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to, I've got a feeling we're not in Kansas anymore.”
托托,我想我們再也回不去堪薩斯了。
——《綠野仙蹤》,1939
ACT 1
沈綺年從公司出來的時候才五點多鐘,夏季傍晚的天空卻早已烏云密布,不難預見一場大雨的來臨。
盡管提早了三十分鐘打卡下班,卻還是躲不過韓妮嘉的連環短信轟炸,沈綺年看著七條來自于同一個發件人的未讀信息,無奈地嘆了口氣,直接撥了一通電話回去,順便抬手攔下一輛的士。
她低頭坐進的士后座,報上地名,電話那頭依舊是嘈雜的彩鈴,就在耐心即將耗盡的關頭,那邊卻是力挽狂瀾地接起來,韓妮嘉興奮的聲音直達耳畔。
“綺年!你太慢了!大家都已經到了,就差你一個!”那邊忽然鬼鬼祟祟地壓低了聲音,“我跟你說哦,你肯定無法想象,以前我們的班花現在都胖成什么樣子了,還有那個當年暗戀過你的某某某……”
“我在車上,馬上就到了。”沈綺年笑著打斷她嘰嘰喳喳的興奮敘述,“你好歹給我留一點懸念啊。”
“快點過來哦,不然我們要開香檳了!”韓妮嘉也毫不拖泥帶水地掛了電話,收線前還隱約聽到那一頭喧鬧歡騰的聲音,同窗十載未見,氣氛可想而知。
雖然是下班高峰期,但交通狀況尚可,一路上并未遭遇太大規模的堵車,大約二十分鐘后,的士在香榭會館前停下,沈綺年匆匆付了車費,拎著包向會館的方向疾步走去,掏出化妝鏡,確認鏡中的自己的確如想象中的那樣毫無破綻之后,卻依舊有些忐忑不安。
甫一走近,就有門童上來迎接,在確認了她是來參加同窗會之后,立刻露出笑容在前方帶路,腳下是絳紫色的地毯,高跟鞋踏在上面也變得寂靜無聲,雖然這里是舊同窗的地盤,但因為交情不深,疏于聯絡,沈綺年也是頭一次來,抬頭打量著會館的裝修,面積不大卻分外有格調,記得這位同學是學室內裝潢,藝術才氣可見一斑。
轉過一個回廊,門童在最里面的一扇香檳色大門前停下,旁邊雪白的墻壁上煞有介事地貼著海報,上面用紅色的正楷寫著:“帝嵐高中2010級同窗會”。
“祝您玩得愉快。”將客人送到了目的地,門童禮貌地欠了欠身子之后便轉身離開。
沈綺年沒有馬上推門進去,與其說是淡定,不如說是緊張,即使是隔著厚重的門都能聽見里面傳來歡呼和笑鬧聲,韓妮嘉的聲調極高,混在里面格外清晰,看來已經是鬧騰得過頭了。
期盼著萬分之一“偷偷溜進去應該不會被發現”的可能性,沈綺年惴惴不安地抬手推開了厚重的大門,安靜得沒發出任何的聲音,卻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暴露了自己的出現。
首先發現她的竟然是鬧得最瘋的韓妮嘉,一聲高分貝的“綺年——”,引得所有人的視線統統落到了她的身上,手心緊張得微微出汗,卻還是要裝作從容地微笑起來,好在韓妮嘉的熱情掩蓋了她的尷尬,面對那兔子一般跳著撲過來的小美女,她只需要伸出胳膊迎接而已。
“哈哈,你怎么又瘦了!”韓妮嘉大大咧咧地捏著她的手臂,黑浸浸的眸子里盛滿了古靈精怪,“分享一點減肥秘方唄。”
“知道你和她要好,人家剛來就這么霸住不放,我們也想和綺年說說話啊,對不對?”班長薛躍還是像過去那樣善于調動氣氛,領導能力不減當年,此言一出便有許多人笑著附和,再加上韓妮嘉的活躍,不斷地踢皮球給她,即使是慢熱的沈綺年,也漸漸融入了話題當中。
“對了,你們還不知道吧,白曉荷已經生寶寶了!”爆出八卦的還是韓妮嘉,從小到大,她永遠都是話題的中心。
這個分量很足的新聞果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說的是……當初那個段花,我們隔壁班的白曉荷嗎?”提問的是當年的學習委員向晴,長長的直發,一副黑框眼鏡,依然充滿了書卷氣。
