達到創匯多少;同時,廣東的財政是要上繳中央的,到底要上繳多少,搞大包干,也有個磨嘴皮的過程。特別是財政部,它們摳得很緊啊,不會輕易放過。地方上繳得少,中央財政就吃不消嘛;上繳得多,也影響地方的發展。所以肯定要談幾個回合,想辦法找到一個平衡點。
這年5月13日,谷牧副總理帶領工作組到廣東,幫助廣東省委準備報告中央的文件。谷牧后來又去了福建,也是幫助準備文件報中央。1979年7月1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下發了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也是廣東干部群眾盼望已久和對之充滿感情的“中發〔1979〕50號文件”。文件中,關于財政方面,明確“明后兩年,廣東每年上繳數確定為12億元,福建每年補助數確定為1億元”。還明確“關于出口特區,可先在深圳、珠海兩市試辦,待取得經驗后,再考慮在汕頭、廈門設置的問題”。
采訪者:習仲勛同志的“東三區”之行,您是全程陪同的,能否給我們講一講?
張:“東三區”,這是習仲勛同志習慣的講法,后來我們就沿用下來了。是指1978年7月至8月,他帶著我們幾個人,坐著一輛面包車,到廣東東邊的梅縣、汕頭、惠陽三個地區做調查。這次考察工作中,調研農業狀況是重點。習仲勛同志很重視農業,從他來到廣東,就一直在抓。可以說,他的足跡遍布廣東的山山水水。當時廣東的農業狀況很差,一方面南部偷渡外逃跑了很多青壯年,人力不足;另一方面從“東三區”以至全省來說,生產方式都很落后,產量、規模都不行。廣東四季常青,卻沒有菜吃,這么多沿海、湖泊、江河,卻沒有魚吃,因為農、林、漁業落后了。
這次“東三區”之行,習仲勛同志先后到了21個縣,接觸了很多人。這一路,他都到農村的田里去看,到水邊去看,沿途也都要仔細觀察那些山頭。他和地方干部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談。在東江上游一帶,他看到許多山頭光禿禿的,就指出,“這個農業太落后了,山上也是光禿禿的。沒有山就沒有水嘛。廣東是七山一水兩分田,山地占了七成,江河湖泊占了一成,耕地才只有兩成。你這個山搞光了,光山禿嶺,不行啊。農田基本建設不光要治水,而且要治山,我們要靠山吃山,吃山就要養山,不養山就會‘坐吃山空’。”他還講,“山林對農業的關系極大,一片森林就是個小水庫,凡是森林覆蓋面積大的地方,水土就不流失,還可以調節氣候。”所以,當他看到有些地方的山區,林、糧、果、雜糧經營得很好,既造了林,又開墾了梯田,種上果樹、雜糧,他就很高興。他提出要搞好規劃,把治山提到議事日程上。他一路上就跟我們講這些,一路找各級干部座談,找群眾談話,到村莊、地頭、山野、工廠調查。我們都認真地記錄下來。最后他用八個字概括他的印象:“形勢很好,問題不少。”
這年廣東早先遇上連續四十多天的低溫陰雨,推遲了早稻插秧季節,但經過各級黨委和廣大干部群眾的共同努力,從全省統計,糧食生產仍獲得了好收成。三個地區早稻豐收了,人心比較穩定,群眾情緒較高。但廣東的農業發展不快,耕作還比較落后。當時正是晚稻插秧季節,一路上,習仲勛同志看到拖拉機不多,只有很少幾輛,像在龍川,一輛都沒有看到。一直到了五華、興寧那邊,才看到稍多一點。而后來在汕頭的普寧縣洪陽鎮,習仲勛同志看到田里有兩個大漢在前面拉犁,后面一個大漢在掌犁把,三個人拉著一張犁翻地。習書記看了以后心里很不舒服。他說:“這個怎么得了啊,解放那么多年了,現在還靠人力拉犁。”雖然這是個別現象,但缺乏耕牛,拖拉機質量很差,維修費用很高,是普遍存在的問題。
所以,習仲勛同志下定了決心,農業一定要搞好,事實上,他一來廣東,就是來抓農業的。1978年省委抓了整風,結合解決農業落后問題。后來習書記本人還兼了省農委主任職務。農業方面問題很多,肥料也缺,農機也缺。還有允不允許包產、包干問題,有不同看法,有不同做法。過去講支農,實際上農業并沒有被擺在首要位置上,而企業的扭虧增盈,有的是搞“轉虧增盈”,把虧都轉到農民頭上了。習仲勛同志來到廣東以后,面臨的就是這樣嚴峻而且復雜的問題。他帶領省委一班人,重視解決農業方面存在的問題,認真探索農村的改革。他大膽支持一些地方對包產、包干的試驗,同時又不搞一刀切,讓各級黨委按照不同的情況去做。
