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的偽裝(1)
- 夢的解析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5464字
- 2013-12-19 19:26:20
若我在此斷言,每一個夢都是欲望的表達,即夢的唯一作用就是表達欲望,我想,這一定不會令人信服。
也許有人會這樣說,將夢當成是一種欲望的表達,這已經不是新發現了,它早就被一些專家注意到了。是的,這在拉德斯托克、弗爾克特、普金吉、蒂茜、西蒙以及格雷辛格爾的論述中都有所體現。但是說只有表達欲望的夢而再無其他別的夢是片面的,并且根本站不住腳。事實上,很多夢的內容只是人的情緒發泄,而不包含欲望滿足。
夢是欲望的表達這一理論遭到了悲觀主義哲學家愛德華·馮·哈特曼的強烈反對。他的《無意識哲學》一書中這樣寫道:“在我們進入夢鄉后,覺得生活中的一切煩惱都一起潛入了,而獨獨一個有修養的人獲得理性和藝術的樂趣不會入夢。”然而即便不悲觀如愛德華·馮·哈特曼的觀察者也會發現,痛苦和悲傷的夢的數量遠遠多于愉快的夢的數量。這一觀點為蕭爾茨、弗爾克特等人所認同。事實也確實如此,弗洛倫斯·赫拉姆女士和薩拉·韋德女士就自己的夢,依據不快的夢和愉快的夢的劃分做了數據統計,結果顯示前者較后者有明顯的數量優勢,前者的百分比為五十七點二,而后者的僅為二十八點六。此外,當生活中的所有不快入夢后,便會作用產生一種焦慮,以致夢中充滿了恐懼的情緒,直至醒來。少年兒童是這類夢的最大制造者,因此說夢都是欲望的表達是不準確的。
這樣一來,似乎我們真的不能將焦慮的夢作為總的命題,來對“夢就是欲望的表達”的理論進行判斷。實際上,它們也是無視一切這類命題的。
想要反駁這些反對意見是很容易的事,只要說明一個事實即可,即我的理論不是基于夢所呈現的內容,而是基于通過對夢進行解析來揭示其背后的思想活動。夢所包含的顯意與隱意需要我們進行比較。有一些夢是令人不快的,但有沒有人對它的內容加以解釋,來對其隱藏的思想進行揭示呢?若是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對我的觀點的反對意見就是無稽之談,其結果是,焦慮的夢和不快的夢也是一種欲望的滿足。
在科學研究過程中,當遭遇難題時,我們可以試著為原來的問題再加一個問題,例如剝去一個核桃的硬殼是較困難的,而若是兩個放在一起就容易多了。我們遇到的問題是:“不快的夢和焦慮的夢是如何成為欲望的滿足的?”仔細考慮一下,我們可以在它的基礎上加這樣一個問題:“為何夢的內容需要被解釋后,才能被證實是對欲望的滿足,而不是由它直接傳達呢?”像是我們已經做了大量分析的那個關于伊爾瑪的夢,它不含有痛苦的情緒,但其最終的目的是欲望的滿足,對發泄報復欲望的滿足。但為什么一定要是被分析之后的結果呢?就不能直接表現本意嗎?在看關于伊爾瑪的夢時,我們并不能發現夢者有什么欲望要滿足的跡象,它沒給我們留下任何特殊的印象,而我自己在未做分析前也沒有領會到這種含義。夢之所以需要被解釋是因為它存在偽裝現象,那么我們要解決的第二個問題就出現了:“是什么導致了夢的偽裝現象呢?”
