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每一個需要play with herself[1]的夜晚,許小姐都能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有多丑。
坦白而言,許小姐綜合條件并不很差,每次遭遇千奇百怪的相親對象,她也只能歸咎于自己過于平凡的長相。所以,當她第一眼見到張先生,還以為他走錯了片場。不管是從穿衣打扮還是舉止談吐,張先生在相親的市場上都算得上高級成色。結束的時候,聽到他說“明晚吃個飯吧”,許小姐激動得差點摔碎手上的咖啡杯。
她說:“明天下午約了小姐妹,要不改天再說?”
張先生點頭,“行,等你有時間了,咱們再約。”
當晚,許小姐失眠了。這些年來,她看過的戀愛寶典與言情小說,雖算不上浩如煙海,但也非常人可比。其實她哪有什么小姐妹可約,只不過早就想試試欲擒故縱的戲碼。只可惜,這些年來,她遇上的都是快下市的注水肉,空學一身武藝而無處施展。如今遇上了張先生,那些爛熟于心的寶典自然是信手拈來。
我一定能更吸引他的,伴隨著幻想,許小姐終于在魚肚白的凌晨睡了過去。
見許小姐之前,張先生已經(jīng)喝過兩杯咖啡了,與另外兩個女孩。
但許小姐是他第一個發(fā)出晚飯邀請的女孩,因為他實在是想不出她能有拒絕他的理由。他隱約能猜出那個小姐妹之約其實是子虛烏有,這些年來,多多少少也有些女孩對他使過相同的把戲。可這一次,他竟然有些愧疚,像是難以負擔許小姐的傾心。
張先生患ED有一段日子了,確切地說是與前女友分手以后。
他的前任有個怪癖,喜歡在做愛的時候尖叫與哭嚎。張先生與前任的第一次性愛,是在她的一聲突如其來的尖叫中被嚇軟匆匆收場的。第二次在她的哭嚎中更是慘烈,張先生沒能堅持兩分鐘。往后的日子更是江河日下,他不是沒有和前任商量過,但在興奮中,她的反應根本不受大腦皮層的控制。張先生本以為這只是需要一個慢慢適應的過程,但在屢次的挫敗與前任失望的眼神,讓他在與前任分手后,徹底告別了男人的功能。張先生自然也不是坐以待斃的人,被頻頻造訪的醫(yī)生最后只能黔驢技窮地說:“心病還需心藥醫(yī)。”
張先生倒是想讓前任做一回白衣天使,但“請問你能跟我上次床來治病嗎”這樣的話又讓他如何啟齒。更糟糕的是,隨著年歲漸長,在父母之命不可違的情形下,的確是見過幾個女孩,但那樣心高氣傲的女孩又哪能忍受一個不舉的男人呢?
直到他遇上許小姐。
他第一次覺得,這是個會有下文的故事。
幾天后,“得了空”的許小姐和張先生共進了晚餐。張先生自然是從頭到尾的紳士,讓許小姐活生生地覺得自己多年沒有男人的滋潤完全是為了如今的苦盡甘來。晚餐后,他將許小姐送回了家,許小姐在副駕駛嬌羞地邀請道:“要不上去坐坐吧,時間還早呢。”
張先生內(nèi)斂地笑道:“周末再聚吧,你是說過喜歡釣魚吧,周末要不去朋友那里玩玩?你看怎么樣?”
許小姐點點頭,“你安排就好。”說話間,開門下了車。
沒等許小姐走幾步路,張先生按下車窗叫住了她:“晚上記得早點休息。”
許小姐轉頭揮了揮手,聽口型,像是在說“拜拜”。
許小姐覺得自己挖到寶了。
剛上了樓,就甩開了鞋子,跑上床蹦跶了十幾下。這樣成熟穩(wěn)重又不猴急好色的男人怎么就被她給碰上了呢?
做夢都能笑醒呢。
張先生的危機最終還是來了,那天他們吻得動情,躺上床的那刻,張先生甚至以為自己馬上要不治而愈了,只是許小姐連內(nèi)褲都脫了,他還是軟得那么令人失望。
許小姐愣愣地問:“所以,你……有這個毛病?”