1979年2月,習仲勛到肇慶農村了解農民自制沼氣情況。(左一為齊心,右二為張漢青)
習仲勛同志多年養成一個習慣,做了什么工作,總要向中央寫報告。他來廣東以后,隔一段時間就要向中央匯報一次。老人家做事的認真、嚴謹和敬業精神,是很值得我們學習的。省委工作中的問題,他自己有機會自己講,有時候就請省委書記李堅真大姐去講,因為她和中央各方面都很熟悉,有時候習仲勛同志就說,“大姐,你去講一下吧!”有些問題,比如省委做了決定,他還不放心,還要向中央匯報,他很重視這個過程。
你看,現在我們六十歲就退休了,回家享受天倫之樂了。習仲勛同志那時候六十多歲才來挑重擔呢,而且是這么重的擔子,付出那么大的努力,取得那么大的成就,真是不簡單。他深入群眾、深入基層的工作方法和精神,令人欽佩。
采訪者:我們知道,您在擔任領導崗位的同時,也一直致力于黨史、黨建的理論研究和實踐,那么在那個時候,您就群眾路線這個問題是否和習仲勛同志有過比較多的交流?
張:這方面確實有過一些交流,我是從一個晚輩和助手的角度來同習仲勛同志交流的。習仲勛同志這個人之所以這么樸實,之所以和群眾感情那么深厚,不僅因為他是農民的兒子,也因為他一生的事業都是為了群眾,也一直在受到群眾的支持。可以說他與群眾就是魚和水的關系,他熱愛群眾,并得到群眾的愛戴支持。毛主席說他是“從群眾中走出來的群眾領袖”。
另一方面,習仲勛同志革命生涯中,順境、逆境,都體驗過。如果講順境,他那么年輕就擔任陜甘邊蘇維埃政府主席那么重要的職務,當時毛澤東叫他“娃娃主席”;當然,這個順境并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他艱苦奮斗得來的。如果講逆境,他在人生最巔峰的時期,在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時期遭受迫害,一下導致了十六年的隔離審查生活,在他復出的時候,已年過花甲,白發蒼蒼了。這種含冤受屈、慘遭磨難的逆境,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熬得過來,還能繼續振作起來,為人民再立新功的。習仲勛同志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投身革命,他年輕有為,再加上后面曲折的閱歷,這些磨難,習仲勛同志全都看作是對自己的一種鍛煉,那么也就造就了他這個人更堅強的品質。
現在有些年輕干部學歷和文化水平不低,但缺少歷練,沒有什么實踐功底,沒有什么群眾工作經驗,這是一個缺陷。有一次,我跟習仲勛同志談起我們現在有些干部存在的問題,他問是什么問題,我就談到了主要是有兩大不足:一個就是理論修養不足,解放初期,機關里對學馬列抓的很緊,盡管工作很多,還是要堅持理論學習,形成制度,但是到了后面就越來越不足;再一個就是群眾工作的經驗不足,根底不厚,對干部到基層鍛煉抓得不夠好,“三門干部”比較多。習仲勛同志認為我講得對。所以,現在黨的群眾路線、群眾工作這一課,是一定要補的,并且要堅持不懈抓下去。過去考察干部有一條,就是看群眾基礎怎么樣,會不會做群眾工作。
像習仲勛這樣的老同志,他們跟群眾接觸得特別多,講話胸有成竹,很放松,很談得來,也有話題可談。從他們自身來講,喜歡跟群眾交談,同時,群眾也喜歡跟他們談。但是現在我們很多年輕干部,跟群眾接觸就沒那么容易,也不知道怎么跟群眾談話交流,跟群眾缺少共同語言。
現在回憶起來,我們最初去寶安、到沙頭角那次,是在1978年7月,那是很熱的時候。習仲勛同志住在縣招待所,房間里只配有電風扇。習仲勛同志出門就拿著一把大葵扇。在廣東那幾年,逢酷暑天氣,習仲勛同志像個普通的鄰家老人一樣,拿著大葵扇到處走,照樣跑基層、上會場,根本看不出他是省委第一書記。這從一個側面也說明了習仲勛同志的樸實、平和,表現了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本色。
習仲勛同志到群眾中間,就像魚回到水里一樣,非常從容,非常親切,可以無話不講,坦誠交心。他發自內心的特別重視群眾工作,特別關心群眾的疾苦。
采訪者:您陪同習仲勛同志跑了很多地方,他貼近群眾的事例,您一定能列舉出來很多吧?