針對這一問題,我們可采用的方法有幾個。例如,我們無法在睡眠中將夢中的想法直接表達出來。但通過之前的一些分析我們認識到,夢存在偽裝這一解釋是可以接受的。接下來我將再以自己的夢為范例。盡管需要我如實地將自己的隱私講出來,但若是能將問題講清楚,我認為還是值得的。
前言
1897年春,我得知自己被推薦到大學去做臨時教授,推薦我的是兩位在校的教授。聽到這個消息后,我喜出望外,因為這表明我得到了兩位優秀人物的認可,我實在難以相信這是真的。可是我勒令自己冷靜下來,告訴自己這可能不是真的。因為近幾年來,這類推薦壓根就不被教育部考慮,有幾個比我年長且與我成就相當的同事都還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我相信我不會比他們更幸運。因此我對此事不抱任何希望。我是一個沒有遠大抱負的人,即便沒有被授予任何頭銜,我仍會對自己感到心滿意足。此外,葡萄是甜的還是酸的就更無須我來參與討論了,它們高得我根本無法接觸到。
一天晚上,我的朋友R來拜訪我,他的人生經歷總是會為我敲響警鐘,他是一個很早就被認為是教授候選人的人。對病人而言,教授是半人半神的人物,因此教授頭銜是一塊肥肉。相比于我的聽之任之,R對其的追逐十分狂熱,他常常去教育部詢問,向那里辦公室的上司表達他想盡早完成任命的愿望。
這次,他是去了部里后,才來的我這兒,他跟我說部里的一位高級官員已經被他逼得招架不住了。他直接質問他是不是因為教派所以才遲遲不對他任命,他得到的答復是:你當前的情緒不適合被任命。“至少我對我當前的處境有了了解。”我的朋友下了這樣的結論。類似的事情我已聽過很多了,這一次的作用不過是使我對此事的順其自然的態度又堅定了些,因為我們是出自相同教派的。
當天晚上我便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兩種思想、兩類人物,一個人物持有一種思想。這里,我只對夢的第一部分作描述,因為第二部分與我的主題無關。
1.我的朋友R先生是我的叔叔,我們交情很深。
2.我仔細觀察他,發現他的臉有些扭曲,似乎變長了些,黃色的胡子異常顯眼。
對這個夢我做了這樣的解釋:
次日清晨,當我回想這個夢的時候,我自語道:“真是一個無聊的夢。”然而這個夢卻反復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到了晚上,我終于不能再將它丟置一旁了,我為對它一整天的無視反省自己:“若是你的病人這樣做,你一定會責備他,并會認為他在回避,因為他想隱藏某些東西,夢里一定另有隱衷。同樣,若是你這樣做,就說明你心里因為怕分析不出來而回避它。”因此,我開始了對這個夢的分析工作。
“R是我的叔叔。”這說明了什么呢?我的父親只有一個弟弟,叫約瑟夫。我的這個叔叔有些不幸,他有案底。三十年前他一心想發財,做了違法的交易,最終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在監獄中度過了幾年的時光。為此我父親很難過,瞬間就白了頭。父親一直強調叔叔不是壞人,只是一時頭腦發熱而已。這樣,夢中的“R是我的叔叔”就可以被解釋成我的朋友R是我的叔叔約瑟夫,即是說他是一個笨蛋。這樣的解釋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有些荒誕。但夢中我看到的異常突出的黃色胡須,確實是我叔叔的特征。R的頭發本來是黑色的,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已不再年輕,頭發也已變得花白。他們的每根頭發和胡須都印證了歲月的無情:由黑色,變為黃褐色,最終成灰白色。這是任何人都要經歷的變化過程,R也不能例外。而我也在這一變化過程中,正感受著這種不快的情緒。夢中的我叔叔和R的臉,是類似高爾頓復合照相法(為了突顯家庭成員之間的相似性,高爾頓把幾個面孔照在同一張底片上)的處理效果。因此,可以肯定的是,我的意思確實是R是一個呆子。