張先生取過襯衣,不敢看她的眼睛,“是啊。”
她起身在他的身邊坐下,“那……能好嗎?”
張先生仍低頭看著地板,“我在治。”
那晚,許小姐是在張先生的臂彎里睡著的。她暗暗地想,他那么好,要是這輩子都不舉,她也就認命了。
盡管還是有些不甘心。
早上醒來,張先生就被許小姐公寓里滿天飛的A4紙震驚了。他伸手抓過一張,密密麻麻寫滿了“贊”。
“這是?”他舉著紙向許小姐問道。
正睡眼惺忪的許小姐陡然一驚,下意識地搶過張先生手中的A4紙,訕訕地說道:“哈哈,沒什么。”
“可是,這滿地的……”張先生顯然沒有打消疑慮。
許小姐仍是訕訕地笑,連忙起身收拾客廳的狼藉,“練字,練字,我在練字。”
許小姐寫“贊”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近些天,更是有了空就奮筆疾書。
她得了一個方子。一個能“治愈”任何疾病的方子。
確切地說,是一支筆。
只要用這支筆寫滿一百萬個贊,就可以實現(xiàn)任何一個愿望。
這聽起來像是一個任何智力正常年齡超過三歲的人都不會相信的神話故事。許小姐沒瘋不傻,所以她將信將疑。但是太多的巧合和低廉的成本,讓她覺得可以一試。
陌生人慌慌張張塞給她的字條,寺廟住持微妙的話語,午夜巡回的夢境以及在家門口神秘出現(xiàn)的造型怪異的筆。
許小姐魔障了似的決定試試。
隨著離完成100萬個贊的日子越來越近,許小姐這些天都有些失眠,興奮與不安伴隨著她的夜晚。當初提筆寫第一個贊的時候,她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變美。但是,如今快完成了,她倒是開始猶豫了。
她想給張先生治病,許小姐才三十將近,哪能真正甘心做個活寡婦呢?可是不如意的外表也是困擾她十幾年的難題。唉,夜不能寐。
與許小姐良宵一度的一周后,張先生在出差的城市碰到了前任。前任大方地打招呼:“世界真小啊。”
張先生有些出神地看著她。得體的穿著和恰到好處的妝容,她還是那個人群中的焦點。
前任上前問道:“最近如何?有新的女朋友了嗎?”
她問得那么自然,張先生的答案是脫口而出的:“還那樣吧,沒呢,你呢?”
她沒有回答,只是抿嘴笑,笑得那么好看,“忙去吧,有空聯(lián)系。”
下午開會的時候,張先生收到了一條新短信:“晚上喝一杯?”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微醺的前任如今溫柔的呻吟,張先生晚上的表現(xiàn)簡直可以用如魚得水來形容。結束后,前任枕在他的胸口說:“我們復合吧。”
那個瞬間,張先生的腦中應該是有劃過許小姐的影子的,但是他撫著前任光潔的脊背說:“好。”
許小姐最終還是決定給張先生治病。當她在紙上寫下治療張先生的ED這個愿望后,立刻給出差回來的張先生打了個電話,“今晚有時間嗎?來我家吃飯唄,剛學會了幾個新菜式。”
張先生的第一反應是驚慌,但深呼吸兩下后,他答應了。
酒足飯飽后的張先生望著眼含秋水的許小姐,心理惴惴不安。適量的酒精讓許小姐大膽地將手伸入張先生的西褲,在他耳邊低語道:“今晚試試唄。”
張先生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前任曼妙凹凸的胴體,他掰直許小姐的身體,朝著她豐厚微張的嘴唇吻了下去。
隨后兩天的周末,許小姐和張先生都沒有聯(lián)系彼此。
許小姐興奮得快發(fā)了瘋。不僅是因為張先生的ED治愈了,還因為她手握了能滿足任何愿望的神筆。她開始幻想自己在寫完200萬個贊的時候該要什么,寫完300萬個贊的時候……她甚至興奮得不能一個人享有這個秘密,她向最好的閨密神神秘秘地低聲說:“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可以實現(xiàn)你的任何愿望。”
閨密當即澆了冷水,“你是瘋了吧。”