“當然,我們年段哪里還有第二個白曉荷啊。”韓妮嘉有些得意洋洋,“聽說她老公是富二代,兩個人還沒結婚就生了孩子,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嫁入豪門呢。”
“不是吧,那么不食人間煙火的白曉荷,怎么也未婚生子了……”薛躍由衷地感嘆道,口吻聽起來像是在惋惜傳說幻滅。
“喂,妮嘉,怎么聽起來你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啊,不是在嫉妒人家吧。”向晴揶揄地笑著。
“我這是哪門子嫉妒啊。”韓妮嘉不滿地撅了撅嘴,隨即又抬起手點了點薛躍,“你們男生也太膚淺了,只曉得看表面,當初你是沒發現她搶綺年男朋友時的那股狠勁,說是女魔頭都不過分,還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簡直笑掉人的大牙。”
忽然聽見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沈綺年驀地一愣,回過神來才發現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不禁后悔剛才開了小差,只得苦笑著問道:“什么狀況?”
“哈,一提到這個你就裝傻。”韓妮嘉擠眉弄眼地調侃道,“現在你可得意了,當年白曉荷怎么都搶不來你的男朋友,現在又自暴自棄弄了個未婚生子,而你不是馬上就要風風光光地嫁給那個大律師了嗎?”
“咦——”果然是一陣嘩然,關切程度比白曉荷的未婚生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綺年你要結婚啦?”
“聽說是大學畢業之后認識的?已經交往三年了吧。”
“我只聽說是去年訂的婚,正式的婚期已經定下來了嗎?”
“完全被蒙在鼓里啊!竟然都不通知我們,太不夠意思了哦!”
……
一時間還真成了話題中心,沈綺年正苦惱著該怎么解釋,韓妮嘉已經興致勃勃地拉起她的右手求證:“看,訂婚戒指都……”
話說到一半卻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臉上,眼前素白的手指上并沒有任何的裝飾物,韓妮嘉抱著一絲希望小心翼翼地問道:“綺年,你今天沒戴戒指嗎?”
“啊……”沈綺年有些困窘地將手收了回來,面對驟然鴉雀無聲的尷尬氣氛,唇畔挽起一個淡淡的笑容,眼神亦看不出喜怒哀傷:
“我們已經分手了。”
ACT 2
僅一句話便成功地將氣氛驟然降至冰點,沈綺年苦笑著想,似乎一直以來她扮演的都是這樣毫不合群的砸場角色,以至于這么多年來,能夠偶爾有聯絡的舊同窗只剩下樂觀開朗、跟誰都能夠打成一片的韓妮嘉,這次能夠接到邀請,也算是受寵若驚。
廚師適時地將美味佳肴一道道地擺上來,晚餐是自助餐的形式,老同學們便順水推舟地散了場,三個兩個聚作一堆去拿吃的。
最后一遍掃視過人群,確認那個人并不在這里,沈綺年悄悄地拉過正在興致勃勃地堆著水果沙拉的韓妮嘉,鼓起勇氣耳語道:“他……沒有來嗎?”
“咦?”韓妮嘉愣了愣,正想開口問那個人是誰,卻驀地頓住,而后了然地點了點頭,再搖了搖頭,“沒有,我記得薛躍說怎么都聯系不上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她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具體是個什么情況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我再幫你問問?”
“別,我就是順口問問而已。”沈綺年連忙擺手拒絕。
“小時候不懂事,那時候小打小鬧的感情怎么能當真呢,你見過哪對學生情侶真的堅持走到最后了?”韓妮嘉睨了她一眼,帶著些嗔怪的意味,“你老實和我說,跟律師吹了是不是因為他?”