張:那太多了。我舉個例子,1979年初那次我們到肇慶去,所到之處,都是山區和林區,習仲勛看到不少地方存在亂砍濫伐森林的情況,十分擔心廣東的林業出現危機,再次講了“廣東木材資源到了枯竭邊緣”的話。后來習仲勛同志為了解決亂砍濫伐的問題,為了綠化廣東,讓省委專門發了文件。不久,習仲勛同志出席省委黨校讀書班開學大會,讀書班里很多都是縣委書記,他在會上一開頭就圍繞植樹問題講了一大篇話,并告訴大家下午省委的領導都要去植樹。他號召每個同志都要關心植樹問題,搞好全省的綠化。像這些決策,都是他在地方調研、深入基層之后做出的。
下面我再講一件在肇慶時發生的事情。當時我們在肇慶的懷集,原先安排的工作都已經做完了,準備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飯就走,到封開、郁南那邊去。本來行程都安排好了,卻因一個事情耽擱下來。那個晚上習仲勛同志回到招待所,時間已是11點了,發現桌面上擺了兩封群眾來信。因為肇慶這個地方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留下的冤案很多,特別在懷集縣,非正常死亡人數較多。這兩封信,都是控告信、申訴信。信里面寫的內容就是講述親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害死的事情,要伸冤,要習仲勛同志給做主。習仲勛同志把這兩封信打開看了一遍,心情很沉重,嘆了口氣說,“唉,明天不走了,先把這個事情處理完再走。”
第二天上午,就按他的吩咐找這些群眾來開會。當時來了約有二十人,不光寫信的,還有其他人。當地人知道習仲勛同志來了,很多人就都跑過來了,其中有許多農村婦女。結果群眾來了以后,有的情緒很激動,又哭又罵,找習仲勛同志要丈夫,要兒子。這些婦女確實也很不幸,他們的親人在“文革”武斗的時候,有被打死的,有被打殘的,這對一個家庭來說,是很慘痛的。當然,人死不能復生,要回丈夫、兒子是不可能的了。她們就指證這個是兇手,那個是兇手,要求政府把這些兇手都要處決。
當時那一刻的情景,我們原也沒有思想準備。習仲勛同志作為省委領導,在當時挺身而出,把自己放在矛盾的焦點上。他那么大年紀了,被那些情緒激動的群眾圍著,安全隱患問題必須考慮,我們這些隨行的同志都感到有些緊張。但是我們看到習仲勛同志卻很從容淡定。習仲勛同志從他年輕的時候干革命,一直以來的習慣就是到第一線和群眾接觸,他知道群眾情緒激動,是因為他們遇到了冤屈,遇到了不平。在習仲勛同志看來,只有了解他們的情況,幫他們解決問題,解開心里的疙瘩,才更能接近他們。在他眼里,群眾就跟他的親人一樣,他怎么會怕群眾呢?
