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微簡直是跌跌撞撞地往前沖，才趕在最后一分鐘把編輯好并通過審查的錄像帶交到責任編輯手里。再慢一點，趕不上直播，就算她的工作差錯了。

現場采訪——眾人眼里風光的場面，那只是電視臺記者工作的一小部分。回到臺里，記者需要先看看錄像帶中的鏡頭，好根據畫面以及精彩的采訪或者同期聲寫文字稿。不然就算文字寫得美妙絕倫，可是如果無法用鏡頭表現，顯得“聲畫兩張皮”，報道一樣會被認為是失敗的。文字稿寫好之后要由兩級領導審查修改，文稿通過了，記者再去找播音員配音，然后再挑選畫面鋪到音頻上，加上字幕，做成播出新聞，這樣還沒完，編輯好的播出新聞又要請三級領導審，如果領導發現錯誤或者認為有不妥的地方，錯別字啦，畫面不好看啦，畫面偏色啦，聲音有問題啦，等等，記者還得重新修改。最最要命的是，臺里的編輯機數量有限，需要排隊使用，常常一等就是個把小時，很耗時。所以，電視臺記者的工作時間每天基本上都會有十二個鐘頭左右。

林藍玉這天編輯的是前些天采訪回來的時效性不強的稿子，事情做完就可以離開了。

走的時候她悄悄問葉夢微：“去泡吧不？我有幾個朋友一起去。”

三五知己，喝酒品茶，天南地北地閑扯，似乎從古至今都是不易人生中少有的樂趣。

然而葉夢微頭搖得像撥浪鼓，眼睛緊緊盯著屏幕，用心尋找合適的畫面，都沒正眼看林藍玉一下。

此前好一陣子，葉夢微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當編輯機顯示屏幕上出現江懷岸的采訪部分，她默默盯著看了好幾遍，還特意讓鏡頭靜止，好看清楚那張臉。

一股熱流緩緩浸潤她的心田。如同一個奇妙的、甜酒慢慢發酵的過程，她的內心溢滿香甜的滋味。

戀戀地看一陣江懷岸，葉夢微又急急忙忙找別的鏡頭。好容易編輯好，然后通過所有流程，跑去交完帶子，葉夢微才匆匆趕回自己按揭貸款購買的小戶型房子里。

今天回到家只能看重播了。

這棟樓盤在電視臺附近，葉夢微選擇了十九樓。戶內面積只有四十多平方米，但設計卻很合理，正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房間的裝修風格簡潔精致，感覺很溫馨。客廳里，擺著一套果綠色的布藝沙發，可坐可躺，非常舒適。沙發旁那張寬大的床特別吸引人的視線，葉夢微喜歡睡大床，似乎這樣更有安全感，晚上睡著了怎么也不會掉下來。也許是因為她童年時有過摔到床底下的經歷，所以總喜歡大床。事實上，一個人對大床情有獨鐘，有一定的心理學意義。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這個人潛意識里強調個人的自由和生活的舒展，不喜歡受約束。在床與窗戶之間，靠墻有張電腦桌，窗戶是落地式大玻璃窗，窗前還設計了一張榻榻米。葉夢微有空的時候喜歡坐在那里，看看書，或者對著窗外的藍天白云發呆。廚房和衛生間，也都小巧而合用，整個小小的生存空間，都令葉夢微滿意。這套房子葉夢微采用的是按揭付款方式購買的。她向銀行貸款20萬，每個月需要還一千多，是她收入的十分之一，雖然壓力不大，總也是一筆債務。

剛進門，手機響了，是閨中密友顏雨潔。

“微微，忙不忙？晚上有約沒有？”

“剛到家，沒約。小丫頭，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啦。”