“怎么可能。”沈綺年苦笑,“連你們都找不到的人,我哪有那個本事找到他呢。”
“也對,那家伙太奇怪了,一畢業就成了失蹤人口,上學的時候還跟我們玩得好好的呢。”韓妮嘉吃了一塊哈密瓜,若有所思的模樣,口齒不清地嘟囔著。
沈綺年的表情卻有一剎那的恍惚。
每當聽到“畢業”二字,首先在腦海中浮現的不是焚膏繼晷的高三,也不是高考結束之后那綿長潮熱的暑假,亦不是熱鬧的畢業典禮與謝師宴。
黃昏的教室里,光線像被切割成無數細小的顆粒,緩慢而奮力地浮游。
男生太過接近的側臉,表情已經看不清晰,只有對白還能完整地記起,證明那是只屬于兩個人的秘密。
身邊韓妮嘉還在說著什么,旁敲側擊地問起沈綺年和曾經的未婚夫分手的原因,并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表情,生怕一不小心踩了痛腳,讓對方當場崩潰。
“只是單純的沒了感情,好聚好散而已。”平靜地給出最官方的答案,沈綺年低頭看了看手表,露出抱歉的表情,“我得走了,晚上和其他人約好了。”
“啊……”韓妮嘉發出惋惜的嘆氣聲,“不可以改期嗎?我們晚上還要去桌游吧呢!”
“麻煩你轉告他們一聲,我就先告辭了,下次有機會我再請大家吃飯。”沈綺年婉拒了韓妮嘉的挽留,再三保證會再跟她聯絡,才匆匆離開了會場。
這一次的確是小心得沒有被誰發現。
走到會館門口,才發現外面下起了雨,天地搖曳相接,一片嘈雜的聲音,看起來應該不會馬上停,沈綺年咬了咬牙,徑直沖到了馬路旁邊,遮遮掩掩地等了五分鐘才等到一輛空的的士經過,衣服已經濕了一半。
報上了地址,從后視鏡里隱約看到司機有些不滿的目光,她連忙從包里拿出面巾紙擦掉座椅上的那些水漬,也順便擦了擦濕漉漉的發梢,好在頭發只有披肩長度,并不礙事。
再次低頭看了看表,發現已經到了約好的時間,前面堵車堵得厲害,估計一時半會也到不了,沈綺年索性也不再催促,反正宴無好宴,不需要她表現什么誠意。
等她到達海景苑時已經是七點鐘,比約定時間遲了半小時,一身衣服又濕又皺,免不了看上去有些狼狽,但沈綺年今天也不是來示威的,便坦然對迎賓小姐表示有定桌,一位劉姓小姐已經先到了。
走進里間大廳,沈綺年遠遠地便看到一身白裙的劉籽涵坐在那里,似乎是刻意穿了寬松的衣服,卻更顯得胳膊腿細長,蒼白的側臉朝著窗外的方向,有服務生殷勤地走過來添加茶水,她卻也沒有反應。
沈綺年徑直走了過去,向對方點了點頭算是寒暄,便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明明是剛被雨澆過的沈綺年看起來更狼狽一些,劉籽涵的模樣卻更像個受害者,在看到她的時候,雙眼里立刻充滿了戒備的光芒,卻還是硬撐著微笑起來打了招呼。
“抱歉,路上堵車。”簡單地解釋了遲到的原因,服務生遞來菜單,沈綺年也不推辭便接下來,抬起眼征詢著劉籽涵的意見,“能吃辣嗎?”
慌亂地點了點頭,劉籽涵似乎沒有想到對方竟然一點都不咄咄逼人,也毫無哀傷悲憤的模樣,反而從容自若,愈發地搞不明白她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了。
點了幾道菜之后,沈綺年將菜單推給劉籽涵:“你看看還有什么需要加的?”
