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前，左都御史宛氏宅邸。

過了今晚，明天就是自己的十三歲生辰了。

“娘。”宛湄抽抽涕涕的，緊緊抱住自己的母親。

母親的身上，總是有一種讓人心安的味道，不是蒸水香露，也不是蘭片熏香，而是一種有力量的無聲歌謠——只要孩子在母親的懷抱里，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什么也不用擔憂。

“我做噩夢了。”宛湄在母親的懷里仰起頭，因為哭過，帶著一點點憨憨的鼻音。

這個時候她忽然有一點得意和竊喜。

宛湄得意雖然爹爹最近老是在想為她挑選夫婿的事情，想把她嫁出去，但是其實她還小呢，她還像小孩子一樣會做噩夢。

她竊喜是因為自己突然發現找到了一個好理由，可以求著母親和她一起睡。

“安兒乖，安兒不哭，不怕，娘在這呢。告訴我，你夢著什么了?”

“我……我夢見我在一片梨花樹林里跑，卻怎么也跑不出來。”

母親把宛湄抱在懷里安慰，半晌沒有說話，一直等到女兒不再抽泣。

“你是不是想讓我陪你睡覺?”嶝城郡主輕輕地撫摸著女兒毛絨絨的發際，柔聲笑道。

“娘——真的?你今天晚上陪我睡?”

“我看你這個小毛頭呀，壓根就是來誆我的。”郡主掀開宛湄外沿的被子，宛湄趕緊往床里面縮，殷勤地為母親大人騰出地方。

“明天就是你的十三歲生辰了，還是這么讓人不省心。”

等嶝城郡主一躺下來，宛湄就像一只小猴子一樣抱住母親，撒嬌一般地蹭母親的臉。

“你哥哥叫你小糖粑，還真是叫對了。”嶝城郡主假裝嫌棄地用手擋住女兒，“你可真粘人。”

“哼，哥哥他敢這么說我，那是因為他現在在松州做官，又娶了個松州夫人，回不來，我打不著他。我生辰哥哥要是回來了，看我不……”

“他回來的，你不知道嗎?”

“啊？”

“他給我和你爹爹的家書里，是這么寫的，但是畢竟路途遙遠，說是可能是在你生辰之后幾日到家。”

宛湄感覺自己被一種莫名的幸福包圍了，她扯高了自己的被子，興奮地蹬了一下腳。

“行了，別鬧了。”嶝城郡主把女兒拉高的被子重新整理好。“想想世子在咱們家的時候，和你一般大的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

宛湄由著母親為她整理被子，說道：“我也很想二哥哥。”

“你小的時候，這樣叫世子，不會有人計較。但是你馬上就是豆蔻年華的姑娘了，不久就要婚配。世子也被他的父親晉王帶去北疆有四年了，你父親又是左都御史，是言官，總是說話行事都謹慎一些好。”

“我就要叫景佑二哥哥，管他是不是什么晉王世子?他從小和我一起長大，一直到九歲，怎么被他父親接到北疆去，我就不能叫他二哥哥了呢?”

宛湄又側過身去，趁母親不備，摟住母親。“不過娘你放心，我只在心里偷偷地叫，不會給爹爹添麻煩的。”

“小滑頭，你就不關心我剛剛說你要婚配的事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和娘這樣疼安兒，一定會為安兒選擇這個世上和你們一樣對安兒好的男兒的。”

“樞部尚書云養浩的兒子，云謂，今年十六歲，我和你的爹爹都覺得這孩子品行相貌都端正。他明天會替云家來送你生辰的賀禮。你到時候躲在屏風后頭看看，如果你不喜歡……”

“娘，我知道了。”宛湄打著哈欠回道。可能是夜是真的深了吧，她實在是有些困了。

“不過，我聽說，明天你爹爹需要進宮一趟，說是有要事進諫，可能要晚一點才能回來。”

“嗯。”宛湄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等嶝城郡主再去瞧她的女兒，只見宛湄鴉翅一樣的睫毛，在窗縫透進的月光下，伴隨著香甜的熟睡氣息，以幾乎肉眼難見的幅度微微起伏。

嶝城郡主溫柔地伏下身，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女兒的臉頰，躡手躡腳地起床，走到窗前，想把窗戶關起來。

然而她透過那條窗縫，看見今天晚上的月亮閃耀著異樣的光輝——與其說那是一個月亮，不如說更像是一個太陽——有著太過于耀眼和張揚的光芒。

郡主的眼睛里，只剩下那窗縫里的狹長世界，在明月俯視萬生的皎白光輝下，宛宅后堂的梨花樹林如同一片潔白的江水，延綿遠去，奔騰著匯入燦漫星河。

“世間所有富與貴，靜好與喜樂，常常如云飄忽，來時欣喜若狂，去時如雷轟頂。”

嶝城郡主的腦海里突然想起這樣一句話。

這是她的父親先驃騎大將軍辭世前，對她講的一句話。

怎么就忽然之間想起了父親呢?

郡主回過神來，想著自己一定是因為夜深，也已經累了，于是趕緊為女兒輕輕關好窗戶。

隨著那幾乎不可聽聞的吱呀一聲，窗外的梨花江水里，幾只黑色驚鳥飛起，帶起一陣梨花飛舞。

隨著其中幾朵皎白梨花御風而行，升騰而上，嵌入黑夜，化作星辰，其他的星子霎那間黯淡下去。

明月的光輝也仿佛被那幾顆新升的星辰奪取，不復輝煌。

梨花樹林平靜下來，慢慢地在深夜里沉沉睡去。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也是宛湄這樣幸福安逸的生活的最后一天。

四日之后，鹽商何氏的家里，抱著驚呆僵直的九齡小公子，哭得泣不成聲的宛湄才知道，那個時候剛剛才十三歲的她，還年紀太小。

她是那樣無憂無慮地，享受著命運對她的厚愛，卻不知道，那些看上去華貴美麗的每一個無私饋贈，早已在暗中一一標好了價格。

大昭京城薊城里，家家戶戶仲春的梨花依然浩瀚勝雪，只有左都御史宛宅的后堂梨花，如同曇花一般，拼死燦漫之后，成為荒蕪的廢墟。

而比這京城梨花更勝一籌的是，薊城中的人們心中下的雪——淑慎郡主也好，樞部尚書云養浩也好，左都御史獨女宛湄也好——各自暗藏著各自的隱晦和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