“我知道你不信,”許小姐離閨密坐得更近了一點,“我試過了,真的可以實現(xiàn)!具體怎么操作我不能跟你說,不過跟寫字有關……”
“等等,”閨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該不會是有關一支筆吧。”
許小姐朝四周警惕地看了看:“你小聲點,是有關一支筆,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閨密訕訕地笑著,沒有說話。這本是一個愚人節(jié)的玩笑,有關陌生人的字條,主持的解說,門口的筆,都是朋友假扮的,沒想到這么一個漏洞百出的玩笑居然能欺騙許小姐到這種地步。
“我猜的。”閨密不知道該如何告訴現(xiàn)如今像是著魔了般的許小姐真相。
許小姐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繼續(xù)不停地訴說自己的奇遇。
而張先生則是陷入了無盡的折磨。他會和前任復合,這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皇撬恢涝撊绾蜗蛟S小姐開口。手機上的短信編輯了又刪除,刪除了又編輯,輪回往復。最終,他還是發(fā)送了信息:“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張先生不合時宜的信息降臨在許小姐渾身散發(fā)著熾熱光芒的時候顯得像是一個玩笑,滔滔不絕的許小姐在閨密面前突然安靜了下來。閨密看著她,她看著閨密,然后反撥張先生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張先生拉黑了她的電話。
許小姐怔怔地不說話,她整個人都呆住了,她無法判斷自己的下一步該做什么。一分鐘后,她開始流眼淚,漸漸地變成號啕大哭。
只是她的嚎叫還沒持續(xù)多久,竟慢慢成了冷笑,許小姐終于理清了思路。
有什么好難過的,再寫100萬個贊,他不就又成了ED男了嗎?
剛想到這兒,許小姐不顧目瞪口呆的閨密,拎包大步走出了餐廳。
二
邱小姐其實早已隱約認出了邵謹和。在學姐的婚禮上,邵謹和是深情款款承諾愿意照顧妻子一生一世的新郎。那樣光彩奪目的夫妻,任誰都能牢牢記上個把年。
所以當這著名社交軟件上的蛛絲馬跡指向他時,邱小姐竟有些難以置信。只是這網(wǎng)上的邵謹和顯然對她沒什么興趣,早早地便坦白婚史,妻子美貌又聰慧,懂事又能干。邱小姐的存在,無非是聽他高談闊論,從詩詞歌賦到人生哲理,他的每一個句子都散發(fā)著這樣信號:“我允許你崇拜我、愛上我,但是我永遠不可能來愛你。”
而邱小姐的前二十幾年可謂平淡如水,按部就班地求學、就業(yè),緊接著便是結婚成家。這些年也確實談過幾次戀愛,普普通通的男孩,就像普普通通的她。邱小姐是個明白人,她深知自己與學姐的差距,而邵謹和那樣的男人也從來只是少女幻想中的鏡花水月。只是數(shù)十個夜晚的傾聽與暢談,竟讓她生出一絲不甘心。那是個顯然在妻子面前得不到認同感的男人,憑什么自得到以為隨便哪個女孩都愿意無條件地做他的解語花。
邱小姐的反擊是潤物無聲的。她愣是冷了邵謹和一周,然后輕描淡寫地回復他道:“上周回法國了,導師說要是我再不出現(xiàn),就直接讓我退學了。”
看到這條信息,邵謹和不禁愣了愣,在他的印象中,邱小姐不過是個三流大學畢業(yè)的待業(yè)青年,他屈尊與其交流已是對下層人民的關心。他立刻回復道:“你在法國念書?”
“嗯,博士延期了,最近有點不想念了。”
“啊?怎么了,不妨說說看。”
于是邱小姐天馬行空地給自己編造了一個不一樣的人生。國內(nèi)top2大學法語專業(yè)畢業(yè)后,覺得工作實在無聊又沒有經(jīng)濟壓力,便申了法國大學的博士。念了兩年后跑回國瘋玩,最近在申請延期,也許要等結婚后再念了。
邵謹和吃驚地問:“你要結婚了?”
