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縫隙中的改革:黃宗漢與北京東風電視機廠的破冰之旅
- 楊善華 阮丹青 定宜莊
- 2482字
- 2019-04-02 15:33:40
三、請命前黃宗漢的心路歷程
實事求是地說,一直到“文革”開始以前,黃宗漢的人生道路都是比較順利的。雖說3歲喪父,家里日子比較清苦,不過上學沒有中斷。17歲(1948年)就在通縣的潞河中學加入了地下黨,隸屬于由建國后擔任中共北京市委第二書記的劉仁領導的華北局城工部。當時,他的直接上級就是后來當過北京市經委主任、中宣部副部長、北京市委副書記、市政協主席的王大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一直在北京市工作,反右前在中共宣武區委宣傳部當干事和副部長。雖說1957年反右時說了幾句心里話,被認為有冒犯領袖之嫌,差點打成“右派”,但是因為華北局城工部的骨干幾乎遍布北京市的各條戰線且都身居要職,在他們的保護關照下,黃宗漢只是受了個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被保了下來。不但保下來了,還調到了中共北京市委組織部,在干部一處管干部,職務據他自己調侃說,是“市委大干事”,雖說沒有處長的正式任命,可是當處長用。他回憶,當時組織部上上下下基本就是當年地下學委的翻版。因此,他在這樣一個“都是自己人”的環境中工作,那才叫如魚得水。若沒有文化大革命,他非常可能“是個青云直上的局面”。
只是好景不常,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彭真、劉仁都被打倒,像黃宗漢這樣在被毛澤東稱為“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的“黑市委”組織部中工作的人自然難逃厄運,“被當作黑幫骨干分子受到留黨察看處分”,下放到北京密云的一個名叫“番字牌”的山溝里勞動。這是“北京最窮的一個地方”,干的是“抬大石頭壘壩階筑梯田這種重體力勞動”,“回趟家,要走56里地,蹚24道河才能到公共汽車站,然后坐著汽車到密云縣城,再坐火車到家,早上五點起程,到北京已經天黑了”。當時他認為“這回沒跑了”,因為以彭真為首的黑市委相當于蘇聯的“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反黨聯盟”,當時有一個和他在一起的公安局干部“把老婆就帶去了,四時衣服都準備了”,“待遇幾乎與反革命差不多,我就和國民黨區分部書記(反革命分子)放在一個生產隊里”。身為從組織部門出來的干部,黃宗漢當然知道自己問題的嚴重性,而且在文化大革命這樣嚴酷的政治環境下,干部若被打倒家人還要受到株連,這可以說是黃宗漢心中最為糾結的一點。所以,他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生病住院,出院之后去他大哥那里進門就說,“從今以后我再也不談任何政治、哲學,任何都不談。我只給國家掙錢了”。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那時心境之黯淡。
但是,黃宗漢畢竟是名門之后。浙江瑞安黃家其父親這一脈在晚清三代均出過翰林,他父親雖然生得晚,但也是留過洋的,歸國后還考上了洋翰林,是北京第一任電話局工程師。雖然他大哥黃宗江在回憶父親的文中說道,“父親從未命我讀任何一本書”,
并且父親去世時黃宗漢年尚幼小,但是家學的熏陶是潛移默化的。黃宗漢的聰明好學、領悟力強既源自父母的傳承,也得自后天生活環境中其兄姐的影響。黃宗漢的祖父和曾祖都是翰林中有名的“清流”,也傳下了晚清清流潔身自好的清廉家風(黃宗漢自己也說“家風得做清官”)。
這樣的家庭對黃宗漢的最大影響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懷與大丈夫生當建功立業、為民造福的宏偉志向。前者使他在1948年毫不猶豫地投身革命;后者則讓他給自己樹立了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得出類拔萃的高標準。骨子里,黃宗漢就是一個不甘平庸的人,敢想敢干,所以他到哪里,都會將自己手里的工作做得轟轟烈烈。
“文革”前在北京市委組織部,那時“劉少奇同志強調,要專家治廠”,北京市決定提拔一批科技專家來擔任企業的領導,“我一共推薦了56個技術干部做工業口的技術副局長和千人以上大廠的技術副廠長、總工程師、黨委副書記”。“后來給鄭天翔一報,鄭天翔非常滿意,就全批了,而且表揚我們組織部”。“可是這56個里頭后來在‘文革’中一做階級分析,55個都有問題……而且我還有個尖端的,我后來考察了科學儀器廠,了解到科學儀器廠的一位工程師是北航畢業的,他后來研究氣體光通信,最后試驗的結果是成功了的。那時候美國在氣體光通信方面所取得的研究成果是通訊距離12公里,蘇聯的成果是8公里,他是10公里。后來我跟我的主管處長(說),我找的這一幫子工程師,數這個棒,可他就是‘右派’。我研究了他是怎么當上‘右派’的,他就是因為一句話。他們北航的專家宿舍不讓咱們中國學生進,他就發了一句牢騷,‘這不就跟那個上海公園似的,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嘛’。反右時候揭出來了,就打成‘右派’了。后來我就寫一個書面報告,第一他的科研成果是什么,第二他怎么就成了‘右派’了。我說,這句話也許講得不甚妥當,但也不至于把他打成‘右派’。另外現在中蘇關系都破裂了,這個事還去追究他干嘛呢,選拔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應該把他提拔到科學儀器廠當總工程師。這一看我們處長嚇了一跳——我們處長,很好的一個人,后來當組織部副部長,他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個條,‘萬事不為天下先’。他說小黃,這事不能冒險吧,你的想法我能理解,這事怎么運作啊。他就擱在柜子里了。后來這些被翻騰出來,我就成了‘文革’里頭舊市委黑幫骨干分子一個尖端人物了。”
可以看出,黃宗漢雖然一直在黨委機關工作,但他腦子里意識形態的條條框框不多。就考察一個干部的好壞來說,他先看的是有沒有能力,能不能做事。在“文革”前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來說,像他這樣的人算是一個異類。不過這個想法又和鄧小平著名的“貓論”十分合拍,所以他在“文革”結束后成為改革的先驅也就不奇怪了。當然,我們同樣可以看出,黃宗漢也是一個在政治斗爭中不太講策略、不太懂自我保護的人,這也釀成了他在“東電”的改革中最后悲壯出局。
由這段心路歷程可知,黃宗漢去東風電視機廠當廠長,也有經歷了“文革”之后既想遠離政治旋渦、又想建功立業的內心活動的影響。因此,雖然黃宗漢在被“解放”回城后在北京市電子儀表行業的二級公司里做過政工組長、辦公室主任、黨委副書記,但當1979年來臨,中共北京市委給他落實干部政策時,他放棄了調回市委組織部的機會。“儀表局黨組書記王甦同志找我談話,希望我留下,我提出要留下得讓我到基層當回廠長,過一把直接指揮生產的癮”,這樣,他毛遂自薦,進了東風電視機廠。他的心愿是當“中國電視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