顏雨潔其實比葉夢微小不了幾天，只不過她長著一張娃娃臉，怎么看，怎么像個小女孩子，葉夢微一直喊她小丫頭。不過，這張娃娃臉對社會的適應能力夠強的，平常是鄰家小女孩模樣，真到了工作場所，顏雨潔卻是毫不含糊的。她是保險公司的一名專業講師，主講的培訓課程很受歡迎。幾年前，葉夢微在一次采訪中偶然認識了她，寒暄幾句，發現兩個人居然是大學校友，聊得又投機，漸漸地，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是啊，是好久沒聯系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家伙，這么久不打我電話。我馬上過來，我們一起做飯吃，好不好？我有一瓶很好的紅葡萄酒，想跟你這位美女記者一起分享呢！”

葉夢微略略有些猶豫，還是答應了。她本來想獨自一個人靜一靜，品味來之不易的采訪，可是想想兩人已好些天不見，人家這么興沖沖地要帶來好東西，倒也不便推辭；加上，她今天其實也想跟好閨密分享一下自己遇到江懷岸的事。

因為工作的原因，葉夢微經常有機會在外面吃飯。如果沒有應酬，一個人吃飯時，她總是草草對付自己的胃，在家里做點方便食品啦，去外面的快餐店點套餐啦，總之是，怎么方便快捷就怎么辦。今天有人特意說一起做飯，那當然還是要準備得豐盛些。葉夢微到樓下生活超市去買了些筒子骨、魚、蓮藕、豌豆苗、花菜上來。

這些年，葉夢微孤身一人，離開父母，生活在這座有山有水的小小城市。她的父母是家鄉小縣城里的普通公務員，父親非常嚴厲，對她管束很嚴格，葉夢微小時候一直對他敬畏有加，只要父親一瞪眼，她就大氣都不敢出。這也許是她寧愿離開家鄉的原因之一。后來，隨著年齡漸漸增長，她對父親不再畏懼。葉夢微當然談過戀愛，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她已經是男同學們明里暗里追逐的對象。這些年談過的戀愛自然不止一次。不過公平地說，那只是別人眼里的戀愛，她自己沒有愛的感覺，只是和追她的某個她看著也還有些喜歡的人友好往來。往往是她厭倦了，無心戀戰，然后就痛下決心離開。

不過，也有過一個她認為自己愛上了的人，那人在外地，比她大9歲，夠酷，夠帥，是某公安局的刑偵大隊長，他才是她理想中的愛人模樣。但那個人卻猶豫不決，也許是歲月匆匆早把他的心變得麻木了，他不肯對她有任何承諾，兩人若即若離了半年，她默默走開了。

為什么她的愛情是這個樣子呢？愛她的人，她不愛人家；她愛的人，人家又沒那么在意她，總是如此一再地錯位，好生無奈。她的愛情觀也奇怪，不一定要出雙入對，不一定要耳鬢廝磨，比如她等了半年的那位刑偵大隊長，因為不在同一個城市，兩人是經人介紹認識的，相識后只見過四五次，她和他手都沒有牽過，只是偶爾通通電話，好不容易見面了也不過是在一起聊聊天，默默看看對方，她也認為她是愛過他了。事實上她真的愛他嗎？也許她愛的只不過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影子吧。

她相信自己還沒有遭遇過真正的愛情，卻已經不想去愛。或者說，并不是不想愛，而是，遇到的人總是不對。等到有一天，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找個人嫁掉，于她倒是不難。愛情也好，婚姻也好，或者守候，或者妥協，都是一種態度。

就在這一刻，葉夢微突然對自己產生了某種重要的覺察。她認識到了自己遲遲沒有找到心儀對象的真正原因：她對同齡的年輕男子沒有太大興趣，總是對那種非常成熟的男人心生向往，然而通常情況下，男人成熟本來就比女人晚，真正意義上的成熟，往往要到三四十歲以后，而這個年齡段的優秀男人，基本上都已成家立業，早就被某個同樣優秀的女人套牢了。而遲遲不結婚的看起來條件不錯的男人，自身必然有某種特別之處，不見得恰好就適合誰。所以，葉夢微才會遲遲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心靈家園。