至此,我仍沒弄清楚這種對比的目的何在,因此我們的分析還要繼續,可取得的進展卻不大。
我的叔叔是個犯人,而R卻全然不同,他唯一的過失是他騎自行車時撞傷了一個小孩被罰過款。莫不是我要拿這個過錯做比較?這也太可笑了。想到這我忽然記起了幾天前我和同事N進行的一次交談,他也是教授頭銜的追求者。他就我被推薦升教授的事向我道賀,被我堅決地回絕了。我對他說:“這個玩笑是不該開的,這種推薦是怎么回事,你應該更清楚。”“那可不一定。”他笑著說道,“我是徹底沒戲了。我被一個女人告到法院的事你聽說了嗎?案子最終被駁回了,這個我不說你也能猜得到。那就是一個無恥的敲詐,但原告要被法律追究是不可避免的,而這將會成為部里駁回我晉升要求的理由。你則不一樣,你的品行有口皆碑。”
我知道了這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怎樣去解釋這個夢了。夢里我的叔叔約瑟夫所代表的是我的兩個不會晉升的同事,他們一個是笨蛋,一個是嫌疑犯。此刻我也知道了,夢中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內容。若是導致R和N遲遲得不到晉升的原因是“教派”,那么,無疑我的晉升也是問題。若是導致他們不能晉升的是別的其他原因,那么,我就可能會升職。我的夢大致是按這樣的程序發展的:先讓R變成一個呆子,再給N安上罪犯的身份,若是他們因為這樣的原因被當局駁回晉升的請求,那么既不傻也沒犯罪的我,就有極大的可能會被提拔。
但是我認為這個夢的分析還沒有完成,它還有更深層的含義。為了得到教授的頭銜,我詆毀了兩位我所尊敬的同事,此事,讓我深感愧疚。我開始竭力對R是傻瓜、N是犯罪嫌疑人的說法進行反駁。正如在關于伊爾瑪的夢里,我讓奧托成為伊爾瑪病情轉危的兇手一樣,在這個夢例里表達的只是我的欲望,即這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夢是我的欲望的滿足,在這個夢例中這一理論似乎變得更有道理,因為它源于客觀的事實:R收到了學校里同行教授的反對票,而我又在N那里聽到了誹謗的事實。再強調一次,我對這個夢的分析仍需繼續。
我忽視了夢中的一個片段。當R被認成我叔叔后,我產生了非常親切的感覺。因何會產生這樣一種情感呢?現實中我對叔叔約瑟夫的感情并不深厚,反倒是對R更友好,很久以來對他都尊敬有加。可是若是我向他表白夢里的情感,他一定會很驚訝,這種情感正如我在夢里評價他是傻瓜一樣,是失真和夸張的,所以我用叔叔替代了他。
此時我又有了新的發現:出現在夢中的情感并不是隱藏在夢背后的思想的表達。相反,它們是對立的,這一情感的存在目的是阻止對夢做真正的解釋,也因此有了夢。我記得我是如何拒絕解釋這個夢的,以及我所說過的胡話。通過精神分析治療我意識到,需要對這種否認的態度作重新的審視。它不具有任何價值,只作為一種情感的表達。當我的小女兒不想吃蘋果時,她可能會說蘋果太酸了,但事實上她并沒有嘗過。若是病人也作出和這孩子一樣的表現,那我便知道,他們所壓抑的觀念正是他們真正關心的。我也有這樣的表現,最初我不愿意就這個夢做分析,因為它有我努力壓抑的東西。在完成分析后,我找到了我所要壓抑的東西,即我對R是個傻瓜的評價。我對R的那種情感正是來源于我自己的這種被壓抑的感情。若是我的夢做了這種偽裝,而不是隱夢——偽裝成為它的對立面,那么夢中我所表現出的情感就是在這種偽裝的指引下產生的。簡言之,這種偽裝是一種非常巧妙的掩蓋手段。我在夢里對R進行了詆毀,但我卻沒有意識到這點,這是因為我在夢中偽造一種相反的情形:我對他感到十分親切。