“訂婚吧,”邱小姐笑道,“他父母已經(jīng)在加拿大定居了,等他辦好了移民就結婚。”
于是,她又有了這樣一段感情。從小的青梅竹馬,初戀初吻初夜,寵她疼她,感情穩(wěn)定,從美國碩士畢業(yè)后回國打理家族企業(yè),移民手續(xù)已經(jīng)辦全,就等著登記結婚了。
那個瞬間,邵謹和翻涌起一股不是滋味。他回想起過去一個月的邱小姐,從古董鑒定到珠寶鑒賞,五言七律到現(xiàn)代詩歌,她的確緊緊地跟著他的步伐,甚至不乏說出一些精湛的見解,更不用說偶爾唱些法文小調(diào),確實有著過人之處。只是自己,一開始就將人家定錯了位。
自此邵謹和倒收住了賣弄,可他對邱小姐的傾訴欲卻是與日俱增。她的每一次回應都像是在告訴他:她懂他,理解他,愿意崇拜他。他不禁開始想象那個子虛烏有的未婚夫,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竟得到了邱小姐。
日益熟悉的兩人似乎也逃不過男女間必然存在的曖昧。邱小姐說的真假莫辨,隱約間還帶著“我不需要你負責”的挑逗,她倒是并不在乎邵謹和是否說了實話,只是真實與虛幻重疊的一個個長夜都讓她陷入了愛情的幻境。
終于,在兩人聊到伴侶忠誠度的問題時,邱小姐說:“其實我并不在乎身體的出軌,甚至精神也無所謂,只要我在他心里永遠占著最主要的部分,就足夠了。”
邵謹和笑了,“小姑娘沒經(jīng)歷過吧,事情發(fā)生在你身上就不會這么想了。”
“我在法國的時候,他就有情人,”邱小姐面不改色地胡編亂造,“我還見過他特殊服務的信用卡賬單。”
“你無所謂?”
“想通了就無所謂,我早就無所謂了,他健康就行。”
“你不愛他。”邵謹和說得斬釘截鐵。
“那是你不了解我。”
邵謹和顧自說:“愛情的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沒有人能特殊。”
邱小姐長久地沒有說話,過了許久,像是被打動那般,發(fā)了長長的語音。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自己這“唯一”的一段愛情。從一開始的決定試試,到中途被她捉奸在床的尷尬,再到雙方的和平相處,最后見父母的皆大歡喜。
而一向溫和冷靜的邵謹和在聽完這個故事后,卻異樣地激動,他再次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婚,你不能結。”
“你開什么玩笑。”
“你會后悔的。”邵謹和接著說,“你根本就不愛他,你知道你不愛他嗎?”
邱小姐突然換上了一副世故的嘴臉,“你多大年紀了,還老談愛不愛的,他給得起我要的生活,雙方家庭都皆大歡喜,還有什么是不好的嗎?”
“你是不是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可成熟可明白了?”邵謹和有些急。
邱小姐反問道:“你愛你的妻子嗎?”
“愛,自然是愛的,”邵謹和急急忙忙地應道,“她那么優(yōu)秀,沒有人能比得上她。”
“那你愛我嗎?”
邵謹和久久沒有回復信息,直到邱小姐臨睡了,屏幕上才亮起一行“我喜歡你”。
邱小姐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發(fā)問。她似乎在這個角色設定中越陷越深,恍惚中已認定自己是那個女主角。明知邵謹和是她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卻還是想要證明自己那般問出那么可笑的問題。
邵謹和覺得自己過于荒謬了。他人生前三十幾年的經(jīng)驗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做出網(wǎng)戀與婚外情這樣的傻事,可正是自己前三十年一直依賴的理智給自己帶來了這樣一段婚姻。邵謹和說了謊,他有一個完美的、引以為傲的、相敬如賓的,卻并不相愛的妻子。理智告訴他,這個女人能帶給他穩(wěn)定的家庭和優(yōu)質(zhì)的基因,他也以自己能一直做出理智的判斷為榮,可他似乎明白了,那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過愛情,如今愛情似乎漸漸露出端倪,中年男人的理智也開始慢慢崩潰。
他開始長篇累牘地告誡邱小姐不能結婚,而邱小姐似乎完全地代入這個角色,她好幾次帶著哭腔回復說:“求求你,不要逼我了。”
她反過來逼問道:“你這是在企圖拯救我嗎?謝謝,我真的不需要。”
“不是的,”邵謹和仍是緩和的語氣,“我只是不想讓你后悔。”
邱小姐的情緒突然就失控了,“那你愛我嗎?那你真的關心我嗎?你根本就沒有!你有的只是雄性荷爾蒙下的拯救欲!”
