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氣場這樣一個詞，或者準確地說，這樣一種現象，江懷岸近來極為關注。
人類的語言已然堪稱一種神跡，就是這些簡單的書面符號以及豐富的有聲體系，把人和其他高等動物截然分開，把同類聚集起來。然而語言本身還是有太多局限。好些現象是無法用語句表達的。
比如氣場。
江懷岸曾經指派一名手下處理群眾事件，專門給他配備了辦公室和相關設備。可是奇怪的現象發生了，短短一個月時間里，竟然出現七次一模一樣的情景：調解過程中，有人暴跳如雷，抓起桌上的大號水晶煙灰缸猛砸桌子，好好的辦公桌上竟然有七個大大小小的坑洞——話說，那煙灰缸也真是夠結實的，一直沒被砸爛過。
這情況讓江懷岸覺得奇怪，他親自去辦公室轉一圈，也有說不清楚的不舒服。真有氣場這回事？究竟是自己那位手下脾氣不夠溫和，還是那煙灰缸不該擺在桌子上？恰好有新項目，他重新換人，重新調配辦公場所，這種事于是一次也沒再出現過。
氣場，或者說生物磁場，這種現象應該是存在的。比如說，和有的人在一起，感覺如沐春風；而和有的人在一起，就會渾身不自在。還比如，有的人費盡心思想要在一起，卻總是矛盾重重；有的人只簡單見過幾次，彼此卻心息相通。原因很簡單，氣場是否吻合而已。
這天上午，還是在市政府一號會議室里，市委副書記、市長洪海濤親自主持市政府常務會議，專題研究部署瀟湘市新農村建設工作的推進措施。
開會前，五十出頭的洪海濤穿著夾克衫，把手里拿著的一本書輕輕擺在桌上，然后跟坐在身邊的江懷岸開玩笑：“懷岸啊，你是我們市政府領導班子的少壯派，有創新意識，有實干精神，雖然你剛來瀟湘市，但看問題看得很準嘛！有了你這樣的實力派，我們瀟湘市的農業一定會大有希望。”
跟洪海濤的隨意著裝相比，江懷岸在工作日里總是西裝革履，穿得非常正式。正襟危坐的江懷岸先是看了那本書一眼，居然是《沉思錄》。這本書江懷岸在大學時期已經讀過，作者是古羅馬皇帝，被稱為帝王哲學家，全書主要記錄這位帝王對人生的思考。
有智商的人一定會重視讀書。從古至今，大凡有杰出成就的人往往手不釋卷，就算在武林，不是也常常發生搶奪武功秘籍的事件嗎？武功秘籍可不就是書？
僅僅憑洪海濤愛讀書這一點，江懷岸就已對他生出敬重之心。來瀟湘市的時候，江懷岸已經知道自己分管農業，事先準備了好幾本跟農業有關的書，其中一本，講國外一個農民耗費八年時間嘗試不用農藥種植蘋果，結果真的種出味道非常好的奇跡蘋果。這本書江懷岸一個晚上就看完了，那個農民傻傻努力的故事讓江懷岸印象深刻。是啊，發展無公害農業迫在眉睫，不然人類總有一天會自食苦果，或者說，人類正在吞食自釀的苦果。
然后江懷岸本能地開始琢磨起洪海濤的話來。在政界，琢磨人可謂基本功，尤其對自己的上級得琢磨透徹，他是根據什么來說話的，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這其中究竟是什么用意，如果連自己的上級都琢磨不透，可以這么說，這個人的政治智慧是遠遠不夠用的。很顯然，洪市長一定是看到了他上任伊始接受采訪那條新聞；這番話，也是針對那天他在電視上所說的農業產業化的內容而言的。因為江懷岸平常特別低調，輕易不發表意見，連上任之初跟書記和市長的單獨溝通他都僅僅是說了幾句套話，加上剛來沒幾天，洪市長對他的了解肯定并不多，只能是通過那條新聞對他做出這樣的判斷。江懷岸感覺，洪市長這話，不過是幾句寒暄客套，給他鼓勁加油，倒也沒其他特別的意思。不過，以后還是要一如既往地謹慎，不能再輕易接受記者采訪。除了指定的新聞發言人，如果有哪個官員頻頻在電視上露面，既有出風頭之嫌，又容易言多必失，造成不良影響。
洪市長的話沒落音，江懷岸就瞥了一眼此刻正架在他對面的攝像機，那家伙看起來簡直像一挺機關槍，虎視眈眈正對著他；而攝像機旁的葉夢微，威力就更大了，簡直像一門大炮。這情形讓江懷岸很有些不安。媒體這東西，既成事，又壞事，不得不小心對待。