習仲勛同志和這些婦女談了很多,了解到了大量的具體情況。客觀地說,“文革”時期的武斗,其實很難說誰是兇手,誰是受害人,因為在那個動亂年代,參與武斗的人大多都失去了理智,絕大多數都是毫無意義的派性斗爭。習仲勛同志之前就對這種情況了解,但他之前沒有在第一線面對群眾處理這些事情,這次他與群眾面對面,了解了真實的情況。
習仲勛同志就在現場給這些婦女做思想工作,努力安撫她們,化解她們心中的仇恨。他說,“過去,他殺了你家人;今天,咱們再殺他家人,這樣你們兩家就結了仇,結了怨了,就永遠沒完沒了了,冤冤相報何時了啊!”
1979年2月,習仲勛在云浮縣石材廠考察。(前排左一為張漢青)
但是婦女們情緒還是很激動,聽不進去,她們說:“殺人就是要償命!政府就應該處決那些殺人犯!”
習仲勛同志說:“‘文革’時有多少人參與武斗啊!那要處決多少人才行啊?‘文革’已經打死了這么多人,現在‘文革’結束了,咱們政府不可能再那樣殺人了呀!不能下這個手啊,否則現在和那時候還有什么區別呀?”
這時有的婦女說:“那怎么辦呢?難道我家里死了人就白死了?這不公平!政府必須給我們做主!”
習仲勛同志就很耐心地跟她們說,“我來這里,就是要讓你們安心,政府一定會給你們做主的。但是咱們一定不能蠻干,咱們要調查清楚,要弄明白,一定要把幕后策劃這個事件的那個人,把主謀給找出來,然后咱們讓政府依法判處他。”
習仲勛同志這番話很有說服力。這個時候,旁邊有些群眾覺得習仲勛同志說得有道理,就反過來幫助習仲勛同志做勸說工作。其中一個婦女說:“你們聽聽,首長說的有道理呀,俗話說,巧人動嘴,笨人動手。動手打死人的不一定是壞人,他可能只是愚蠢,但是在背后出壞主意的那些人,才是真的壞!首長的意思,就是要找出這些最壞的人,讓咱們政府審判他們!”習仲勛同志認為她講得有道理,稱贊她講得好。習仲勛同志說,只要調查清楚確實是指揮殺了人的,不管今天他在哪里,干什么工作,都一定要給予法律制裁。
同這些群眾交流的時候,習仲勛同志是很動感情的。他對這些婦女說:“其實我是理解你們的啊!你們家里人在動亂中死了,你們很悲痛,我的心里也很難過啊!我今天代表省里來幫你們解決問題,但是你們知道嗎?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在下放呢,我都下放16年了,我也是受了很大冤枉的。但是那又有什么辦法?‘文化大革命’已經造成這么大的損失了,我們還要過日子,要過好日子,還要往長遠看。只有你們大家都好好的相處,以后的日子才能過好啊。”
習仲勛同志當時說的這番話,都是特別樸實的老百姓的語言,表達了他的真情實感。當時聽到他這番話,在場群眾都受到感動,情緒也平靜下來。他這樣一個老同志,不擺架子,不說官話套話,更不逃避自己的責任,直接面對群眾解決他們的問題,安撫他們的情緒。并且他能夠用自己的親身遭遇,去做群眾的思想工作,耐心解釋引導,這是非常感人的。這件事情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
習仲勛同志經常給我們講:“我們的事情,是人民的事情。我們要把人民的事情辦好,就要讓人民當家作主,把群眾的意見、要求反映出來,集中起來,然后再回到群眾中去貫徹執行。”
習仲勛同志下基層是家常便飯,他到過粵東、粵北、粵西、珠江三角洲和海南的許多縣、市。很多地方不是一般的基層,是非常貧困的地區。像陽山縣的東山、清遠縣的白灣等自然條件很差的貧困石灰巖山區,他都跑過了。有一次,我們陪他去陽山縣那邊,那里有個東山大隊。當時天氣很炎熱,我們到那里的時候,習仲勛同志已是滿頭大汗。東山大隊的同志就在大隊部門口擺了一個臉盆,里面放上清水,掛了一條毛巾,準備等習仲勛同志到的時候洗洗臉,擦把汗,讓他涼快一下。