“沒關系,就這樣吧。”將菜單遞還給服務生,劉籽涵搖了搖頭表示不需要再加,交疊在膝上的雙手默默地握在一起,不自覺地用左手食指的指腹,去摸右手中指上的戒指。
幾道做法比較簡單的菜很快便上來了,沈綺年看起來的確是餓了,二話不說便舉起筷子開吃,劉籽涵挑挑揀揀只吃了一丁點,時不時拿濕毛巾捂住嘴巴,小心翼翼的模樣又仿佛像是在默默地示威。
“四個月應該不會再有害喜的感覺了,你還是多吃點吧,對寶寶也好。”沈綺年專心地剝著白灼蝦,冷不丁地扔出這么一句話,嚇得劉籽涵險些連筷子都拿不穩。
“你……都知道了?”劉籽涵秀氣的雙眸瞠得大大的。
“嗯,蕭寒烈都跟我說過了。”將鮮甜的蝦肉送入口中,拿起毛巾擦了擦手,沈綺年從容地微笑起來,“我們早就已經談了分手了,你放心,我不會糾纏。”
劉籽涵咬住了下唇,盯著沈綺年看了半晌,眸光中充滿了不信任,她默默地抬起手來,去夾離她較遠的那盤百合雞柳,中指上的戒指泛著柔和的冷光。
沈綺年只淡淡掃了一眼,便垂下眸去喝湯,不動聲色的模樣讓劉籽涵更加不安起來。
“他應該是會娶我的。”她顫著聲音說道,“這個戒指就是他送給我的。”
本應該是示威的話,卻說得如此底氣不足,起初她以為自己會永遠逃避沈綺年,但自從發現蕭寒烈藏在枕邊的錦盒之后,她便產生了邀約沈綺年的勇氣。
也許他會晚些再贈給她,然后向她求婚,但她已經等不到那個時候,自作主張地偷偷戴了出來,徒作給自己注入勇氣的護身符。
告訴自己,或許她是被愛的。
“小姐,這里麻煩埋單。”沈綺年喝完最后一口湯,抬手招來了服務生,低頭從包里取信用卡的同時,手腕被一股冰涼的力道握住。
“讓我來,是我叫你出來的。”嘴唇緊緊地抿起,劉籽涵秀氣清瘦的面頰卻透出倔強,就連細枝末節都不愿意落了下風。
沈綺年嘆了口氣。
“蕭寒烈有什么好?”她看著劉籽涵的雙眼。
“……我很愛他。”劉籽涵低下頭去,驀地就紅了眼眶,這大概是今天她說過的最誠實的一句話。
“我知道你們還是有聯絡,今天我約你出來的事情,你可以不要和他說嗎?”已經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
“我不會再和他有聯絡。”明明對面是搶走自己戀人并懷了他孩子的女人,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沈綺年卻生出一抹近似于憐憫的情緒,“你沒有必要這樣委屈自己,如果他真的是個可靠的男人,就不會讓你這么不安。”
“只要你不再見他,我相信我們會是幸福的一家人。”將手輕輕地落在小腹上,劉籽涵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另外一個更加強大的護身符,表情漸漸平靜下來。
“你放心。”沈綺年忽然覺得“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實在是太過精辟。
沒有再去搶賬單,她站起身來簡潔地說了“告辭”,生怕再呆下去會忍不住說出真相。
劉籽涵戴著的那枚訂婚戒指,它曾經在自己的中指上呆過,并認為有朝一日,旁邊的另外一根指頭也能戴上相同的戒指,然后就這樣平靜而淡然地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提出分手的那天,她把它褪下來還給了蕭寒烈。
沒有爭吵,沒有哭鬧,或許平靜更能夠讓兩個人對彼此死心,蕭寒烈收下了戒指,原本沈綺年以為他一定會扔掉,沒想到他仍然把它留在身邊,諷刺般地成了他的新歡用來對自己示威的道具。
即使是潮熱的夏季,一入夜卻還是令人覺得濕冷,沈綺年淋了雨,走在路上便覺得嗓子有些發疼,怕是要感冒了,自己住的公寓已經不遠,她想著回家趕緊喝一杯姜茶驅寒,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雖然沈綺年住的是中檔的公寓小區,據說每晚也會有保安巡邏,但還是偶爾會發生搶劫盜竊事件,一排路燈五盞壞了三盞,一到晚上獨自走夜路總是有些心慌,一只貓咪冷不丁地從沈綺年的腳邊躥過,把她嚇出了一身冷汗。