假如葉夢微懂一點心理學，她就會明白自己有著情節比較輕微的戀父情結。這種類型的女孩子，往往童年的時候沒有跟父親建立起安全依戀，沒有形成親密關系；或者反過來，父親過于溺愛的女兒，沒有在恰當的時候形成良好的分離。葉夢微屬于前一種情況，嚴格地說，由于父親在她面前總是很嚴肅，父女之間交流也不多，她跟父親的關系甚至有些疏遠。她想象中慈愛、包容、睿智的父親形象，一直是缺失的。這種有戀父情結的女子，往往喜歡年齡比自己至少大五歲的男子；或者，最低限度，這名男子必須心智非常成熟，才有希望獲得這類女子的青睞。

葉夢微最近聽到這樣一個說法：戀愛要趁早，在把握好自己的前提下，不妨多幾段情感經歷，這樣更容易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伴侶共度一生。

這是她聽一幫三四十歲事業成功而婚姻失敗或者家庭面臨考驗的女士總結出來的。葉夢微有一次采訪這群人，她們得知她依然獨身，就語重心長地把她們多年來的經驗總結和盤托出，最好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前就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最遲不要超過二十五歲，否則，你動作太慢，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優質男人的概率，就低了。因為在目前的社會，不可否認的殘酷現實是，女人最大的資本就是青春。當然，還有其他資本，智慧啦，事業啦，容貌啦，社會關系啦，但這些資本跟青春是沒法比的。

葉夢微知道她們說的有一定道理。畢竟那種一輩子只談過一次戀愛就結婚還過得很幸福的，只是小概率。

是的，更年輕的時候，沒找到自己合適的人，如果太不把歲月當回事，一不小心被淪為明日黃花，確實是有些麻煩。

“噢，你的嘴唇好漂亮！”打開門第一眼見到顏雨潔，葉夢微就夸張地驚叫起來。

顏雨潔抹了極為靚麗炫彩的玫紅唇彩，唇形顯得非常誘惑。她把帶來的“絕味”鴨翅中、蘿卜皮兩樣涼拌菜放在茶幾上，然后，邊拿出在電話里提到的那瓶葡萄酒，邊揶揄：“我們再漂亮也是假的、人工的，哪比得上你天然的‘眉不擦而翠，唇不點而紅’啊！”

葉夢微笑笑，沒接口。顏雨潔掃了葉夢微一眼，見她穿著桑蠶絲家居服，就打趣道：“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你看看你穿真絲，好奢侈。你看看我們，穿的是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其實她這條牛仔褲是一天前剛剛買的，這么說本意上是要顯擺一把。

破洞牛仔褲這些年非常流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些年的流行元素常常跟人們的傳統審美觀大唱反調，人們熟知的說法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現在倒好，明明是全新的牛仔褲，故意做舊、破洞，也不知道是誰拍爛腦袋想出來的點子。如果這種時尚僅僅是人們的某種口味，沒有副作用也就罷了，然而葉夢微最近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說，人們穿的每一條牛仔褲，都在毀滅人類的未來，因為牛仔褲做舊、磨破，需要使用特殊的工藝和藥劑，會給水源、空氣帶來嚴重污染，也已經直接損害了生產線上工人的健康。

葉夢微相信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這個令人震驚的內幕。否則這種看起來破舊的衣衫根本不可能流行。她決定要做這樣一條新聞，標題叫作“讓破洞牛仔褲走開”。

顏雨潔聽葉夢微一說，也是瞪大了眼一臉茫然。她說要是早知道這樣，她就不會買了。舊牛仔褲又不是好看到哪里去，買條到處是洞的褲子，只不過是覺得好玩，追追流行而已。

兩個女孩子感嘆道：“連我們這種掌握大量信息的人都是剛剛了解衣料做舊有這么嚴重的危害，那知道真相的人肯定很少。”

嘆息一陣，顏雨潔拍拍手，轉變話題道：“反正以后我們不買做舊系列就行了，買了的只好也穿，如果拿去丟掉，那是更嚴重的浪費。算了算了，說點高興事兒，你看，這種紅酒叫作冰紅，是一個做葡萄酒銷售的朋友送給我的，口感接近果汁，你一定會喜歡喝。有了好東西，我特意帶過來跟你分享呢！你看我對你有多好。”