江懷岸于是笑著對洪海濤回應：“有市長掌舵，咱們瀟湘的農業基礎又這么好，瀟湘市的農業當然會大有希望。”
洪海濤也哈哈笑了兩聲，然后拿起書，用書脊不輕不重敲了兩下桌子，大聲宣布：“開會！”
整個過程，江懷岸的感覺算是愉悅的。也就是，他覺得自己跟洪海濤氣場相合。不過，江懷岸暗暗想，真正的高手是，就算和什么人氣場不合，如果兩個人是不得不相處的，也必須要調動智商、情商，改變氣場，讓彼此相合起來。
葉夢微帶著攝像記者坐在洪海濤和江懷岸對面第二排的座位上，前排是農口系統各部門的負責人，農業局局長范思平進來的時候特意跟葉夢微打了個招呼，他經常給葉夢微提供新聞線索，彼此已經是老朋友了。葉夢微留神注意在座主要人物的談話內容，攝像記者不時站起來掌控攝像機。
會議還沒正式開始，葉夢微就不時在采訪本上記錄著什么。在她看來，真正有新聞價值的線索往往藏在與會者的隨意交談中，而程序性的發言，往往是些場面上的東西，不一定有太多新聞價值。
秘書楊柳就坐在葉夢微身邊。葉夢微把參會的幾位市領導的名字一一寫下來，生怕漏掉了誰，寫好后特意請楊柳幫忙核對。
作為一名時政記者，需要特別清醒，如果漏報了參會領導，或者搞錯了領導排名，那簡直算一個政治差錯，是要被處罰的。葉夢微的一位男同事曾經犯過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不過他是在編輯制作的后期犯下的錯，在上字幕的時候，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他把市長洪海濤的頭銜上成了“農民工”，更不巧的是，那天謝悠遠審片的時候剛好邊審片邊和新聞聯播制片人在討論第二天的選題，總之，這么一個離譜的錯誤，竟然沒被發現，直接播出了，人們眼睜睜地看到在電視上接受采訪的洪海濤市長被打上“農民工”的身份。
因為當晚要開一周一度的新聞例會，所以大部分記者都留在辦公室里邊吃盒飯邊看新聞，不時七嘴八舌點評一兩句。
屏幕上，洪海濤市長意氣風發地談論瀟湘市經濟建設布局，語調鏗鏘有力，身體語言同樣充滿力量，正大手一揮，就在此時，本該打出“瀟湘市市長洪海濤”字幕的位置，赫然出現的是“農民工”三個字。辦公室一下子炸開了鍋，不少人不由自主嘴里發出“噢噢”的聲音，甩著手，像要把一群麻雀從糧食地里趕走那樣，似乎試圖用手勢把屏幕上的錯誤字幕趕開。而當事記者更是傻了眼，張大嘴盯著屏幕，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辦公室外，或者說瀟湘市的轄區內，各路正看這條新聞的人的感受，可想而知。
對于此事，洪海濤本人倒沒有發火，一笑了之。但市政府秘書長非常生氣，他直接打電話給謝悠遠，對這種情況進行了嚴厲批評。后來，那個記者被停職了一個月，謝悠遠也親自給市政府遞交了一份書面檢討，此事才得以平息。謝悠遠在新聞中心針對此事專門召開的會議上語調沉重地說，他想起這件事情來還有些后怕。此后，瀟湘電視臺新聞中心對時政記者的要求變得極為嚴格，對他們進行了好幾輪培訓。
葉夢微每次都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能出什么差錯。這些年來，尤其是進了瀟湘電視臺之后，葉夢微養成了做事認真。甚至做到極致的習慣。不過，盡管如此，葉夢微還是出過錯。有一次，她參加市委、市政府組織的一個大型會議，采訪了好幾位縣委書記，結果把一位縣委書記的姓搞錯了，人家叫“李浩”，她卻在上字幕的時候打成了“楊浩”，后來那位縣委書記的秘書好幾次見了葉夢微，都用開玩笑的口吻提到這個差錯。雖然他們沒找臺里告狀，沒人追究這件事，但葉夢微心里非常不好意思。此后，她變得更加謹慎，對于人名、地名、時間等關鍵信息，總是一再核對，有時候明明知道沒錯，還是要最后再核一遍，簡直成了強迫癥。