這個東山大隊,是嚴重缺水的地區。因為碳巖地質結構的原因,天一下雨,很快就滲下去了,存不住水。所以當地人就靠人工修一些小水池,小水塘,存一點水。這種情況下,當地的人畜飲水都是很緊張的。習仲勛同志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走到門口,就徑直到會議室里面去了,那盆水他動都沒動。
當地的同志就說:“習書記,你洗把臉,涼快一下嘛。”
習仲勛同志回答說:“不用洗啦,你們這里水那么金貴,還要我洗臉,太浪費了。”
一方面,是出于節約用水的考慮,另一方面,習仲勛同志也不愿意搞這個特殊化,大家都熱,都出汗,那大家就同甘共苦嘛。這件事情,使大家很感動。一位六十多歲的省委主要領導人,還這么風塵仆仆,輕車簡從,深入基層,深入群眾,奔走于偏僻山區,實在令人敬佩。我們今天的年輕干部,真的要好好學習他的這種精神。
習仲勛同志跑遍了廣東各個地區,對很多地方他都會做細致的了解,提出問題,解決問題。比如1980年4月,習仲勛同志到南海縣的調查就很認真細致、很深入。4月16日,南海縣召開黨代會,習仲勛同志要我先到南海找縣委的同志了解一下黨代會的情況,了解南海的經濟為什么能夠搞得比較快。他對下去的要求講得很細,包括黨代會代表的選舉、擬提交選舉的縣委班子、縣委的工作報告、選舉出席省黨代會代表、縣黨代會召開之后接著要開的人民代表大會的準備情況,都講了。我到了南海,聽了縣委書記梁廣大同志的介紹回來后,將有關情況和存在的問題向習仲勛同志作了匯報。4月18日晚上,習仲勛同志到了南海,他仔細地詢問了縣委新班子選舉的情況和代表們對縣委工作報告的意見。4月19日上午,習仲勛同志參觀了平洲的一家電子塑料玩具廠。在路上,他聽到南海全縣在當年第一季度來料加工企業收到加工費77萬美元,等于出口一萬頭豬,以及在那幾個月里簽訂了72個引進外資合同,合同金額多達六千多萬港元時,非常高興,他認為引進外資的工作還要大發展。4月19日下午,在南海縣黨代會閉幕式上,習仲勛同志講了話。他說,他這次來,是向同志們學習的,下級黨委是上級黨委的先生。今后領導要盡可能走出辦公室,跳出文件堆,擺脫繁雜的事務,到工人農民中去。腦子里原來什么都沒有,只是個“加工廠”,離開客觀實際搞不出什么東西來。他肯定南海的工作搞得好,并鼓勵南海在廣東的“四化”建設中起帶頭作用。他說:“在全國,廣東要先走一步,你們南海又要在全省一百零幾個縣中先走一步,你們敢不敢?”大家齊聲說:“敢!”當時現場的氣氛非常好。習仲勛同志說:“這次黨代會選舉產生的班子是好班子,干實事的班子,但縣委成員平均年齡達到49.4歲,大了一些,縣委中沒有一個青年干部,沒有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參加縣委。”他還說:“今后提拔干部要有文化水平這一條。沒有文化,不懂科學,不會領導生產,不會做經濟工作里的群眾工作,就不能當領導。”他的話講得很直率,也很親切,大家聽了很高興。4月20日下午,習仲勛同志又找新產生的縣委委員座談,認真聽取了大家的意見,再次肯定南海的領導班子是個好班子,并鼓勵大家有事要同群眾商量,跟群眾打成一片,使南海在全省各縣中做到先走一步。
1998年2月,習仲勛在深圳迎賓館與張漢青在一起。
習仲勛同志踐行群眾路線的一言一行,一直給予我們很大的啟發。我們常講“魚水關系”、“魚水情”,魚是離不開水的,那么水是否不能離開魚呢?魚離開了水就死了,而水離開了你這條魚,照樣還是水。現在我們的干部很多都不懂這個道理,他們有的人以為自己天生就是掌權的,就可以任意動用手中的權力。這種思維方式是極端錯誤的,會失去民心,失去群眾基礎,會給我們黨和國家造成巨大損失的。