葉夢微忍不住笑：“不愧是個講師，這個丫頭嘴巴就是甜，酒還沒喝，我的心都甜透了。”

顏雨潔已經有了男朋友，但還沒結婚。她自作主張、張牙舞爪到處張羅著幫葉夢微收拾，一起做飯，簡直比在她自己家里還勤快。

兩人碰杯之后，葉夢微嘗了嘗葡萄酒，口感確實不錯。顏雨潔剛剛介紹這款酒說是“冰紅”的時候，她沒在意，這下嘗到非同一般的好滋味，才想起來問：“冰紅是什么意思？”顏雨潔答：“聽說是趁葡萄在結冰的狀態下榨汁，然后再發酵，這種狀態下的葡萄出汁率低，糖分高，相對比較甜，酒的產量也低，所以冰葡萄酒是葡萄酒中檔次比較高的一種。”

“噢，這種酒確實挺獨特。”葉夢微說著，好好品了一口。但她怕喝多了頭暈，淺嘗輒止。到了另一個臺重播瀟湘新聞聯播的時間，葉夢微邊調臺，邊對顏雨潔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今天有一個奇遇。”說到這里，葉夢微故意賣關子，停下不說了。顏雨潔急得大叫：“什么奇遇呀？你快說啊！我倒要看看什么人、什么事發生在你身上，才叫奇遇。”

葉夢微這才笑哈哈地說：“遇到了我以前的老師，他現在居然是我們的副市長。等下你就可以看到他。不過，千萬別跟其他人說這事兒。”

“這是好事啊！那么緊張干什么？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暗戀他？是不是很喜歡他？”

“哎，小丫頭，太聰明了可不好！自作聰明更不好。”

“哈，我打賭，你肯定很喜歡他！”

葉夢微不再理她，只是笑，只管盯著屏幕看。

電視屏幕上出現江懷岸的時候，葉夢微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仔仔細細地看著他，人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為什么每個人都如此不同呢？她承認他有一張讓她怦然心動的臉，十一年前第一次看到他，就是這種感覺。

其實這其中藏著一個心理學上的秘密，那就是，人人心中有一張愛情地圖。

為什么有的人會令你心生好感甚至一見鐘情，而有的人和你朝夕相處，卻擦不出一點點愛的火花？心理學家們充分研究了這一現象，并給出了令人滿意的答案：“每個人的大腦里，都存有一張愛情地圖。這張愛情地圖很大程度決定了你會找一個什么樣的人當戀人。”

“愛情地圖”這個詞，是由美國霍普金斯大學醫學和兒科榮譽教授John Money創造的。研究表明，幼兒在認知過程中，會根據自己的經驗形成自己對人的喜好，到八歲左右，理想伴侶的形象就已經開始形成于他的大腦。這個理想伴侶的形象，包括視覺、聽覺、觸覺、味覺、性格氣質，是從自己經常接觸或者經常思念的人當中提煉出來的。這就是為什么人們會對某些人沒來由地產生好感，而對有的人無動于衷的原因。

葉夢微是在外婆身邊長大，童年時受隔代撫養，在缺乏父母關愛的環境里成長，在她的記憶里，父親的角色在她的成長敏感期是缺位的，葉夢微一直渴望自己生命中有一個父親形象，而江懷岸恰好是極其合適的人選。他首先是葉夢微中學時代的老師，青春歲月里，葉夢微對他就有暗戀的成分，只不過江懷岸匆匆離去，這份暗戀中斷了；待她27歲而愛情依然沒有降臨的時候，又與江懷岸再度相逢。此時的江懷岸已經是副市長，在中國傳統的觀念里，“父”即“權”，謂之“父權”。葉夢微對江懷岸會產生好感這幾乎是必然的，因為江懷岸不只是一個美好的男人，還能給她安全感和一定程度的歸屬感，至少，葉夢微會覺得自己的靈魂有了歸依。然而這一切，沒有心理學專業知識的葉夢微僅憑自己的能力是無法明確意識到的，她能夠模模糊糊地對自己有所覺察，已經算是一個悟性相當不錯的人了。