抬頭看了看公寓已經不遠,每一個窗格里都漏出暖融融的燈光,沈綺年抱緊了包埋頭走著,在經過最后一個轉角處時,右邊的肩膀忽然被人抓住,她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用肘部用力向后頂去,卻被那人閃開,另一只手變本加厲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粗重的呼吸噴在她的后頸,濃濃的酒氣沖進鼻腔,沈綺年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可以與對方匹敵的力氣,索性放棄了掙扎,極力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然而奇怪的是對方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捂住她嘴巴的手漸漸無力地垂落,然后緩緩地圈住她的肩膀,與另一只手交握。
沈綺年幾乎是已經被那個人抱在了懷里,僵硬的背脊能夠感覺到他胸膛的熱度,下巴也擱在了她的頭頂,正疑惑著這個色情狂是否有什么奇怪癖好,卻意外地驚覺這個動作太過熟悉,遲鈍的嗅覺終于在濃烈的酒氣當中發現屬于那個人的氣息,它曾經令自己感到熟悉和安心。
“綺年……”他開口叫著她的名字,聲音里有一絲顫抖。
在意識到身后的人是誰之后,沈綺年反而冷靜下來,她用力地扯開他的雙臂,轉過身去就給了對方一個耳光。
虎口震得發麻。
而被打得側過身去的蕭寒烈卻仿佛一剎那失去了控制,腦袋撞上了墻壁發出駭人的悶響,修長的身軀倏然倒下,死氣沉沉的仿佛沒有了呼吸。
沈綺年睜開雙眼,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她也顧不得是否和人有過什么約定,蹲下身來猛地搖了搖他的肩膀,只聽一聲壓抑的呻吟從他口中溢出,額頭被撞的地方竟然已經出了血,沈綺年小心翼翼地撥開他粘著血的額發,竟然觸手火燙,這才發現這家伙的衣服居然也濕透了,不曉得已經在雨里站了多久。
蕭寒烈躺在那里,明明都已經神志不清了,還是昏昏沉沉地叫著她的名字,一雙劍眉鎖得死緊,抓住了她的手就不肯放,也不曉得哪來的力氣。
沈綺年重重地嘆了口氣。
ACT 3
翌日清晨,蕭寒烈醒過來的時候,沈綺年正好把早飯擺上桌子,一杯熱牛奶,一份滑嫩的太陽蛋,兩片吐司上放著一片培根,只是一人份。
他撐起身來坐著,一副呆愣的模樣,仿佛忽然失去記憶忘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房間里充滿了她的氣息,恍惚間卻又覺得像在做夢。
沈綺年發現了他的動靜,擺好刀叉就走到房間門口,揚聲道:“我要去上班了,早飯就在桌上。”
蕭寒烈沒有回答,黑浸浸的眼珠子直盯著沈綺年看。
雖然昨天已經簡單地用清水擦洗過,沈綺年發現他額頭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傾向,四周泛著紅,生怕是發炎了,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掛鐘再耽誤十分鐘也不至于遲到,只好邁步走進房間,拉開左邊柜子的抽屜,翻出一小瓶碘酒和一包新的醫用棉簽。
輕輕地在床畔坐下,沈綺年命令對方:“坐直了,低頭。”
雖然蕭寒烈的表情還有幾分恍惚,卻乖乖地照辦,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
素凈的臉龐,專注的神情,抬起手肘時輕柔的動作,她還是喜歡穿柔軟寬大的針織毛衣,倔強清亮的眸光一如初見。
額角的傷口因為碘酒的緣故開始隱隱作痛,胸腔左側亦莫名地與這疼痛產生更加強大的共鳴,她的氣息近在咫尺,他一瞬間只覺得中了蠱,驀地抬起手扣住她的后腦,傾身便吻下去。
棉簽從沈綺年的手里落了下去。
沒有掙扎,沒有尖叫,也沒有像昨天晚上那樣激烈地揮起巴掌,她的嘴唇冷得像冰。