“我……”
“你別否認!”吼完這一聲的邱小姐像是完成沖刺的馬拉松選手,渾身無力地躺倒在床上。
邱小姐又怎會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把邵謹和逼得太緊,她覺得自己好絕望,明明自己才是這個游戲的編劇,但卻已經(jīng)玩火自焚。
邵謹和要約邱小姐見面。在排練了無數(shù)遍兩人間的對話后,邱小姐同意了。
見面后的邱小姐根本沒心思打量邵謹和,她在心中過了一遍又一遍的臺詞,生怕對不上自己設定的劇本。
而邵謹和又哪有什么心思來“拆穿”邱小姐的把戲。他從頭到尾地打量著邱小姐,老實說,她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種美貌。但看得久了,竟也有種我見猶憐的氣質(zhì),一寸一寸地印在了邵謹和的心間。
邵謹和在酒店潔白的大床上摟過瘦小的邱小姐,抵著她的額頭說:“離開他吧。”
邱小姐靈活地轉身背過他,“你不懂,沒有人能比得上他。”
“那我呢?”邵謹和的手指游走在邱小姐的腹部,“你愿意為了我離開他嗎?”
邱小姐調(diào)皮地“咯咯”笑,“多大的人了,為了拯救一個小姑娘搭上自己,多不劃算。”
邵謹和也笑,“那也得看這小姑娘是誰啊。”
與邱小姐日益加深的交往讓邵謹和第一次認真地思考了離婚的問題。他絞盡腦汁,竟想不出一處妻子的不是,結婚時的費盡心思倒成了如今的處心積慮。再者,兩人的女兒還太小,一想起女兒,邵謹和的眼底升起了一股溫情。
晚上,妻子鉆進被窩,將臉貼在他的脊背上,低低地說:“等開春,我們?nèi)ヒ惶擞汉蛯m吧,我想替一家子求福。”
也許是自己有錯在先,邵謹和竟覺得如今的妻子有別樣的溫柔。他轉身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臉頰,“好。”
于是,剛過了立春,邵謹和便攜著妻女去了雍和宮。女兒在還未融干凈的殘雪上蹦蹦跳跳,一回頭就是粉糯糯招人的臉頰,妻子連忙追在身后,一遍遍地喊:“小圈,跑慢點。”他不禁有些唏噓,這樣的場景,自己不知還能看到幾回。
正值妻子點香時,他試探著問道:“聽說,你們銀行的執(zhí)行總經(jīng)理年初離婚了?”
“啊?”
“就是那個,那個,姓宋的,”邵謹和進一步問道,“老大不小了,聽說是凈身出戶?”
妻子顯然對這個話題沒什么興趣,一邊點香,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誰知道啊,我平時跟他們不熟。”
說著,舉起香,朝著廟堂,恭敬地跪下了,嘴里還念念有詞,似乎是保佑一家平安健康。邵謹和望著妻子的背影出神,他又看了一眼女兒,那個瞬間,理智又回來了,他把離婚的念頭,狠狠地殺死在了大腦深處。
邵謹和決定忘了邱小姐。可人就是那樣奇妙的生物,你若要忘,她便一直如影隨形。有幾次,他都覺得自己離成功不遠了,可邱小姐只消發(fā)來一個表情,便勾得邵謹和前功盡棄。他明白,邱小姐是他的癮,可他必須戒。
而此時的邱小姐似乎也陷在水深火熱之中,她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謊言漏洞百出,只需學姐的一次對質(zhì)便能讓她萬劫不復。可她又能怎樣呢,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麻痹自己,邵謹和是她婚前的旖旎,似乎真的有一個完美的未婚夫在等著娶自己。
日漸消沉的邵謹和開始將自己整夜地鎖在診所里。
恍惚中,他記起了一個病人。從業(yè)多年來,他可謂什么千奇百怪的病人都見識過,其中自然不乏自稱有著各種特異功能的。只是這位病人,留給了自己一支筆。
他隱約記得,那似乎是一個用這支筆寫滿一百萬個贊便能滿足一個愿望的天方夜譚,可那位姓許的小姐說得那么真,離開時還神神秘秘地對他諄諄告誡:“邵醫(yī)生,有得必有失。”
絕望中的邵謹和拿出了紙,寫下了第一個“贊”。