看完這條新聞，葉夢微老老實實跟顏雨潔講起了江懷岸。

高一的時候，江懷岸當過她的物理老師，盡管只教過她短短一個學期。那個時候他喜歡穿淺色的風衣，風度翩翩，是班上全體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那時候，16歲的葉夢微熱衷于沉浸在夢幻的氛圍里。當時臺灣女作家瓊瑤的言情小說大行其道，葉夢微簡直是走火入魔，上課的時候也在課桌底下偷偷看書。被老師沒收一本，她就又去重新買回一本，繼續上課看。因為在家里媽媽火眼金睛，葉夢微根本沒機會看這類“閑書”。瓊瑤的每一本小說她都讀過。她本人可謂小說中女主角的現實版本，同樣長發飄飄；同樣多愁善感；同樣有一點小小的才氣，可以寫一手好文章。江懷岸在那個時候就曾經闖進過她的夢里，穿著風衣，含笑著，向她走過去，走過去。然后葉夢微就醒了。

在江懷岸的課上，葉夢微搶答問題的時候，總會有意找到一些可以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答案。比如，有一次，江懷岸問：“大家知道都有哪些長度單位？”有的大聲答“米”，有的答“公里”，也有的答“微米”，等大家安靜下來，葉夢微就舉手站起來回答：“光年。”江懷岸眼睛一亮，贊許道：“對，非常好，光年也是長度單位。”江懷岸因此對這個充滿靈氣的女學生非常欣賞。然而，有一次，在江懷岸的課上，葉夢微居然看起了瓊瑤小說。那本書是她借的同學的，同學只答應借半天，所以葉夢微在江懷岸的課上也繼續看，被逮了個正著。

按說江懷岸不是班主任，抓到學生上課看小說，稍微提醒一下就算盡責了，然而江懷岸很認真，特意找葉夢微談話，希望她以后認真學習。青春歲月里青澀的情感居然有驚人的能量，又或者是響鼓不用重槌，短短一次交談之后，葉夢微從此成了勤奮刻苦的好學生。

還有一個記憶，是葉夢微以問功課的名義，帶著班上一位女生去他的單身宿舍兼辦公室找過江懷岸，其實只是因為對他有好奇，想要更了解他。她確實對這位帥氣的物理老師充滿好感。但，也僅僅是朦朧的好感。

一個學期之后，江懷岸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個時候，葉夢微對他的好感是模糊的，江懷岸也從來沒有刻意為她制造過任何機會，所以，那份若有若無的情懷只是在她的記憶里留下了淡淡的痕跡。她僅僅是喜歡他，在他離開之后，她甚至并沒有覺得難過，至少，她現在并沒有自己曾經為他的離去感到難過的記憶。

沒想到過了十一年，他又出現在她的生命里。難怪寫他名字的時候她會莫名其妙地停頓，難怪看到他的時候她會發呆。他還是他，只是不像以前那樣清瘦，現在的他長得更結實了些；而且臉上的皮膚稍稍粗糙了，神情也變得滄桑了些，以至于，她沒有馬上認出他來。他，自然是早就把她忘了吧？或者，不是忘記，是因為她變了。女大十八變，是有的。

世界就是這么小。

人生就是這樣，即使重新洗牌，也還是有可能出現似曾相識的牌局。

女學生的心底往往珍藏著某位男老師的記憶。這記憶或者只是淡淡的一個影子，偶爾在特定的場合里晃一晃；或者，根本就是一粒火種，一遇到合適的材料和溫度，就會猛地燃起來。她不知道她這位江老師，只是影子，還是一粒火種。也許，都是，又都不是。

顏雨潔點頭感嘆：“微微，你好幸福，心里藏著一個偶像，現在，在現實的世界里又有機會跟這個偶像共舞。這樣的情況是非常難得的。其實每個女孩子心里都會有一個偶像。”

葉夢微笑著問：“那你的偶像是誰？”

顏雨潔壞壞地笑：“我很老土，我的偶像是我老爸。我覺得我老爸好優秀的。其實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路橋設計工程師，但是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個最棒的男人。”