群眾路線這種無產階級價值觀是從哪里來的?我們一定要搞清楚,一方面它是來自馬克思主義的基本道理——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人民群眾創造一切,沒有人民群眾哪里有我們?再一個就是在實踐中切實接受群眾的教育。如果你不到群眾里面,不同他們接觸,不同他們齊心協力奮斗,真正做到心心相印,榮辱與共,你怎么能感悟到群眾有無窮的力量?你怎么能了解到群眾有最大的智慧?你怎么能認識到群眾的勞動才能創造世界?這就是一個理論問題,也是一個實踐問題。
在習仲勛同志的領導工作中,我感到有一條是很重要的,他特別注重發揚黨的實事求是、調查研究的好傳統,通過調查研究,統一思想,做出決策。比如對廣東農業存在的問題,包括如何處理好廣東的工業與農業的關系,農業生產的責任制如何搞等,當時大家的認識并不完全一致。為此,省委通過整風的辦法揭露農業存在的問題,并組織常委分頭下到各地搞了十多天的調查,然后回來匯報,分析研究。從1979年2月26日至3月6日,省委花了七八天時間搞下鄉調查匯報,然后進行綜合分析,集思廣益,取得比較一致的意見。習仲勛同志在最后的講話中說:“這次大家的意見之所以能取得那樣一致,是因為大家親自下去看了,了解了,這樣,意見就容易統一了。干部下去,也是學習。這也是思想作風的轉變,在工作著重點轉移的新課題下,這是個很好的開端。”這里很重要的一個思想,就是要下基層,要“接地氣”,要從“實事”中去“求是”,掌握事物發展的規律。下基層不是走過場,做樣子,而是真正向群眾學習,只有到了群眾中你才能真正學到東西。那么誰是領導干部的老師?群眾才是老師。
采訪者:后來習仲勛同志晚年到廣東來休養,您也經常和他見面?
張:是的。習仲勛同志剛來廣東時講過,下半輩子要靠廣東的水土養育自己。后來他也確實是這樣,年紀大了退下來,也很愿意回廣東來生活。他對廣東很有感情,別看他只在這里工作了兩年八個月,但是他對這里的干部、群眾的感情,真是非常深厚。習仲勛同志晚年曾經在珠海住過一段,更長時間是住在深圳。我都有去看望他。我一去看他,我們一起聊聊天,他就很高興。
現在習仲勛同志已經離開我們很多年了。回想起當年,我們這些晚輩很有幸在像習仲勛同志這樣的老革命家身邊工作。他的品格操守,他的革命情懷,他發自內心的熱愛群眾,依靠群眾,一切為了群眾的精神,直到今天仍然激勵著我們。前人詩云:“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習仲勛同志的功勛是不朽的,他的風范也將長存。
采訪者:我們知道您多年來從事領導工作的同時也一直在從事文字工作,有很深厚的文字功底和工作經驗,我們想知道您對我們這本書有什么樣的意見和建議?
張:說一說我的建議吧。我期待你們能夠精心搞好這本書!從黨的群眾路線這個角度來切入,把習仲勛同志這樣一位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優良傳統傳承下去。有時候,我們這些人在回顧習仲勛同志主政廣東這段歲月的時候,也經常在談這個問題:習仲勛同志這么好的作風,怎么能傳承下去,怎么能抓住群眾路線這個根本性的問題讓它不斷發揚光大,怎么能更好地彰顯習仲勛同志這位老前輩、老革命、老共產主義戰士的本色。通過這些,來更深刻的教育、啟迪后人——這是我們黨的事業能夠發展的重中之重。
我們的黨要是脫離了群眾,要是不堅持走群眾路線,就不能代表人民的利益,就是拋棄了無產階級的價值觀。一旦徹底脫離了廣大人民群眾,那個危害可是太大了,是事關黨的生死存亡的大問題。“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作為共產黨員,我們每個同志對此都要時刻警惕。
那么從你們出版社來講,一定要把這本書編好,要對得起習仲勛同志啊。他用自己一生的實踐來書寫“群眾路線”這四個大字。所以你們一定要把這本書做精、做好,把習仲勛同志的精神傳承下去。這就是我對你們提的一個建議,也是我的內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