這一發現可能有著普遍的意義。的確,我們在第三章中提到的夢例,有一些夢直觀地表達了一種欲望的滿足,也有些根本無法辨識是滿足了何種欲望。然而在后者中,一定存在著不讓這種欲望表現出來的東西。因為這種東西的存在,若不是通過另一種改裝的形式,這個愿望將無法表達出來。我在嘗試在現實中將這種深入心靈的事件對號入座,那么我們去哪兒尋找這種情況呢?當兩個共處的人的思想不一致時,其中有一個人較另一個人更有權力,另一個人需要服從時便會呈現出虛偽客套的作風。此種情況下的另一個人不會完全表露自己的實際行為,或者他至少會作部分的保留。很多情況下我們都在作類似的偽裝,就如某些時候我們表現出的禮貌謙遜;我要對我的夢進行如實地闡述,不可避免地,我要自己撕破自己的假面具,因此詩人對這種偽裝的必要性表示了不滿:
你們明白最高的真理
卻不能向學生們宣傳
(選自歌德《浮士德》)
政論家若是如實地將一些令人不悅的真相報告給當局,他就會遭遇此種情況。若是他們的言論沒有加以修飾,就會被當局杜絕。如果他是口頭發表,則事后的制裁是免不掉的;若是以書面形式發表,則不會有問世的機會。這種稽查也是作家需要小心的,他需要對自己的言語進行修飾,語氣要溫和。稽查的寬嚴和話題的敏感程度決定了他的可發揮空間,或者他可以用暗喻的方式代替直接推論,有些時候還要裝天真,來使他的真實意圖不被發現。例如,在提到本國兩位官員的爭論時,將其中的人物用中國滿清的兩個官員來替換,其意心照不宣。正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隨著稽查作用的越來越嚴,其偽裝手段也會越來越高明,而讀者就會更巧妙地領會到真意。
由稽查作用和夢的偽裝在細節上的一致性,我們得出結論:它們取決于相同的因素。因此我們可以作這樣的一種假設:每個人的夢都包含了兩種精神力量。一種指導形成夢需要滿足的愿望,而另一種則對夢形成的愿望進行稽查,正是這種稽查作用迫使夢在表達欲望時做了偽裝,而這起著稽查作用的第二種力量的本質是需要我們追問的。我清楚地記得,在未對夢做分析的時候,夢所隱藏的含義是不被知道的,而夢的內容是可知和能被記住的。所以,我們可以下這樣的結論,第二種力量決定了思想是否可以進入意識中,這樣似乎可以說得通。第一個系統產生的所有東西似乎都不能獲得第二種力量的批準。此外,第二種力量又會仰仗自己的特權,依據自己的標準將進入意識的思想重新改造。于是,我們就形成了對意識的“實質”的清晰認識:事物轉變成意識的過程是一種特殊的精神活動,它不同于甚至突出于形成表象或觀念;意識是對來自別處的資料進行感知的。事實上,心理病理學也需要這些基本假設,而且是尤其必需的。所以,在后面的章節中我們將會對其仔細探究。
以上所作的討論讓我們意識到,我們能夠通過夢的解析獲得一些在哲學上得不到的、與我們的精神機制結構相關的結論。然而我不想再繼續這個問題的討論了,既然我們已經理清了夢的偽裝這件事,那么就讓我們回到最初討論的問題上吧。現在所面臨的問題是:為什么讓人不快的夢的內容被分析成是欲望的滿足?我們已經知曉,若是出現了夢的偽裝,你希望的東西被讓人不快的內容掩蓋了,那么,這種分析可以被認為是正確的。需要記住的是,我們做了兩種力量的假定,這里我們不妨再做一個假定,讓人不快的夢是第一種力量的欲望的滿足,但它同時也是第二種力量要竭力打擊的對象。若說每一個夢都是由第一種力量產生的,那么所有的夢就都是欲望的表達。而對夢來講,第二種力量是防衛性的,而非創造性的。若是我們的考慮內容僅僅是第二種力量對夢的影響,那么我們的釋夢工作將永遠無法完成,而對夢的研究者來講,他們在觀察夢時所關注的難題也將不會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