葉夢微就說：“那你老爸很幸福啊！我看過一個調查，說是在中國，把自己父母當成偶像的人，比例非常低，可見你爸爸是個稱職的好爸爸。”

顏雨潔說：“其實我爸爸沒什么很特殊的地方，他就是特別疼愛我們。而且，他為人很正直，對工作也是認真負責。”

隨后，兩人東一句西一句說著閑話，同時拿出手機不斷拍照，單獨自拍、合影、唇部特寫。那張兩人的唇部特寫最是令人過目不忘，兩張嘴的唇部線條都很優美，只不過一張涂了唇彩，閃閃發亮，另一張是天然的紅潤，一樣閃著誘人的青春光彩。葉夢微和顏雨潔不約而同把這張嘴唇特寫發到朋友圈里，然后一起嘻嘻哈哈地笑。

小小房間溢滿了清脆的笑聲。

顏雨潔本來想在葉夢微這里過夜，兩人聊個痛快，但想著現在已經快十二點了，第二天又要講課，兩個人只要在一起就容易嘰嘰喳喳沒完沒了，一不小心聊到天亮的情況時有發生，影響第二天的工作狀態。于是坐了一陣，顏雨潔還是依依不舍地走了。她走的時候，葉夢微特意又叮囑了一句：“丫頭，剛才跟你說的事，千萬別跟任何人說啊！”

顏雨潔簡直有些不高興了：“微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有那么八卦嗎？”她甩下這句話，嘟著一張亮閃閃的嘴，做了個惡狠狠的、假裝生氣的怪樣子，走了。

葉夢微非常珍惜和顏雨潔之間的友情。每次寂寞孤單的時候、面臨失意失敗的時候，或者有了喜悅想要找人分享的時候，她們都愿意共同分擔或者分享。這樣的友誼是人生的一大支持系統。

獨自發了一陣呆，毫無睡意的葉夢微翻出一本書來看，那是一本凡高的自傳——《親愛的提奧》。這本書封底的一句話深深吸引了她：“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種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不再眷戀人間。”是的，無限、深刻、真實，這應該是有良知者畢生的追求。語言、思想，是有無窮力量和魅力的，它們讓人著迷。葉夢微忍不住要在心里把這句話稍稍做一下改寫：“如果愛情中不再有某種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不再眷戀愛情。”

葉夢微喜歡詩歌、小說，有靈感的時候會自己寫一寫；她平常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讀到感人至深的地方，她會悄悄垂淚；而如果看到非常有趣的細節，她又會忍不住大笑起來。大學期間，她躲在蚊帳里看書，經常會這樣突然大笑出聲，馬上就有同住的女生大叫著抗議：“微微，別笑得這么恐怖！”可是現在，即使她突然大笑，也只有四面墻回應她突兀的笑聲，在這夜里顯得有些刺耳。此時還有誰會發出那甜蜜友好的抗議呢？

她嘆息一聲，放下書，站到鏡子前面去。一張仍然年輕的臉，一張那么美麗的臉，此刻，為什么寫滿落寞和憂郁？

怪不得昨天夜里會夢見領導人物，還有美麗而易碎的石頭。這難道是冥冥中的一種昭示嗎？夢里的領導人物，與江懷岸無疑是吻合的；那易碎的美玉，是否暗指一段不太可能有美好結局的愛情？不行。盡管潛意識會對人產生很大的影響，可是，意識不也是很強大嗎？難道人不能導演自己的夢從而讓夢境變得更美好？

盡管葉夢微不是太確定她是否對江懷岸產生了愛情，可是至少，她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一個情感旋渦。

愛情究竟是什么？它真的存在嗎？如果沒有愛情，人生是否就算是有嚴重的缺失？

看，又是愛情。她實在是太閑得無聊了，才會一天到晚想這樣的問題。

她還是希望快快見到江懷岸。她要尋找機會告訴他，他曾經是她的老師，是班上全體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她預感一定會有這樣的機會，而且很快就會有。

葉夢微似乎已經看到，她的世界將會從此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