開始這項費時費力的浩大工程后,邵謹和竟覺得生活充實了不少,像是曾經(jīng)迷失的羔羊又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方向。他從容地應對著家庭和邱小姐,告訴自己,希望就在遠方。
眼看著最后一個贊字即將完成,邵謹和不禁有些緊張。他小心翼翼地寫完最后一筆,凝神屏氣地寫下了自己的愿望:忘掉邱小姐。
一分鐘過去了,他的腦子里還是邱小姐;三分鐘過去了,仍是邱小姐;十分鐘,三十分鐘……
竟完全沒有用。邵謹和猛得將筆丟向了墻角,他其實早就料到這事的荒唐,他只是氣自己竟然信了一個病人的瘋話。他緩緩起身,撿起了那支筆,不知不覺中又在紙上寫下了邱小姐的名字。
“邱××?”身后突然響起妻子的聲音,猛得將邵謹和驚醒,他連忙收拾好紙筆,訕訕地說:“哦,沒什么,最近工作上遇到的人。”
妻子卻表現(xiàn)得十分好奇,“咦,這是不是我那個高中學妹嗎?當初她父母雙雙下崗時,還是我們家資助她上完大學的呢。話說,我們結婚的時候,她不是也來了嗎?”
邵謹和呆住了,“你說什么?”
“她現(xiàn)在是找到工作了?”妻子顯然沒有察覺他的不對勁,繼續(xù)道,“當年大學畢業(yè)以后一直在家里待著呢,她媽媽上回還托我替她找份工作呢。處了幾個對象也不盡人意,都是些不爭氣的小伙子。哎,你要是有未婚男青年,可替我這學妹留意著唄。”
邵謹和默默地打開了相冊,指著邱小姐的相片問道:“就是這個?”
妻子只瞟了一眼,“可不是嘛,不過確實比當初那個黃毛丫頭要好看了許多。”
其實邵謹和隱約知道邱小姐并沒有說實話,卻沒有料到,這突如其來的真相竟能將其心間的摩天大廈于一夕之間完全擊毀了。他的目光瞥到了那厚厚的一疊“贊”,大腦竟鬼使神差地興奮了起來,似乎在暗示著一個契機。于是,下一秒邵謹和拉黑了邱小姐的聯(lián)系方式。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摟住了倚靠在一旁的妻子,妻子下意識地有些退縮,邵謹和摟緊了她,喃喃自語道:“我愛你。”
只可惜,這世上哪有這么多的如你所愿,他遠遠低估了一個女人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直到妻子將邱邵二人的對話記錄甩在桌上,他才意識到邱小姐到底做了什么。邵謹和死死地拖住妻子,“你聽我解釋,這一切都可以解釋……”
“你覺得還需要嗎?”妻子冷冷地說,“小圈的監(jiān)護權歸我,我們離婚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
只是還未走遠幾步,她的嘴角已溢出了一絲笑意。年初的時候,老宋就辦了離婚手續(xù),這幾個月也沒少催她,正愁著怎么拿到小圈的監(jiān)護權,天上竟掉了個餡餅。
看來,上回去雍和宮燒香許愿還挺靈驗。
三
近些天,羅進軍總覺得邵奮達有些怪。自那天家屬探訪后,他竟主動要了厚厚一沓白紙,開始在房間不分晝夜地書寫。白天找他盤問談話,也只是推托說:“我是在寫向組織交代的材料。”可羅進軍早就看過監(jiān)控,白紙上只是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贊”,一張又一張,像是永遠也寫不夠。
算起來,邵奮達被雙規(guī)了也有些日子了,可他交代的情況永遠只有一句話:“我是被陷害的,我從來都沒有做過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羅進軍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人,在紀委待了那么多年可謂什么牛鬼蛇神沒有見過。這樣的硬石頭,換作平時證據(jù)確鑿,早就被嚴判了。可邵奮達似乎吃準了他的案子受賄金額和途徑都模糊不清,硬是在這酒店和紀委磨了大半個月。
羅進軍本以為是他恩威并施撼動了邵奮達,可從邵的舉動看來,更像是無計可施后,入了邪教。
駱先生剛發(fā)動車子就隱約覺得不安,直到前方的交警示意他停車檢測,他才明白自己的直覺有多準確。
早些時候剛結束應酬回家,駱先生便看見妻子手捂著腹部,蜷縮在沙發(fā)上。他連忙問道:“怎么回事?吃藥了嗎?”
