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淑慎郡主的利刃
- 宛湄傳
- 甜齋先生
- 2107字
- 2019-03-18 20:25:17
“時間向來是良藥。”少年的父親沉默了半晌,望了兒子一眼,“可惜,時間也多是偏方,只能醫治皮外傷。”
慶熙三十二年仲春,昭國暴雨不歇,田地淹沒,海鹽難晾。
這一年仲春的中旬,嶝城郡主的丈夫左都御史宛燮直言切諫,上書今年雨澇成災,是皇帝有失,希望皇帝頒布罪己詔,嚴懲賑災不力之臣,處罰中飽私囊之吏。
皇帝對此沒有回復。
左都御史為此,長跪在午門前。
午門,是半個月前,欽天監監正元直同樣因為直言上書:之所以暴雨成災,是因為皇帝有失,上天示警——而被皇室護衛活活打死的地方。
然而,皇帝這一次沒有派遣什么人出來傳話,也沒有杖責宛燮。
左都御史宛燮就這么從早晨一直跪到太陽下山,一直跪到,只有自己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午門前。
這一天,是左都御史的女兒宛湄的十三歲生辰。
直到皇宮要關閉禁門了,才出來一個老太監,含含糊糊地命令左都御史宛燮出宮。
當天晚上,宛氏蒙難。
左都御史宛燮,次子宛澤,流放北漠;長子宛濱,譴回松州處罰;妻子嶝城郡主,念其早年護城有功,送往晏慈寺,準帶發修行;獨女宛湄,沒入官婢。
所有家產和家婢,悉數充公。
在那何家小公子垂頭喪氣地叫下人溫藥的同時,晉王府邸里,兩扇蒙著軟煙蘿的格窗半開,一個婦人坐在窗邊,無聲望著窗上綠絨蒿的雕紋。
在那濃密睫毛的下面,婦人的眼睛大而陰翳,微微塌進。
她衣裳單薄,通身都是深黑,鑲著玄色的暗繡。
一個綰衣侍女輕輕掀開半舊,棕褐的綢幔,帶進奉藥的侍女。柔聲道:“王妃,藥煎好了,已經又撒了蜜餞碎,不苦,您趁熱服用罷。”
屋里的婦人正是當朝晉王親王妃,也是先驃騎大將軍的嫡女,晉王世子景佑的生母,淑慎郡主。
但是晉王在淑慎郡主產下世子景佑不久后,就主動請纓,為大昭戍守邊疆——皇子戍邊,以防北方再起混亂,從此甚少歸京,即使歸京也很少歸府。
淑慎郡主在丈夫戍邊的同一年,就把襁褓中的世子交給自己的妹妹嶝城郡主撫養,說是自己一個婦道人家,怕是教養不好世子,而妹妹家有學富五車,懷瑾握瑜的左都御史,妹妹又已經養育一個兒子,萬事有經驗。
世子景佑于是在左都御史家里撫養,長到了九歲,晉王把兒子接到了身邊,一邊戍邊,一邊親自照顧。
淑慎郡主回過頭來,接過汝窖瓷碗,向那奉藥侍女輕拜了一下手。
奉藥侍女行禮退下,卻被綰衣侍女叫住:“王妃需要添衣,去軒房,找那小葉紫檀衣箱里的蘇繡錦衫來。”
淑慎郡主以手扶額,問道:“成蹊,宛湄現在在哪里?”她兩頰的笑渦很明顯,說話時像兩朵梨花花瓣。
那名喚成蹊的侍女一邊為晉王妃關上格窗,一邊答道:“回王妃的話,四天前,她在落水橋上,被鹽商何家的公子帶回去了。”
淑慎郡主的嘴角向后略彎了一下,將藥一飲而盡。
不想卻被蜜餞碎嗆到,她以手執絹,在輕輕咳嗽的時候,掩住面容,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才摸摸自己突然之間脹得紅紅的面頰。
“王妃,您就不怕宛湄在何家過得安逸……等時間一長,她就失了復仇的心思了?”
成蹊接過錦衫,小心地為淑慎郡主披上后,蹲下身子再為她系上腰間的綢帶。
淑慎郡主靜靜望著成蹊如玉的前額,嘆了一口氣:“宛湄可是我妹妹嶝城郡主的女兒呀……時間可能對其他人來說,是消磨意志的東西,但是對我那外甥女來說,是磨石。”
成蹊系好了綢帶,又為王妃整理了一下衣角,說道:“磨石?”
“左都御史女兒的仇恨,是天成的利刃,時間就是磨石——時間越長,宛湄這把利刃,就越鋒利。”
“而且,這把利刃,也只能為我所用。”淑慎郡主撫摸著自己的臉,皮膚雖然依然潔白無瑕,但是卻開始有些松弛。
“因為宛湄也是女子——如果她是男子,她大可有千條萬條路去走。但是,她是女子,想要復仇,只有依附于我。”
“我那可憐的外甥女來投奔我,只是時間早晚的事。”
“而且。”淑慎郡主微微側過臉去,望向窗上綠絨蒿的雕紋。
她的高鼻梁很精致,給了她一種疏離的美感:“我也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了,不是嗎?”
何家小公子端著溫好的湯藥,深呼一口氣,向門口的小廝鄭重地點了點頭,小廝授意,望向自家公子的眼神充滿了敬佩和……一點點同情,為他打開了房門。
處尊養優的何九齡小公子已經奉父之命,親自照顧昏睡的宛湄整整四天三夜了。
有時候何公子不禁懊惱,為什么當時在落水橋上看見宛湄的時候,不是把她交給官府,而是帶回家來了呢?
大概是因為他是鹽商之子,向來不喜歡官府,又或者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小姑娘長得太好看了,交給官府他不放心。
嗯……還是因為不喜歡官府。
小廝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就聽見何九齡見了鬼一樣的驚叫和湯藥打翻的聲音。小廝趕緊把頭探進門來。
小廝憑借自己在何家服務十幾年的專業素質,足夠迅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然他也要和九齡小公子一樣,發出的見了鬼一般的驚叫。
他們看見,宛湄坐在床上。
她在哭。
那個昏睡了四天三夜的小姑娘,不僅醒了,還自己坐起來了;不僅坐起來了,還在哭。
何九齡公子長到十三歲半,從來沒有見過哪家女孩子哭成這樣,這樣不顧儀姿,不是為了惹人憐惜,而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悲傷和痛苦——還這樣好看。
宛湄坐在床上哭得抖作一團,抱著那個小木匣子。
她望見何九齡,抖著唇瓣幾次想張口說話,卻又合上,最后轉身伏倒在床上,揪著床單,放聲大哭。
宛湄很想很想告訴何九齡,她終于從那一場無限循環的噩夢里走出來了——她記起來了之前的事。
除去那個噩夢般的夜晚,她十三歲生辰的那一天,是她最后溫暖的回憶。
她終于記起來了。