微喘著抬頭,蕭寒烈去找她的目光,卻只看見她眼底一片空洞漠然,幽黑的眼珠望著虛空,仿佛干涸的深井。
沈綺年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彎腰拾起用完的棉簽,扔進了腳邊的垃圾桶里。
“沈綺年,我就不信你這么狠心。”蕭寒烈紅著一雙眼睛,頭疼得青筋突突直跳,他咬牙說著,“昨晚你大可把我留在那里置之不理,何苦要勞心勞力地帶回來。”
“我只是不希望一個孩子在出生前就沒了爹。”輕描淡寫地做了解釋,沈綺年將挎包背在了肩上,然后緩緩地轉過身去。
二十八歲對一個男人來說還是很年輕,輪廓英挺,棱角分明,眉梢眼角還留著少年的氣息。
還記得他們相識于再普通不過的相親,因為雙方家長都很滿意,所以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開始交往,他穩重內斂而睿智,無論是家世、學歷、工作,還是經濟能力,從哪方面來說幾乎都是無可挑剔,被親友們公認是最佳的結婚人選。
但沈綺年始終不愿意承認的是,她一直無法愛上他,或者說,從來沒有愛過他。
如果后來沒有發生劉籽涵的那件事,她覺得,這輩子,就這樣了。
失去這段雞肋一般的感情,沈綺年偶爾也會為了自己的松一口氣而感到歉疚,她自問是一個乏味而無趣的人,始終不覺得蕭寒烈對她會有過多的留戀,所以唯一令她出乎意料的,便是此刻他表現出來的痛苦與執著。
“蕭寒烈,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你還是一個敢作敢當的人,你應該對你的孩子負責,”沈綺年垂下眼簾,聲音沉靜,“而我,是真的已經死心了。”
ACT 4
等沈綺年到達公司的時候,還是小小地遲到了五分鐘,還好主任出差去了,沒有人會龜毛地找她麻煩,打開電腦掛上QQ,立刻有一堆頭像在屏幕的右下角跳個沒完,挨個點開耐心地回復了所有詢問制作進展的留言,然后打開Word勤勤懇懇地開始寫選題報告。
沈綺年是一名編輯,大學畢業之后便受聘于這家新海出版社,原本只是小規模的工作室,以做人文類雜志和青春文學起家,漸漸地發展壯大,十幾年來穩扎穩打,革故鼎新,成功培養了一批簽約作家,也贏得了眾多死忠讀者,去年在本市最為黃金地段的黃金樓盤租下一整層作為新的辦公地點,使得公司的檔次與格調都提升了好幾倍,出版的作品也不再局限于文學小說,延伸到各個領域,大多數銷量不俗,也初步奠定了新海社在圈內的地位。
而最近公司里最熱門的新聞,便是成功簽下了著名小說作家Seafly下一本小說的版權。
對于Seafly,從不涉足文字圈的人也許會覺得這只是一堆組合奇怪的英文字母,而只要對閱讀稍有興趣的人,便會知道這是一位文壇風云人物的大名,傳說十五歲時因為某篇作文被老師拿去投稿,意外地獲得文學大獎而出道,之后的作品多以長篇小說為主,風格多變,以懸疑詭譎見長,偶爾也有清新溫和的作品,最擅長在故事末尾進行反轉,令人讀完全書還是覺得意猶未盡,回味無窮,每本書的銷量記錄只能被自己一再刷新,鐵桿粉絲數以萬計,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無人能夠超越。
沈綺年也曾經讀過Seafly的小說,半夜躺在被窩里看得全身起雞皮疙瘩也不愿半途而廢,終于翻完最后一頁卻激動得失眠了,從此也成了他的半個粉絲,這次公司能夠簽下他的新作,沈綺年和其他人一樣興奮,卻萬萬沒想到這很可能是一場災難的開端。
“綺年,主編叫你去一趟。”同事帶了個口信,順手敲了敲她的桌子。
“啊?”沈綺年停下了打字的雙手,有些錯愕地抬起了頭。
除了今天早上遲到了那么一小會兒,她自問是個勤勤懇懇的好員工,主編大人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很少找人開小灶,她一時間想不出是哪里出了紕漏。
“別這么緊張,我覺得是好事。”同事笑著安慰了幾句,便捧著馬克杯回到自己的位置。
戰戰兢兢地先到廁所確認了自己衣冠齊整,干凈利落,沈綺年邁步穿過走廊,夸張地做了個深呼吸,才抬手敲了敲主編室的玻璃門。
“進來。”