妻子虛弱地開口道:“肚子有點疼,剛吃了藥,應該沒事了吧。”
“這哪像是沒事啊?”駱先生立刻掏出手機叫車,可也許是時間太晚又或是這住處實在過于偏遠,竟沒有一輛應答的車輛。
他一下子有些急,來回踱步后撥打了120。
120的回答照例是程式化的,詢問了駱太太的病情和住址后,便只留下了一句“請您耐心等待”。
半個小時過去了,緊接著一個小時過去了。眼看著妻子面色緊鎖,駱先生扶起她便往地下車庫走去。
“你要做什么?”妻子不解地問道。
“送你去醫(yī)院。”
妻子連忙掙脫他,“說什么胡話,你這不剛喝了酒,我就算給曉琳打電話來接我,也不會讓你開車的。”
也許是受了酒精的影響,駱先生不由分說地拖過她就走,“不礙事不礙事,就幾瓶啤酒。你看這都幾點了,人家都睡了,大晚上的,交警也不會來測了。”
妻子還想反駁,但確實腹痛難忍,便也坐上了副駕駛。
“你喝酒了嗎?”路燈下的交警遞給了他儀器,“吹一下。”
駱先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過了儀器卻沒有動手。
“怎么了?”交警疑惑地看著他。
“那個,交警同志,”駱先生側過頭,“我真的趕時間,我媳婦身體不舒服急著上醫(yī)院,你看是不是——咦,這不是傳勇嗎?”
錢傳勇被駱先生這么一喊,也認出了他,“嘿,老駱,上次同學會后可一直沒見過啊,這回倒是巧啊。”
駱先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一激動,倒有些語無倫次:“我這不是有急事嘛,你看,我這媳婦,我這心急,我……”
“嫂子這是生病了?”錢傳勇往車窗里望了望,“不過這程序還是要走的,吹一下吧。”
駱先生一下子更急了,“傳勇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晚上應酬喝了一瓶啤酒,現(xiàn)在應該沒什么酒氣了,咱們算是同學一場,今天就算了吧,求求你了。”
“這個……這個……”
“大家都是公務員,你也知道測出來酒駕我就完了,算我求你了傳勇。”
錢傳勇又瞅了眼副駕駛駱先生的妻子,臉色蒼白,疼痛似乎已經(jīng)讓她無心參與其中。他背過身去,遲疑了好久,終于還是開口了:“你先測一下吧。”
“傳勇……”
他打斷了駱先生,“別說了,我心里有數(shù)。”
錢傳勇伸手取過儀器,看了眼數(shù)值,還好,只越線了一些,遠沒到酒醉駕駛的程度,他朝駱先生揮揮手,“走吧走吧。”
駱先生對著這意料之中的驚喜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時愣住了。
錢傳勇伸頭向他囑咐道:“你到了下個路口,一定要停下來打車啊,記住了嗎?”他接著又說:“你看這正輪到值班,一時也走不開,不然怎么說也該送送嫂子。”
駱先生發(fā)動了車子,“兄弟,什么也別說了,等這事完了,哥幾個好好聚聚。”
“沒事沒事,”錢傳勇再次叮囑道,“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第二天上班,錢傳勇剛進了支隊就看到同事們圍在了一起。
“哎,你知道昨天晚上車禍當場死亡的是誰嗎?是區(qū)長的兒子啊!”