會議先是由市農辦主任黃河介紹新農村建設工作現狀。黃主任用五個“新”來概括瀟湘市的新農村建設：集體經濟有新發展、農民收入有新提高、全市上下有新行動、農民社會事業有新進步、農村面貌有新變化。概括完五個“新”之后，再一一加以舉例。黃河本人對這份工作材料還相當滿意，認為這樣寫很有新意。
然而，江懷岸卻不易覺察地皺了兩次眉頭。因為他特別不喜歡這種官樣腔調，他喜歡聽實實在在的情況和問題。可是，剛到一個地方，還是不能鋒芒畢露，需要入鄉隨俗。所以他立刻自覺地收斂了自己的不耐煩情緒，表情變得平和起來，認真聽匯報。
江懷岸細微的表情變化，恰好被葉夢微捕捉到了。以她的率真性情和職業敏感，她簡直想擬一條這樣的新聞標題——《主管副市長的兩次皺眉——揭示瀟湘市新農村建設中存在的問題》，但這種出位的新聞標題只能在葉夢微的腦海里像幾只小蝌蚪一樣晃蕩兩下，然后就乖乖地消失。電視臺的新聞聯播，是對外宣傳黨的方針政策的窗口，是展示改革開放成就的舞臺，必須以弘揚主旋律為己任，至于批評報道、負面報道，不是不能做，但要非常謹慎、少而又少，播出前必須通過領導層層審批。更何況，江懷岸在整個聽匯報的過程中，只皺了兩次眉，大部分時間都是頷首表示贊許的。
有關部門的情況匯報結束，按照老規矩就該江懷岸表決心了。洪海濤宣布讓江懷岸發表講話，葉夢微趕緊示意攝像記者錄像，但此時，江懷岸立刻向葉夢微投來警告的一瞥，目光傳達的語言非常嚴厲。葉夢微嚇得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頭，于是她再對攝影記者搖搖頭，表示江懷岸說話這一段，不用全程錄像。
江懷岸說：“非常感謝各部門的負責同志提供的情況匯報。大家知道，我剛來，情況還不夠熟悉，去看過的現場也非常有限，這次我只想說一句話，真的就一句，新農村建設，既要落到實處，又要有一個足夠高的起點和一個足夠好的規劃。好了，今天我先打個欠條，等以后情況熟悉了，我再拿出具體思路跟大家討論。現在，還是有請我們洪市長做指示。”
一陣掌聲之后，洪海濤發話了。他對瀟湘市的農村工作了然于胸，非常真誠地表示會舉全市可用之力支持江懷岸的工作，突出重點，加大投入，他認為只要把班子建設抓好，把好的典型樹立起來，新農村工作建設是很容易做出成績、造福百姓的。
樹立典型，這也是江懷岸非常認同的工作方法之一。他琢磨著要找一個村組，蹲個點，實驗一下像書里寫的奇跡蘋果一樣的綠色農產品，他可以時常到最基層去了解情況。
葉夢微收拾好話筒和采訪本準備離開的時候，江懷岸恰好從她身邊經過。江懷岸稍一猶豫，停了下來，舉起右手，單單豎出食指，對著葉夢微的話筒點了點，壓低聲音用威脅的口吻說道：“小葉記者，別再給我添麻煩啊！不然我會找你們謝主任的麻煩。”他的口氣貌似嚴厲，但其中的親切感覺，仍然不自覺地流露了出來。葉夢微笑著說：“江市長，不敢給您添麻煩，問題是，今天如果不報道領導的講話精神，我沒辦法完成任務啊！”江懷岸說：“我給你推薦一本書，書店都有賣，講國外一個農民耗費許多年時間，不用農藥，不用化肥，培養出很好吃的奇跡蘋果。現在我們的不少農產品面臨農藥、激素、重金屬超標的問題，你們媒體要多做農產品無公害的正面引導。”江懷岸說完，揚長而去。
葉夢微連聲道謝，對著江懷岸的背影笑著抿了抿那張美麗的紅唇。
當天，葉夢微的新聞標題是《呼喚奇跡蘋果》，電視鏡頭從會議現場到書店，最后是蘋果攤，買水果的市民談感想。總體算是一條角度新穎而有分量的新聞報道。
回到家里，葉夢微腦子里一次次閃過江懷岸的樣子，他一遍遍笑著說：“別再給我添麻煩啊！”
葉夢微喃喃自語：“你才是我的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