溫潤低沉的聲音令沈綺年稍稍放松了神經,她推門進去,規規矩矩地先打了個招呼:“主編好。”
“小沈,最近表現不錯啊。”
年逾五十的吳清譯笑著開口,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兩鬢有些花白了,微胖的身軀讓他看起來像個好好先生,沈綺年卻悄悄告訴自己別把人想得太簡單。
“主編過獎了,我只是做好本職工作而已。”她也微笑著謙虛道,順便等待著對方開始轉折。
“你進公司也有六年了,跟著前輩學了不少東西,上個月做的兩本書我也看過了,很不錯,作家表示很滿意,市面上反響也很好。”
還是一味的稱贊。
俗話說前面的鋪墊越冗長,轉折之后的內容也就越可怕,沈綺年的腦子里忽然冒出“可惜我們廟太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你還是另謀高就吧”這句話,自己就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
“你讀過Seafly的書嗎?”吳清譯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讀過的。”心中疑惑更深,沈綺年還是老老實實地照實回答。
“說說你的感受?”閑適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吳清譯饒有興趣地等待著沈綺年的回答。
盡管不明白上司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沈綺年還是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將自己看書的感想如實匯報,不僅僅是從讀者角度出發的夸贊,連同市場定位及優勢劣勢也分析了個遍,也不曉得算不算是職業病。
“嗯。”吳清譯點了點頭,抱起雙臂直視著她的雙眼,“本來責任編輯的工作已經交給陳主任,可是她臨時有事出差去了,下個月初才能回來,我看也是時候讓你們這些年輕人鍛煉鍛煉了。”
“……主編的意思是?”潛臺詞再明確不過,沈綺年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擔任Seafly的責任編輯可不是個輕巧活,聽說這個作者脾氣奇怪,不太好伺候,心情不好還會玩消失,大半年都不出現,我想也不是誰都能應付得來……”
“主編,我可以!我會努力的!”也不顧是不是符合禮數,沈綺年激動地打斷了吳清譯的話,她覺得自己的小腿都在發抖。
吳清譯笑了。
“除了工作上的催稿和及時跟進,也要在生活與個性上努力和對方磨合,爭取把他以后的作品也一網打盡,能不能留住人,就看你的本事了。”
“是!”沈綺年興奮得就差立正站好行個禮了。
“這是他家的地址和電話,明天上午十點就去他家報到吧,了解一下對方這次想寫什么,該準備的資料,可以提前幫他準備好。”吳清譯將一張打印紙推到沈綺年面前,瞇起雙眼鼓勵道:“加油啊。”
接過那張寫有Seafly個人信息的打印紙,沈綺年高興得再也說不出話,只剩下拼命點頭的份。
ACT 5
第二天,沈綺年特意起了個大早,規規矩矩地穿了正裝,里面搭一件蝴蝶領的白色襯衫,一頭披肩發在腦后盤了個小髻,看起來既穩重又不失青春氣息,禮節性地化了點淡妝,在鏡子前反復照了許多遍,才忐忑不安地出了門。
坐在Taxi里,沈綺年低頭看著打印紙上的那一串地址,才發現Seafly住的地方靠近城市邊緣的郊區一帶,對于一個專職作家來說,遠離鋼筋水泥的森林,接近大自然大概更加有利于靈感的萌發,只是這地方離沈綺年的家實在太遠,非但鮮有公車到達,坐的士去的車費也高得嚇人,絕非長久之計,沈綺年看著計價器飛速地跳著,只得無奈地按住了太陽穴,嘆了口氣。
不曉得公司肯不肯報銷。
盡管早上路況良好,到達目的地也是四十分鐘以后的事情了,沈綺年咬牙付了車費,下車才發現這一帶雖然接近郊區,但已經開發成了高檔別墅群,離這里不遠的地方還有海和沙灘,即使站在這里也能夠聽到淺淺的海浪聲,空氣清新,環境媲美度假村,果然是有錢人才住得起的地方。