“什么?聽說是對方酒駕,副駕駛的媳婦傷得也不輕呢,話說小張你不是在現(xiàn)場嗎?說說什么情況。”
小張壓低了聲音,“其實吧,這責任完全不在姓駱的身上,全是因為區(qū)長兒子超速得實在厲害。可現(xiàn)在他查出來是酒駕,對方人也沒了,這小子算是完了,聽說還是個公務員呢。”
小張說著說著,瞥到了剛進門的錢傳勇,連忙叫住了他,“哎,傳勇,昨天你不是在那路段附近測酒駕嗎?你碰到這輛車了嗎?”
那個瞬間,錢傳勇覺得自己的心跳跳漏了一拍。他怔了怔:“啊?”
“你碰到這輛車了嗎?”小張再次問道。
“沒有沒有,”他當即矢口否認,“我怎么可能會遇到。”
這姓駱的,不是早就提醒他到了下個路口就打車嗎?完了,這事要是細查,恐怕連自己都會賠進去。錢傳勇木木地站著,一抬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拿著文件的左手已經(jīng)開始控制不住地打顫。
“……還有區(qū)長老婆那老娘們,可兇悍,非說要什么查個水落石出,昨兒個就在大隊里橫要對口供,豎要調(diào)監(jiān)控的,逮著誰罵誰。說實話,就她那兒子,誰攤上誰倒霉!”
“行了行了,你看她畢竟失了兒子,精神上有點狂躁也要理解。”
“我說也是報應,他這二世祖,上回還撞死倆孕婦,他爸不知道怎么擺平的,嘿,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
遠處還傳來同事們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可錢傳勇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清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聽到羅進軍和自己說收拾一下衣物,明天就能離開酒店了,邵奮達竟有些難以置信。他直愣愣地盯著書桌上的紙筆,已經(jīng)聽不清羅進軍的話語了。
邵奮達想起兩周前,本以為侄子邵謹和不遠千里飛回來探望自己是有了什么良策,沒想到他故弄玄虛了半天,竟只是拿出了一支筆,然后告訴自己寫滿一百萬個贊的方子。他自恃也是在官場混了幾十年的老人,又怎么會相信這樣的鬼話。可正值非常之時,自己這侄子又素來靠譜,邵奮達幾次提筆又落下,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還需自己庇護,最終還是寫下了第一個贊字。
現(xiàn)如今似是愿望成真,他早已忘了邵謹和的耳語:“大伯,這方子挺邪乎,選擇權都在你。”緊緊地攥著書桌上的筆。
“……嗯,那個通訊工具還給你,”羅進軍將手機遞給了邵奮達,“記得通知家屬明日來接你。”
邵奮達連忙從沉思中反應過來,連連點頭。羅進軍似乎還想再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離開了房間。
邵奮達立刻手忙腳亂地開了機,撥通了在市紀委發(fā)小的電話:“喂,老高啊,是我,奮達。我這事算是結了?”
老高顯然對他的開門見山有些措手不及,“哎呀,是奮達啊。哎,哎,對,是結了。”
邵奮達刨根問底:“怎么突然就結了?雖然有你在上面替我著力,可怎么那么突然?”
老高清了清嗓子,理了下思緒:“是這樣的,你這事吧。一來,涉嫌金額不大;二來,其實也有點證據(jù)不足,上面拿到的舉報資料也不全;三來……”
老高突然就打住了,邵奮達連忙問道:“三來什么?”
“啊,沒什么,”老高轉移了話題,“總之出來以后多保重,這么來一場也該看開了。”
邵奮達也連連感慨:“是啊,錢乃身外之物,我就守著我這一家平平安安就好。”
第二天一大早,邵奮達遠遠地便瞅見一身黑衣的妻子了。
只是一走近便撲到他的懷里號啕大哭,“邵奮達,終于如了你的愿了!你總說小宏是這輩子給你討債來了,現(xiàn)在這討債的人走了!走了!”
邵奮達有些暈,“你說什么?小宏呢,又去哪兒野了?”
“他死了!”妻子哭得滿面猙獰,“邵奮達,你兒子死了!死了!被人撞死了!”
“什么?”邵奮達怔了十秒,然后緩緩地拉開了身上的妻子。
他顫巍巍地掏出仔細包裹的那支筆,手一抖“撲通”一聲,掉在了地上。
注釋
[1]意為“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