低頭看了看表,九點四十分,生怕對方還在睡覺,沈綺年不敢太早過去叨擾,便找了一家早餐店買了豆漿和菜包,坐著吃完剛好五十五分,連忙加快腳步照著地址找到了Seafly住的那一棟別墅,踏上大門前的那幾級大理石階梯,心懷忐忑地按下了門鈴。
幾聲清脆的鳴聲過后,并沒有人來應門,沈綺年耐心地等了一分鐘,又小心翼翼地再按一次,仍然沒有任何回音。
聯想到這位作家奇怪的脾性,說不定一時興起就把稿子扔在腦后去環游世界,第一天就把人跟丟,沈綺年又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摸出手機撥打地址下面的一串電話,祈禱著不要聽到那句帶著秒殺性質的“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好在電話響過幾聲就通了,沈綺年懸著的一顆心這才回到了胸腔里,她不敢怠慢,連忙自報身家:“老師您好,打擾了,我是新海社的編輯。”
“……喂,找你的。”
那邊傳來的竟然是一把慵懶的沙啞女聲,很明顯并不是在對她說話。
接下來的對話聽不太清晰,似乎電話那端的女子正在將她的身份轉述給另外一個人,沈綺年握著電話大氣也不敢出,直到那頭傳來另外一個帶著濃重起床氣的聲音:
“你明天再來。”
口氣不善,還帶著點毛躁,聽起來像是年輕男人的聲線。
沈綺年完全懵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電話便被對方無情又果斷地掛了。
“……”她這是打錯電話了嗎?
頭大如斗地逐字對照,悲哀地發現這的確是Seafly的電話沒錯,既然對方已經毫不猶豫地下了逐客令,她堅信再次打擾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只好灰溜溜地準備打道回府。
以前帶過的幾個小作者都乖得不得了,不僅不需要催稿,還及時匯報稿子進度,對付大牌作者,她還真是頭一遭,在沈綺年決定要多向前輩討教經驗的同時,她不禁開始回想剛才那通電話的細節,接電話的大概是Seafly的女友或妻子,兩個人一起睡過了頭,也算是人之常情。
想到這里覺得情有可原,沈綺年自認倒霉地走到了附近唯一的公車站牌前,悲哀地發現回家至少要轉三趟車,抬頭看了看陰云密布的天,空氣悶熱得又像要下起雨來。
在沈綺年搭上第三輛公交車時,豆大的雨點果然毫不客氣地砸在了車窗上,夏天的雨總是說來就來,自從上次淋了雨之后,她的包里便隨身備了把折疊傘,果然派上了用場。
下了公車,沈綺年順路買了一包餛飩,打算中午用來煮湯,離公寓還有一小段路,雨下得越來越大,天際滾過一串悶雷,鞋子踩在高高低低的水洼里早就濕了,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公寓樓旁邊的小公園早就沒了人影,沙坑填滿了水看起來臟兮兮的,沈綺年無意中瞥了一眼,卻意外地發現秋千旁邊的長椅上,好像躺著一個人。
莫名其妙地就頓住了腳步,然后改變了方向。
長椅上,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瑟縮著躺在那里,蒼白的雙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緊閉著雙眼仿佛是在昏睡,濕漉漉的頭發貼著臉頰。
沈綺年傾下身子,仿佛被莫名的力量驅使著,抬起手,緩慢而小心翼翼地撥開了擋住他大半個臉頰的濕發。
而這一瞬閃電劃破了天空——
我明白所有的一切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
卻仍舊不停地緬懷著那場不可復制的相遇。
曾經一起并肩走過的坡道,一起勾著手指唱過的歌謠,最終幻化為記憶里瑰麗璀璨的星云。
它盛大而安靜地綻放,見證日月輝映,目送恒星消逝,耐心地等候在宇宙深處漫無邊際的黑暗里。
以為那里便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